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源于2022年9月2日,直播“對話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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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多讀書,讀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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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大家好,今天我邀請了馮唐進行對談,不知道有多少人讀過馮唐的《北京三部曲》——《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萬物生長》和《北京,北京》。
馮唐比我晚十年進北大,我是1980年,他是1990年,不過他的才華真的比我好太多了,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甚至是詩歌,他都寫的行雲流水。我至少讀過10本馮唐的書,常常有人說他是一個情色作家,但我覺得他是一個青春作家。也有人說馮唐是“斜杠”作家,這個我承認,因為一般作家寫小說就是寫小說,寫散文就是寫散文,但馮唐是小說、散文、管理著作一起寫。他最近剛出了一本《了不起》,寫的是他最喜歡的50本書的讀書筆記,大部分都寫得很不錯,如果沒有讀過這些書,可以按照他的讀書筆記找來看看,因為他對書籍有很強的分辨能力,所以他推薦的書應該都是對讀者非常有益的書。
好了,馮唐老師上線了,馮唐老師沒怎麼連線過,所以好不容易才連上來。
馮唐:俞老師好,哎呀,好事多磨,我也是第二次直播連線,第一次是跟周國平老師,第二次就是和您。剛才平台一直說俞老師的直播間不能接受連線,讓我重新找個對象,我心想我也沒想找俞老師當“對象”啊。
俞敏洪:哈哈,真是好事多磨。你生活中遇到過哪些好事多磨的事情?
馮唐:第一個例子是讀書。我受了22年全職學校的正規教育,以前總覺得讀書是一個浪費時間的事情,所以一直毫無希望的念書,但念着念着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比别人懂得多一點,後面就自然而然了。所以這是第一個好事多磨的例子,我們讀書破萬卷之後,一定會有好報應。
第二個好事多磨的例子是寫書。二十二年前我出了第一本長篇小說《萬物生長》,當時轉了20幾家出版社,都說改不了、删不了、出不了,最後終于出版之後,剛出一周左右,我出差回來了,連家都沒回,立馬就打車去美術館的三聯韬奮書店。去了之後我就想,既然那麼多人都說好看,這書應該能上排行榜,不排第一也得排第二,不排第二也得排第三,不排第三怎麼也能排個前十吧?結果連個前十都沒有。我當時戴個眼鏡,在那個排行榜前面愣愣地看了好久,沒第一也沒第二,連第十都沒有,于是我落荒而逃,結果坐出租車還把手機弄丢了。這是二十一年前的真事。
俞敏洪:你當時真的那麼在乎書的排名嗎?
馮唐:是的,當時年紀很輕,又覺得自己書寫得很好,其實就是好勝心太強,這是遺傳我媽。後來好事多磨,就像現在這本《了不起》,最開始我沒抱有任何期待,就是寫了個書評集。估計您也看了很多書評集,我小時候也看過很多書評集,唐濤、鄭振铎、朱自清、魯迅、周作人。我覺得書評集沒有門檻,任何人都可以讀書,都可以寫書評,但我沒想到這本書從8月16号開始,連續兩個禮拜都在當當文學榜上排第一。我心想我明明什麼都沒幹,結果一個書評集就能賣成這樣,這也是好事多磨。
俞敏洪:你剛剛說,讀書對你來說好像是件挺沒用的事情,直到後來你才發現讀書其實特别有用。像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也會覺得讀書沒什麼用,用什麼方法能說服他們讀書呢?
馮唐:我覺得讀書最簡單、最直接的一個效用就是能戰勝無聊。雖然我們現在正在用電子設備直播,但我覺得讀書比刷短視頻更能讓人覺得充實。看短視頻雖然也有用,但這畢竟是一個單向輸入的過程,這些信息是在往腦子裡灌,是一個被迫接受的過程。但讀書會讓你感覺到疲憊,你的眼睛會累,所以你會跟書産生一種疏離感,這種半疏離、半不疏離的感覺特别好,好的點就在于你能多想想自己,讀一會書,想一會自己,就像古人說的“我注六經,六經注我”一樣。這種疏離感和距離感其實是幫人警醒的特别好的媒介,但刷短視頻的時候,就沒有這種疏離感,沒法跳脫出來想想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所以光看電影、電視,是取代不了念書的。我還得再強調,從現在開始,包裡永遠裝本書,你現在可能感覺不到區别,但十年後,你會發現自己要淡定許多。
俞敏洪:非常對,不管走到哪裡,手裡一定要有一本書,而且最好是紙質書,因為它有書香,書的味道能讓人安靜下來。另外,如果你有一本書在手裡,那十年以後,你就不會再是現在的你,十年之後,你和周圍沒有書的朋友對比一下,一定能看出彼此的區别,所以還是要多讀書,讀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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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馮唐”的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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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言歸正傳,想問問師弟,當初為什麼會用“馮唐”作為筆名?跟“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這句話有關系嗎?
