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
留法建築師夫妻吳林壽和趙向瑩
回到老家吳陽——湛江一座海邊小鎮,
為父母改造祖宅,
滿足一家3代、10口人共居的要求。
設計一稿被父母以“跟我們這裡風水不符”打回後,
夫妻倆開始研究當地的傳統民宅格局,
結合現代的生活的需求,
3年設計、2年建造,
終于完成了祖宅改造。
5個院子穿插于生活區之間,如同“九宮格”,
每個角落都有自然的風與光流動;
中庭天井,既是日常祭祀的場所,
又能練太極、看露天電影、打乒乓球、玩滑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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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林壽一家
改造後,不光孫子孫女們嚷着要回來住,
這裡更成為父母和鄰居們喝茶聊天的“共享客廳”:
父母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家門,
歡迎大家來串門。
這個“史上最熱的夏天”,
兩位老人完全沒開空調,
全靠天井、院落、屋面等實現自然降溫。
7月底,一條來到吳陽小鎮,
探訪這個10口之家。
自述:吳林壽
編輯:朱玉茹
責編:陳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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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陽小鎮
我出生在湛江吳川的一個海邊小鎮,吳陽。村子不大,就是由一些家族形成的,親戚之間都住得很近,像我們家周圍都是我叔叔家的房子,宗族關系也就尤為重要。
每家每戶都供奉着先祖的牌位,把祖墳就修在家宅後面。每一代人都要拆掉原來的房子,也就是所謂的祖宅,在同一塊地上重建,作為血脈延續的表現,也是家族榮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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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倆帶着兒子回來看爺爺,四人在海邊玩耍
2017年,我媽說老房子太小了,現在我家還有弟弟家的小孩都大了,希望能建新房,滿足一家三代、10口人住在一塊的要求。我是長子,和夫人又都是做建築的,自然攬下了這件事。
我們在法國待了6年,3年學習、3年工作,最初很是興奮,想把學到的東西好好展現一番。誰料爸媽對我們拿出的那些常做的别墅形态并不滿意,“這跟我們的風水格局完全不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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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倆探訪當地傳統民居
一個在這塊土地上長大的人,卻像個外來者一樣,我覺得非常羞愧,很認真地開始去研究本地“三間兩廊”的空間組織原型,及其背後的含義。
我們這是邊陲小鎮,對傳統非常重視,自古以來盛行的各種祭拜習俗都留存得相當完好。傳統民居極其重要的特征之一,便是“人神共居”。三開間,中間的廳直接與天井相連,是神、先祖和自然的空間,兩側才是卧室、廚房等世俗的空間。
前前後後我們花了3年多的時間設計,2年的時間建造,最終造價大概100萬。改造後,傳統的單間房變成了一個三層小樓,面積達到了280m²。
選用本地最便宜也最常見的紅磚作為主要材料,最開始我其實是不太接受的,希望建築能灰白一點、清爽一些。但我爸特别堅持,覺得就應該紅,有個好意頭。他自己興沖沖地就跑去挑磚,還教我越紅的磚燒得越透,更耐久。
後來我就也想通了,這個其實跟農村的審美沒關,更多是從使用習慣、場景出發去考量。我們把磚表面都打磨光滑,摸起來更有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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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層“明廳”和二層平台看房子結構
外形上,可以理解成這個房子就是兩棟小樓中間加了一個頂。我和弟弟兩個小家庭各居一側、彼此獨立,又通過相連的大屋頂融入有父母在的大家庭之中。
這個頂再加個底,就形成了我們的“明廳”,跟傳統“三間兩廊”中間的廳是類似的半戶外空間,是日常祭拜、紅白喜事、聚會、一家子人活動的主要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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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廳“裡的明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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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廳
