作者:吳玫
華麗,是印度作家阿蘭達蒂·洛伊的長篇小說《微物之神》給人的最強烈印象。沒有去過印度,通過電影、歌曲以及圖片了解的印度,隻讓我通感到了泰戈爾著名詩句的前半截,亦即“生如夏花之燦爛”,而阿蘭達蒂·洛伊用來講述《微物之神》的文字,似乎坐實了我關于印度就是燦爛夏花的想象。
“放浪形骸的青蠅在溢滿果香的空氣中空茫茫地嗡嗡鳴叫着,然後撞在明亮的窗玻璃上,一命嗚呼,肥胖的身體在陽光下顯得不知所措。”這是《微物之神》的第四句話,這句話裡,讓青蠅“放浪形骸”和青蠅死後“肥胖的身體在陽光下顯得不知所措”,都讓我們讀到了作者的想象力在肆意飛揚,而可着勁兒狀寫氣味和色彩,又使得原本無影無蹤的想象力有了形與色。阿蘭達蒂·洛伊曾說過,她筆下的每一句話都是照實寫來。但她照實寫來的每一句話疊放在一起,就能光芒四射!譯成中文後三百多頁的《微物之神》,處處都是閃着金光的寫人和狀物,阿蘭達蒂·洛伊再用纖秾又柔韌的時間軸将這些金光閃閃的句子串編成一個整體——她把《微物之神》織成了一襲華麗的袍子。
張愛玲有名言一句: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阿蘭達蒂·洛伊的這襲華袍,倒不見虱子,隻是對一個中國讀者來說覺得異樣。這種沒法一句話道盡的異樣,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被《微物之神》裹挾,直到把封底上的推薦語都讀完了,也舍不得将它放回書架——一有時間就抓起手邊的《微物之神》,翻到哪頁讀哪頁,再度心甘情願地被阿蘭達蒂·洛伊五光十色的想象力包裹其中。
但是,讀一次是一次的傷心,因為,這件用文字織就的華麗袍子下,是誤入婚姻的女性的枯骨。
帕帕奇(女主角阿慕的父親)從德裡的政府機關退休後,帶着全家遷回故土阿耶門連。書裡沒有明确交代,我想瑪瑪奇(阿慕的母親)是為了補貼家用才開始腌果菜、做果醬售賣的吧?可是,帕帕奇明明知道瞎了一隻眼的妻子在做什麼,這位前政府高級職員不肯屈尊幫忙也就算了,還嫉妒妻子成了大家的關注中心,悶氣溢出胸膛後便舉起黃銅花瓶毆打瑪瑪奇。阿慕的哥哥、牛津大學的學生恰克正好回家過暑假,他抓住帕帕奇拿着花瓶的手扭向帕帕奇的後背:“我絕不要看見這樣的事情發生。”——請記住恰克此時的行為舉止。
在阿慕看來,帕帕奇毆打瑪瑪奇又不是第一次。帕帕奇把瑪瑪奇最心愛的小提琴都弄斷了弓弦丢進了河裡!不過,阿慕對瑪瑪奇被打不像哥哥那樣反應強烈,是不是因為還記恨瑪瑪奇當年改變她命運的一個決定?當年,瑪瑪奇說讀大學對女孩沒有什麼意義,原本很有希望繼續升學的阿慕隻好随父母回到阿耶門連,成了待價而沽的待嫁女。
阿蘭達蒂·洛伊仁慈,沒有安排阿慕的父母硬性搭配阿慕的婚嫁對象,從而,使得阿慕的悲劇更具當代性——
回到阿耶門連後,耳聞瑪瑪奇屈辱的哭聲,目睹帕帕奇男性至上的霸權,在一次别人的喜宴上,漂亮的阿慕認識了阿薩姆茶莊的助理後,“她認為任何事情,與任何人在一起,都會比回阿耶門連好”,也就是比生活在帕帕奇和瑪瑪奇的家裡好,就匆匆嫁了,又匆匆生了一對龍鳳胎。才過了多久?阿慕就開始自問:“她竟然容許自己在被帶往絞架之前,還大費周章地裝扮自己,這件事是如此荒謬,如此徒然。”阿慕的婚姻成了絞殺阿慕的絞架,當然是因為不着調的公公卷走了小夫妻的财物,丈夫又過于懶惰且沉迷于酒精中不肯醒來。但絞死希望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丈夫的老闆、那個英國人以保住職位為誘引,明示丈夫讓阿慕去“陪伴”他,丈夫竟然不置可否。