馮唐:第一,為什麼要起筆名。我出第一本書的時候,出版人給了我兩個選擇,一個是用真名,還有一個就是起個筆名。我說這倆有什麼區别?他說你起個筆名不會影響你正常的生活,我當時心想,要是能影響我的正常生活那該有多好啊!我出門還得戴個墨鏡,很多人管我要簽名,當時不懂,就覺得這真是美好的生活。
但後來一想,我那時候還在咨詢公司,如果讓周圍人知道了,他們就會認為我不努力工作。其實我當時寫作隻是不想讓自己瘋掉,并不是不努力工作,我這種寫作跟别人去跑步、去健身房是一樣的,隻是一種換腦子的方式,所以為了不讓大家知道,我就起了個筆名。
第二,起什麼筆名?我叫王建國、王賣貨,好像都不太行,當時就想找一個古人的名字,找一個“借屍還魂”的機會。我那會讀海明威,他說“寫完了就沒了”,我當時覺得我可能寫完這本也沒了,所以還不如沒人知道到底是誰寫了這麼一本書,然後我還繼續過我自己的生活。那時候剛剛有百度,查起來不是那麼方便,比如大家查《萬物生長》的作者馮唐,結果查出來馮唐是一個古人,那他們就不會再去追查這個人到底是誰了。
第三,找哪位古人?我想找我最喜歡的時代裡最喜歡的那個人,當時正好在二刷《史記》,看到了《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我蠻喜歡漢代,馮唐那個時期正好也是漢族形成民族性的時期。另外馮唐有幾個特點我很喜歡,比如他活得長,他活到了90歲,很多古人活得都很短,比如李世民,50出頭就死了,寫《世說新語》的劉義慶,40多歲就挂了,大家都是很快就挂了,所以我想如果我能活得長,就可以多看到一些事情,多增長一些智慧,多走一些地方。那誰活得長?就馮唐活得長,這就讓我挺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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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史記》的記載裡,馮唐說“臣不知忌諱”,意思其實就是,抱歉,我寫東西的時候不太會掩飾自己的真實思想。我覺得這非常重要,如果你在寫作的時候就有自我審查的毛病,哪怕你是真的相信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你之後也絕對不可能寫出來。這個世界已經沉澱了太多文字和思想,如果你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不能血戰古人,不能放手去寫,那很抱歉,你一點戲都沒有。
所以我很喜歡活得長的人物,加上馮唐曆經了文帝、景帝和武帝之後,還能不知忌諱的去寫,我非常喜歡,所以最後就起名叫馮唐。當然,最開始你百度馮唐,出來的更多是漢代的馮唐,但現在再百度馮唐,80%是我。
俞敏洪:現在大家都不太知道你的真名,但都知道你叫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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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馮唐的寫作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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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你是怎麼開始寫小說的?