最深處的“神廳”,一面供奉着先祖的牌位和各路神靈,轉身便面對天井,“天宮賜福”,構成一套聯通的祭拜體系。
兩側分布着爸媽的卧室、書房和廚房,還有一個冬天的廳,天冷時将折疊門關起來,裡面氣候可控。
我的外祖母曾經因為門檻跌倒,骨頭沒法恢複,人生的最後10年隻能躺在床上,生活無法自理,挺沒尊嚴的。所以,爸媽的生活空間全部都在一樓,我們花了很多功夫保證整個空間地面是全平的,容易打理,也不易跌倒。
在做這個房子的過程中,童年的記憶不自覺就湧上心頭:和外公外婆一起,在小廂房的天井邊上曬太陽、聊天、玩遊戲……
那種半室内半室外的空間感,那種随性和惬意,我希望能在現在的這個房子裡重現。
正常來說,我們打開門之後是要進入室内,在這裡并不是如此。推開大門,先走入一個看似封閉的“神廳”,通過門洞又隐約看到外面很亮,順着光線指引繼續向前,突然來到一個開敞的半室外空間。
這才發現,我們其實一直是在一個庭院裡遊走,隻不過不同區域的室内外屬性不同,相互嵌套、轉換,營造出一種很有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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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卧室、廚房、書房與小的院子相鄰
房間之間也植入小的院子,帶去采光和通風,形成一個院子、一個功能區、一個院子這樣虛實交錯的“九宮格”。
這樣的空間形式,不僅在我們當地的傳統民居和廟宇空間中有,我後來還在奧斯卡·尼邁耶、帕拉迪奧等橫跨多個時期、地域的建築大師的項目中都發現了類似的結構。這讓我很是興奮,它意味着某些審美趣味、對空間的需求是有共通之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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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院子風格各異
主屋内一共有4個院子,2個是生活的院子,地面整個鋪過去,平時我媽可以在這裡刷鍋、洗菜。
另2個則陰一些,我爸可以養各種他喜歡的花花草草,紫薇、白銀、桂花……每天清晨我們都會被小鳥的聲音叫醒,它們特别喜歡過來吃果子。
書房外的後門口還有一個院子,種了從老屋移過來的一顆梅花樹,下方的平台可以坐着乘涼。
樓上則是我和我弟一家的居住空間。我們兩個家庭各有一個小套間,因為平時都在深圳工作,能回來的時間有限,設計得比較緊湊,和我們深圳60多平米的小家挺像的。
根據一家人的身高,我們在1米75以上設了小孩子的閣樓,樓下則是我們夫妻的卧室兼小家庭的客廳。
套間前後面各有一個出入口,和整個二層的戶外空間連通起來,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房間。推開落地窗,欄杆可以轉化為座凳,人坐在室内,腳蕩在外面。
直面鄰居家外牆時,我們用磚砌欄闆或高牆,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而面對他們的空地時,則用一個陽台,一個虛的欄杆,有“打招呼”的意味。
很有意思的是,因為我們家正靠着馬路,周邊又都是我叔叔家,改造好之後,這裡就變成一個通道:有時叔叔從外面買了早餐回來,穿過我們家回家,自然而然就坐下來大家一起吃;有時他要出門去,我爸叫住他喝杯茶聊會兒天再走,鄰裡親戚間不自覺就有了更多交談的機會。
如此開放的建築,要如何應對湛江炎熱多雨的氣候?我們為此費了不少心思。
如果直接開很多對外的門窗,吹進來的都是馬路上的熱氣。因此,我們一層的門窗外都會有一個院子、一堵牆隔開,不直接與外界相連,讓氣流從上方順着坡屋頂,經過庭院推進來,在空間裡流動起來,是經過冷卻之後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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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悶熱難耐,屋内卻涼風習習、樹影晃動
我爸媽現在就全年不開空調,都是靠自然通風、降溫。但是我們住在樓上會更曬一些,酷暑天還是需要開一下。這也是因為之前都是春節冬天的時候回來,沒考慮到這一點,我現在就在想能如何調整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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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水系統全部藏在了肉眼看不見的地方
排水方面,雖然肉眼可見的就隻有幾條細細的水溝在地面上,底下是有一套很完善的排水系統,在地基上特意加了一層,雨一下下來馬上就可以濾走。
二樓則是把排水藏在了結構層跟面層,做了很多空腔,同時也起到了一定隔熱的效果。牆面上,每一年都會噴納米防水。