離婚後的阿慕,帶着雙胞胎回到了阿耶門連的娘家。成功逃離自己深深怨恨的原生家庭後不久,又不得不帶着逃離的後果回到父母身邊,阿慕心情如何,阿蘭達蒂·洛伊沒有多作交代,想必,郁悶無時無刻,所以,她才會與維魯沙心心相印。
與家裡的木匠在一起,維魯沙那健碩的體态是所有阿耶門連人認定的誘因。阿慕當然也明白維魯沙的身體意味着什麼,但她更明白阿耶門連的人如果知道她與維魯沙在一起後,會将什麼樣的污言穢語潑向她。女人離婚,在印度特别是在阿耶門連這樣的小地方,是一件令人不齒的破事;一個離婚不久的女人,這麼快就滑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是一件人人憤怒的破事!不過。在阿耶門連人的眼裡,相比維魯沙來自低種姓家庭,那兩件破事就都不是事了。
阿慕與維魯沙的私情被雙胞胎兒女無意間揭開後,遠在印度南方的小鎮阿耶門連竟然借口維魯沙參加了反政府遊行将其活活打死。阿慕的哥哥恰克早年還能奮力阻止父親毆打母親,卻無法接受妹妹與低種姓人産生感情,與瑪瑪奇聯手将阿慕囚禁在家中。假如說英國名牌大學的自由之風吹不去已經滲透到恰克血液裡的腐朽的婦女觀的話,那麼瑪瑪奇怎麼能這樣對待女兒?一個深受過婚姻暴擊的女人,在斷送了女兒讀書改變命運的希望之後,又斷送了女兒的求生欲望——漂亮得皮膚能放出光來的阿慕,抑郁成病,被激素摧殘得身體腫脹,死時31歲——在印度,阿慕的命運不是個案吧?這才激發了阿蘭達蒂·洛伊寫這樣一本小說向世界呈現印度婦女命運的心願。
作者的願望已經達成,文字華美、内容陰森的《微物之神》的中文版都已經出版了那麼多年。隻是,這件為阿慕私人定制的袍子過于寬大,一個人的悲劇怎麼填得滿?所以,阿蘭達蒂·洛伊讓會拉小提琴、能腌制味道佳美的腌果菜的瑪瑪奇,也嘗盡了不如意婚姻的苦楚;更讓因愛上英國傳教士未果而始終未嫁的寶寶克家瑪(阿慕的姑媽),用一生演出了一場多幕的悲劇。
要給小說一個光明的結尾,這麼念叨着,阿蘭達蒂·洛伊就讓雙胞胎中的妹妹瑞海爾沖破阿耶門連這座無形的囚牢去美國嫁給了愛情。然而,執著于藝術真實的阿蘭達蒂·洛伊還是讓瑞海爾的愛情以離婚收場後不得不回到阿耶門連。從瑪瑪奇、寶寶克加瑪,到阿慕,再到瑞海爾,阿耶門連的女性,不,印度女性用了三代人的時間長度試圖為婚姻添上愛情的注腳,均告失敗。用華麗的語言寫悲傷,悲傷愈加悲傷,然而,《微物之神》最讓人絕望的一筆,還不在此。
假如沒有瑪瑪奇施以援手,帕帕奇沒有辦法囚禁重新找到愛情的女兒——正是被婚姻欺騙的母親,成了毀掉女兒幸福愛情生活的幫兇,這也是《微物之神》讓人放不下的根本原因:為什麼?(吳玫)
來源: 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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