馮唐:我的第一部小說發表在一本叫《十月》的雜志上,是一個嚴肅的文學期刊,當時全文都登了,名字叫《歡喜》,是我18歲時寫的第一個長篇。
當時寫小說說白了就是為了吸引女生的注意。那會我們高中有各種俊男美女,而且體育特長生特别多,我們班40幾個人,一小半都是男生,裡面好幾個還是體育特長生,人家跑起來或者打籃球都特别帥,我那會又瘦又黑,完全是一個土鼈,我就想怎麼辦?做點啥事能讓女生注意我?後來憑借我天生的戰略敏感度,心想寫文章有可能行,因為聽我語文老師講,我從初中升高中雖然是保送的,但還是參加了中考,他說好幾個老師都給我的作文打了滿分。我心想這方面我可能有戲,那就多試試,就開始寫長篇了,這是最開始寫小說的動機。
到《萬物生長》的時候,我那會在美國讀商學院,暑期到新澤西打工,那時候已經有新浪了,但新浪裡的内容差不多半小時我就看完了,實在是無聊,而且美國的工作節奏又慢,早上交代我的活兩個小時幹完了,我又不好意思躲到車庫裡喝酒,就隻能看着這個屏幕想想幹點啥,那麼幹點啥呢?寫點東西吧,讓大家覺得你在忙。偏巧又想起年輕時候的那些事,對有些人還是思念得不行,還是會反複夢見,那就寫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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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第二本書《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很大一個動因是好勝,因為很多人都說《萬物生長》好,但《萬物生長》賣得非常差,當時第一版隻賣了3000本。我心想為什麼寫得這麼好的書,它賣不出去呢?坦率地講,我們商業人士倒不覺得這是奇恥大辱,但确實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最後我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用了一種很實操的方法開始賣《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這本書我覺得寫得也不錯,質量是OK的,賣書的方式方法我跟各位說說:
第一件事就是占領評論最高點。我把當時在中國最好的兩個文學評論家叫到一起,說你們在一塊閑聊的時候總說我的書寫得不錯,那你們倆能不能給我站個台?那時候天津書展,我有個發小有一輛桑塔納2000,我們四個,我發小開車,我坐副駕駛,他們倆坐後面,我說咱們從北京去天津開新書發布會,他倆說那你晚上請我們吃飯嗎?我說不一定,要看你們倆表現怎麼樣,他們說那我們表現好點,晚上吃個飯。我說行,那咱們去趟天津,站個台,然後吃個晚飯,你們再搭下一班火車回北京。就這樣我們四個到了天津,開始站台。
第二件事就是所謂的俯下身段。這是我跟王朔老師學的,王朔說他有一年見了一百家媒體,然後發現自己有點名聲了之後,就可以不見那麼多媒體了,那是2003年。我說那我也見一百家媒體,我就和出版社一個小夥子,扛着書的易拉寶走了15個城市,每個城市都找七八家媒體來參加,那時候媒體來的都比讀者多。總之就這樣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跑了15個城市,兩天一城,然後發現書開始好賣了,我以後就不用再見那麼多媒體了。
寫小說的過程大緻就是這樣,至于讀者會不會不喜歡我寫這些東西,我是這麼看的,一個好的作家,隻能用好自己這塊材料,隻能做好自己。也就是說,我沒法替别人寫,沒法迎合所有人的需求,我不能扔掉我腦子裡的想法,對于我自然産生的東西,我就去尊重它、表達它,而不是因為您想我變成什麼樣,或者張三李四王五甚至某種更有力量的東西希望我變成什麼樣子,我就能變成什麼樣子。我不是孫悟空,我隻是馮唐,我隻能用好我自己這塊料,這是我在寫作中一直堅持的,到今天了也就這樣了,變不了了,大緻就這麼一個情況。
俞敏洪:最後這段話讓我特别感動,一個作家不管寫什麼東西,如果不堅持去寫自己認為值得寫和能夠寫的東西,而是迎合大衆,編一些讨好的東西,那我覺得他就不再是一個作家,更像是一個受雇傭的寫手,這肯定是不對的。
你的堅持肯定沒有問題,何況随着時間的流逝,我相信你的三部曲一定會不斷被更多人閱讀。坦率說,因為這次要跟你對談,我又重新讀了一下,根本沒有過時的感覺,依然能勾起我對于青春夢幻般的回憶。
當然我沒有你那麼潇灑,比如現實中你被美女青睐的機會肯定比較多,畢竟你是北京人,相對來說比較大膽,也比較自信。我覺得你還算幸運,因為你那三本書從出版到今天,從來沒被禁過,一直在銷售中,想想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美國都被禁了30年,但現在誰都不會說那是一本壞書。
馮唐:還有亨利·米勒,他的書六幾年才發布了全文,勞倫斯也沒有在活着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全文出版,所以我覺得這都是人類進步的一個過程。其實師兄說得對,我們生活在一個環境裡,有時候你可能感覺不到那時候的好處,但當你經曆過之後,你會發現,哦!原來那時候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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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北京三部曲》:青春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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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我覺得你我還是生活在了一個好時代,在你的青春年少還沒過去的時候,你的書就變成了暢銷書。剛才說第一版《萬物生長》隻賣到了3000本,但到今天為止,《萬物生長》應該已經賣出去幾百萬本了吧?