上個月經過一趟台風,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但這個狀态我不認為是負面。台風其實就是我們日常的一部分,反過來有必要為了一年那麼一兩天的台風天而造一個跟外界完全隔絕的建築嗎?這是個問号,建築我覺得永遠是個選擇的問題,沒有一個最優解。
我爸以前經曆過台風天屋裡漫水、屋頂被吹跑的事情,最開始他還挺擔心的,但是經過這個夏天就完全打消疑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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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的“明廳”内又能打乒乓球,又能養鴨,又能家族聚餐
受疫情影響,其實當下我們居住空間的功能很多都颠倒了,或者說,大家渴望同一個空間能夠有不同的使用方式和可能性。
這一點其實我覺得傳統的民居做得是很出色的,它的彈性空間非常大。随着一個小家庭變成了兩代人、三代人,它可以不停地分割、加建、功能變換。
設計這個房子的時候,我也希望它能滿足三代人彈性、多變的需求。
不想擠在室内吃飯,上二樓露台燒烤、看星星、放煙花,仿佛在野外露營;
春節一家人聚到一塊,在“明廳”弄個露天電影院,或者看場舞龍舞獅的表演;
夏天的話可以打乒乓球、射箭、滑闆,玩完很熱就直接在院子裡用水管沖澡,好像身處熱帶雨林……
我們的設計隻是提供一個框架,讓使用者自己來玩這個空間,它的趣味性才會越來越高。
我爸媽是春節的時候搬進來的,到現在也有7個月了。
我爸強烈要求我給他裝個監控,屋子很開敞怕有賊過來,我說現在都不用現金了,哪有人會來偷你什麼東西。不過最後想了想還是裝了,怕他們在家摔倒或者有什麼緊急情況。
有一次我兒子打電話給我爸,“爺爺你在幹嘛?”我爸說,“你讓你爸打開監控,就可以看到爺爺在幹什麼了。”我們雖然遠在深圳,跟父母的關系好像也沒那麼遠了。
通過監控,我也更進一步了解到我爸媽的日常生活,也有不少驚喜的新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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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每天又是運動又是練書法,退休後的日子也過得充實
像我爸之前不愛運動,現在就看到他又買了瑜伽墊,又買了俯卧撐的工具。每天練習書法,打個八段錦,我想也是這個新家激發了他去創造、嘗試一些新的東西,來使用這個空間。
村裡面都是熟人社會,我媽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兩邊門,代表家裡有人,也歡迎鄰居們過來做客。
經常我就在監控屏裡看到“明廳”裡都是人,一群坐在天井旁喝茶,一群圍着院子的植物讨論,一群打牌,一群在廚房裡吃西瓜,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就在廳中間站着唠嗑,俨然成了村裡的“共享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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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享客廳”裡的熱鬧場景
時常也有人是特意過來想看看這個與衆不同的房子,我爸都會特别熱情地接待,自己的房子成了村裡熱議的新鮮話題,他還挺享受的。
我覺得農村自建房這個事真是一個挺值得讨論的話題。
八九十年代流行那種歐陸風情,後來又被合院給取代,外來的審美和本地的雜糅,它真正理想的狀态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其實覺得應該用一個更包容的态度去看待。
但我們這裡也提供一個比較特别的樣本,就是完全從本土的材料、樣式研究出發而産生的一個新的可能性。最開始村裡鄰居都覺得這是在建個啥玩意,建好之後來參觀就覺得确實還挺好的。
它也滿足了風水,也符合當地日常的生活習慣,但是又有别于傳統自建房陰暗、狹小的空間,開放、流動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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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家,大人和孩子們的狀态都很放松
通過這個房子,很多人聯系到我,也跟我有一樣的背景、經曆:在農村長大,到外面去上學、工作,就留在了外面,但非常強大的一種故鄉情結一直在他的内心深處。我覺得我得到了一個釋放口,很多人是找不到釋放口。
我父母也70多歲了,說想建這個房子,潛意識裡面,我認為是希望孩子們能夠多回來。
我也希望通過這個房子,我的孩子能夠跟我父母的故土建立一定的聯系。像我小孩現在因為長期生活在城市裡,已經不會說本地話了,我爸就一直希望教他本地話。在城裡面滿足不了他訴求的東西,也希望能在這裡得到滿足。
這是非常精神層面的訴求,也是整個中國當下代際關系的一種直接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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