馮唐:應該是。
俞敏洪:我一口氣讀完了《萬物生長》《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北京,北京》,我覺得你把青春的美好、煩惱還有躁動,描寫得淋漓盡緻,因為你也是北大出來的,所以那些場景我也比較熟悉,有一種真實感。中國像你這樣的小說家真的不是太多,但後來大家也有對你的各種誤解,你的小說中有很多涉及男女之情的描述,有人把你說成情色作家,但坦率地說,比起來讀你的散文,《北京三部曲》對我沖擊力反而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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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唐:感謝您的評價,我也蠻同意您的評價。他們老說我雜文寫得好,其實隻是雜文流傳得比較廣,而且寫雜文有一些簡單的技巧,我認為自己也是一個很好的詩人和小說家。在師兄面前我不加掩飾地說,我覺得您說的對,我不認為在《北京三部曲》之前,有其他更好的寫15歲到30歲這個階段年輕男性的作品。《萬物生長》2001年出版,《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2003年,《北京,北京》是2007年,這三本小說形成的《北京三部曲》到現在也有15年了,我覺得講青春、講北京的書,沒有比三部曲講的更清楚的。
俞敏洪:你覺得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能跟你的三部曲比一比嗎?
馮唐:是這樣,跟古人和前輩相比,我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在《了不起》裡也講了小波的《黃金時代》小說集,我非常喜歡裡邊收錄的三個中篇,《黃金時代》《似水流年》和《革命時期的愛情》,特别是《黃金時代》的結尾,那是我看過古今中外的所有小說裡最鳳頭、豬肚、豹尾的一篇,絕對是最漂亮的豹尾,幾乎沒有之一。我給大家讀一讀,他寫陳清揚跟王二的又一次見面:
“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了,事情已經發生了很久,話也說了很多遍了,但是想起彼此還是真他媽操蛋的,就是這種感覺。”
然後倆人滾了床單,最後一句是:“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時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緊裹住雙腿的筒裙,頭發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際。天上白雲匆匆,深山裡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燒火燎的感覺正在飄散。打過之後我就不管别的事,繼續往山上攀登。陳清揚說,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挂在我肩上”,看這個動詞用的,“挂”。
“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全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這最後一句,太漂亮了,就一句,沒有說倆人怎麼分開的,沒有說怎麼去的機場、怎麼去的火車站,沒有說最後是誰碰了誰的手,隻是這麼一句:
“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後,火車就開走了,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想說的其實是,有些好小說,它本身就是天然而成的,真的就是所謂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其實,别看我長得像個殺豬的,但我是做戰略的專業人士,因為有太久的戰略修養,所以我總會一方面想我自己擅長描寫什麼,一方面想我的競争對手是什麼樣,如果别人已經寫得很好了,況且我對這方面又很不擅長,那我幹嘛要寫?所以我就挑了一個我認為中文裡很少出現的東西,同時也是我善于寫的東西,偏巧就是偏情色、成人愛情的東西,上一本這種類型的書可能還是400年前李漁的《肉蒲團》。
最後我想說,大家要想明白一個事,馮老師是婦産科畢業,所以我寫的是科學小說,不是各位想的為了情色而情色。現代人對于自己的肉體和心靈用得有點偏少,在現在這個時代,希望大家能更好地用好自己這塊肉,多讓心、肉、靈結合在一起其實是很重要的,這是從一個前婦産科學生的角度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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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成事學:
成功不可複制,成事可以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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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除了《北京三部曲》,我也很喜歡“成事學”的三本書,而且你有一個理論,你說成功和成事是不一樣的,為什麼不一樣?一個人要怎麼做才能成事?
馮唐:第一,成功不可複制。比如現在再讓您開個新東方,您老老實實說,您能成功嗎?
俞敏洪:不一定,80%的可能沒法成功。
馮唐:謝謝您的坦誠。如果問問那些大佬,現在重新開始20年前做的那件事,能不能成功?如果他們老實,應該大半以上是成功不了的。
俞敏洪: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是完全不能複制的。
馮唐:對,成功是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有太多事情能影響成功,但成事是可以修煉的,這是兩者很大的區别。比如俞老師說,馮唐你去這條街上開個咖啡館,我覺得以我的修煉能把這個咖啡館開好,你讓我創個品牌、組織個團隊、弄個健康俱樂部等等,我覺得我可能也都行,但你要是讓一個大學教授去做這件事,他做不了。所以我其實是想把這種成事的能力傳授給大家,希望大家能夠學會一點,從而更好地用好自己這塊材料,同時也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一點,這是我發自肺腑的一種想法。
第二,為什麼要成事?引用一下我媽在我一路長大的過程中一直唠叨的一句話,她說作為一個人,你要上進一點,要對别人有點用,要自己去奔,人活在世界上,應該做點有意思的好事,不隻是讓自己開心,就算你最後當個和尚,其實對别人也是有用的。你成事、成好事、持續成事、持續多成好事,這個過程是能給你帶來滿足感的,同時這也是你應該做的,幫助别人做一些别人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第三,怎麼成事?其實除了看書之外,更重要的是“做”。您是從北大出來之後創立的新東方,如果那會您不“做”,就不會有現在的新東方。空想是沒有用的,必須要落到實處,隻有這樣才能知道這個世界究竟認不認可你的空想。所以大家除了看我跟俞老師的直播,除了看馮唐“成事學”的各種書,更重要的其實是放下書本去實操,不要空想,要做具體的事情,這樣才能給自己信心,才能給别人更好的生活。
俞敏洪:你在很多場合中都反複提到,一個人如果想把事情做好,一定要“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臉”,而且還要“混蛋的活着”,你能給大家解釋一下這麼說的原因嗎?
馮唐:所謂九字箴言“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臉”,其實是有内部邏輯的。“不着急”,是對過程或者說是對時間的态度,要給自己或者給一件事以時間,因為它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什麼是苦盡甘來?什麼是好事多磨?哪怕你出版的第一本書是紅樓夢,你也不可能第一年出版的時候就能收獲四處的掌聲。創業如果不苦十年,就不叫創業,所以多數情況下要尊重自己、尊重時間、尊重自然規律,紮紮實實地做,不要着急看到結果。
“不害怕”,是對結果的态度。我已經盡力了,至于成功不成功還要看其他的因素,但在與成功相關的十幾個因素裡,我把自己的力盡到了最大,至于結果怎樣,有一句老話說得好——“成敗安之于數”,能不能成功是有數的,是要靠命的,所以盡力就行,不要害怕結果。
“不要臉”,并不是說沒底線,不遵守法律法規,而是說你不要在乎别人的評論。既不要在乎别人的負面評價,也不要太在乎别人的正面評價,因為知道你的人多了,罵你的人、不喜歡你的人肯定就多了。這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哪怕喜歡你的人比例不低,但因為知道你的人絕對數太大,不喜歡你的人絕對數也會變得非常大。而且人很賤,比如我誇俞老師一百句,俞老師都不見得能記住,但如果我罵俞老師一句,他估計能記十年,正常人都是如此,所以要做到不要臉,别人愛怎麼罵就怎麼罵。
如果能做到“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臉”,這也是足夠的内心混蛋,有了這點,我們在宇宙中就不易被風吹散,我們就還有機會看月、看花、喝酒!
俞敏洪:真要能做到這三點,這個人一定活得堅強而通透。
馮唐:尤其“不要臉”非常難做到。
俞敏洪:非常難,到今天為止我也沒做到“不要臉”,隻能把它當作一個目标。不過我現在對于負面評價和正面評價都會說聲謝謝,它已經不會再引起我内心的波動了,不管多少人贊揚或者批評我,我都會堅持我認為自己該做的事情,在這點上我倒是有一定定力。
我覺得《馮唐成事心法》适合所有人讀,尤其是18歲到50歲之間的成年人,裡面寫的完全是你個人的感悟和體會,讀完這本書可能會部分達到“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臉”的境界。你再用兩句話說一下這本書的内涵。
馮唐:《馮唐成事心法》最重要的内涵就是“成功不可複制,成事可以修行”,管理是一生的日常,成事是一生的修行。不要一味地追求成功,要追求把事情辦得利落,要成事、持續成事、持續多成事,這樣成功自然就會跟着你來,不能舍本逐末。
俞敏洪:《成事》是在《馮唐成事心法》之前的吧?你也簡單介紹一下。
馮唐:是的,《成事》是“成事心法”的第一本書。有一句古話叫“借屍還魂”,這本書其實是我看了梁啟超摘錄的《曾文正公嘉言鈔》後,借着曾國藩講了講管理和成事。自古以來,成事的背後都有某些潛在原則存在,不隻是我這麼認為,曾國藩、梁啟超也都這麼認為。其實寫這本書的目的并不是想說古人有多了不起,而是想告訴大家,有一根金線一直從古至今地貫穿着,不要看不上這根金線,你有可能看不上馮唐,看不上俞老師,但曾國藩有他的成功之處和成事之處,梁啟超也有他的獨到之處,如果這些人在某些方面達成了共識,那你就要去判斷下這些方面對你究竟有沒有用處,多看看不是壞事。
俞敏洪:很多人都喜歡曾國藩,比如張宏傑,他寫過《曾國藩傳》,年初我們倆還專門談過曾國藩,你覺得現代人讀曾國藩的書真能學會他那種“成事”的狀态嗎?
馮唐:第一,曾國藩對我們今天的生活有重大的實踐作用。他比孔子更靠近現代,他面臨的問題也更貼近現代生活,所以他比孔子更有現代意義。而且他是在條件非常艱苦的晚清,但他依然能夠奮力做事,所以他是一個對我們有足夠借鑒作用的人。你說難,他自殺過三次,當然最後沒成功,你說苦,他一個書生,自己去帶兵。所以他有很多值得我們借鑒學習的地方。
第二,他是不是百分之百通透?我覺得其實也不是。他隻活了60多歲,自己内心也有很多擰巴,但可以說這種倔強給他産生了力量,但這個倔強對他的身體也是有傷害的,他有疥癬所以要一直撓癢癢。回過頭來說,我們前半生賴以生存、所謂成事的一些特性,到了後半生有可能就變成了我們的障礙,這些障礙會影響我們後半生的生活質量。比如我有焦慮症和強迫症,我總是過分要求自己,我也不會放松等等,這些都是問題,所以還是要通過曾國藩這個例子反思一下,怎麼才能把後半生過得好一點。
第三,如果在《成事》和《成事心法》中看到了曾國藩所不理解的現代商業社會時,希望大家能從“成事”的角度多想想,因為曾國藩那時候沒有遇到我們現在的這些問題,所以他可能幫不了你。總之書裡有些新東西,希望各位看看,揚棄地學習。
俞敏洪:我覺得值得一讀,因為現在如果大家去讀曾國藩,第一他古文色彩太濃烈,第二大家也不一定能悟透。我覺得你對他這些嘉言的闡釋,基本是把他的原意表達清楚了,而且你把曾國藩思想能對現代人産生什麼樣的作用也講得比較通透,所以我也比較喜歡這本書。
剛才有一句話你說得特别對,你前半生成功的原因可能會變成你後半生失敗的原因,或者用另一句話說,你把事情做成功的特長,未來也有可能變成你成功的障礙。這點我深有體會,當我把以前新東方做成功的方法用到重振新東方的時候,結果卻屢屢失敗,所以我還是有挺深刻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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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了不起》:閱讀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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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了不起》是你最近新出的一本書,可以比較負責任的說,《了不起》是我讀過的所有書評中非常優秀的一本。這本書不僅包含了對人物做事的分析,也包含了對經典語句的延伸,還包含了你行雲流水的文筆。我一直覺得你行雲流水的文筆幾乎是自動流露出來的,根本就不需要思考,一般人寫書需要反複思考這個語句怎樣排列才能更好,但我覺得你基本就是一氣呵成,當然實際上是不是一氣呵成我不知道,但你對文字的鋪張,比如對比喻、類比的運用等,我覺得一般人都不太容易做到。你為什麼要專門出這麼一本書評集?
馮唐:主要有三點原因:第一,我堅定地認為,做管理的人如果想把管理做好,成為一個很好的管理者或者職業經理人,除了财務報表之外,還要讀一些經典,要有一些所謂的底蘊。因為你要了解人,要了解時間,要了解生活,要了解這個世界,而不隻是算算财報就可以。所以《了不起》雖然看上去是一個簡單的書評集,但實話說這是我創立的所謂“成事學”的第三本書。我認為有一個閱讀的底子,能幫助剛入門的管理者更好地管理自己、管理團隊、管理項目,這是我發自内心的堅信。
第二,我也理解讀書是件挺累的事,因為書太多了,所以如何給大家找一條“捷徑”,如何給大家一個“拐杖”其實是蠻重要的一件事。我就想,古今中外這麼多經典,還是要挑一挑、選一選,選出一個精選集給大家,這50本書就是我從原來講過的書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從100萬字精選到20萬字。大家如果能通過這個“拐杖”把這50本書讀上一遍或者兩遍,其實就差不多了,因為這裡面除了文學還有曆史,更有生活美學。
我一直覺得,文學讓我們了解人性,曆史讓我們了解時間,它們能夠讓我們在時間的尺度下,了解到人類會有什麼樣的行為舉止,人是怎麼想的、怎麼幹的、發生了什麼。至于生活美學這部分,我估計洪哥師兄應該比較理解我在想什麼,我們上半輩子趕上了國家最好的時候,萬物生長,一切都好,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太忙了,忙到沒有時間去享受清風朗月的生活,這實在有點慘,我們這輩子來地球的時間可能就這麼多,也不知道下輩子去哪個星球、變成什麼,因此生活美學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在現在這個環境下。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幹,至少可以看看月亮,喝一杯酒、喝一杯茶,可以想想怎麼讓生活美好一點,所以我把這些都集中在了這本書裡。
第三,原來大家說不要學以緻用,就當打發個無聊,但我小時候苦,總認為時間要花得值,所以這本書的角度是管理、成事,而不是為了炫耀我讀過多少經典,我想的就是大家能夠學以緻用,能夠把學到的東西用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希望大家能覺得讀書是為自己增強武庫、增加戰備的一種方式,從而讓你走出門以後,能夠對人和世界有更好的了解,能夠更好的面對生活和工作中的問題,包括失敗、危機、無常等等。
俞敏洪:我對這本書比較感興趣的主要原因在于,我覺得你選書的角度特别好。像我們這樣的人,至少要讀過上千本書才能告訴朋友哪些書真正值得他們去讀,這件事情其實不太容易。所以你剛才說的那些維度特别好,通過文學找人性,通過曆史找時間,通過美學找生活,人的一生畢竟就那麼多時間,要讓時間花得更加值得。
其實人一輩子好像就離不開這些東西,因為一個不通人性的人一定做不好事情,也做不好人。所謂的人性到底是什麼,沒法一句話說清楚,但當你去讀那些把人性的美和人性的惡講得很透的小說的時候,你或多或少能夠讓自己更加接近于真實的人性。人是生活在時間長河中的,如果我們不知道前因,也就很難預知未來,所以我比較喜歡讀曆史書,就像你講《資治通鑒》的時候說,如果你在那個曆史人物的位置上,你會做出什麼樣的決策?這種思考倒過來會對你當下深陷的現狀有一個很好的幫助,所以要把曆史放長遠了看。
今年我進入61歲了,我後面的時間應該怎麼用?其實就涉及到了你前面說的第三點。由于時代的節奏,我們從懂事開始一直到今天過得忙忙碌碌,完全沒有享受過生活,連讀本書都像打仗一樣,寫篇文章也希望自己幾分鐘就能寫完,就覺得時間不夠用。難道時間真的不夠用嗎?我覺得不一定。你比我還年輕10歲,實際上到了我這個年齡後就會反複思考,究竟什麼是享受生活?是胡吃海喝?是奢侈浪費?還是就像你說的,一盞茶、一杯酒,甚至是一本書就能讓我們的生活清風朗月,就能讓我們過得更好?所以未來到底要怎麼過,這不僅僅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一個人過了40歲,這些問題就擺在眼前了,我現在才來思考這個問題,已經太晚了。
我這兩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麼才能讓自己不忙一點。我發現有時候我忙的目的不一定對,比如我找那麼多朋友進行對談,我覺得我是帶有功利目的的,不僅希望做知識的分享,還希望能把對談的文字留下來,這樣結合起來就可以變成書,就能進一步傳播這些思想,而且我本人還能因為這樣的對談獲得更高的知名度,但這些想法其實是不對的。能夠對談當然很好,但你必須用另外一種心态對談,你的目的就是為了聊天,為了好玩,至于有多少人在線上觀看與我無關,能不能留下一些文字也與我無關。比如最好的方式也許是我把你請到家裡,或者你把我請到家裡,一盞茶、一杯酒、幾粒花生米,我們就能談得比現在還要好,這才是真正的對談,這是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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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從醫學轉變為戰略咨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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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聊完你的書,我想聊個特别好奇的話題,你在北大協和醫學院學了整整八年醫學,成為了癌症方面幾乎頂級的專家,在這個時候你卻突然轉型跑到國外讀了商學院,後來到了麥肯錫做戰略咨詢管理工作,在麥肯錫一待就是十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明明當醫生是可以最直截了當實現救人使命的職業,但你為什麼突然就放棄了當醫生?
馮唐:有幾個原因:第一,有些疾病我是真的沒辦法,所以自己會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我熟悉的卵巢癌,當時的五年生存率隻有50%不到,也就是說,你接100個病人,五年之内,死掉一半,而且治療過程很痛苦,治了再複發,又治又複發,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有很強的挫敗感和失落感。但好消息是新的藥物、新的治療方式,包括一些免疫治療的方式,在過去二十幾年是有突破的,所以大家不要放棄希望,說不定未來就有很好的藥物了。反正當時有巨大的無力感,因為那時候還年輕,畢竟才20多歲,覺得自己一直在做一個無可奈何的事情,這樣似乎不對。
第二,關于我更适合幹什麼的問題。我當時就想,我這塊料如果做醫生,不見得能接郎大夫的班,最後就隻能做他的一個徒弟,所以我以後的日子就是每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弄,一整天開足馬力能做十台手術就已經非常了不得了。但我覺得我最大的潛力不是把刀開得特别快、開得特别好,我想用我的時間、用我這塊料去救更多人,雖然如果有來生,我可能還是會做婦科大夫,做一個手術匠。那我更适合幹什麼?有什麼辦法能給這個世界創造更多美好?我就想到了管理,想到了商業,隻要把一些戰略戰術還有獎勵機制安排好,就能把大家組織起來,能夠帶領大家朝着設定的目标前進。其實隻要幾十個人能夠一條心,就會發現你真的可以創造奇迹,甚至七八個人都可以創造奇迹,您一定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俞敏洪:當然明白,盡管我沒有搞過戰略咨詢,但新東方30多年來,我們一直在不斷地定戰略。
馮唐:對,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能幫助大家梳理好戰略、配好班子、定好目标,然後一組一組的年輕人就去做這些事情,最後能創造出更多的價值和美好,這比我具體的一個人去做肯定要強得多。在這個思路之下我就進麥肯錫做了咨詢,做了十年以後,也是好勝心太強,被客戶說動了,他說你整天勸我們怎麼做,有本事你過來當個司機開開車啊,别老在副駕駛當領航員。後來我就去客戶這邊轉了一圈,創立了華潤醫療。如果您現在查華潤醫療、華潤健康,可以看到它已經是亞洲最大的醫院醫療服務運營商之一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做商業可能比我做一個好大夫更能影響一些人。
俞敏洪:醫生在給普通病人看病的時候是很有成就感的,如果這個醫生醫術高明而且心術也正,他就會為自己的妙手回春而感到自豪。實際上絕症也需要醫生治療,當這些醫生發現自己對病情無力回天的時候,内心肯定會充滿各種各樣的挫敗感,好在現在的醫學技術也在發展,治好腫瘤的機會越來越多了。但我還是想問,在一些無力回天的情況下,醫生如何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态?
馮唐:我也常跟醫生打交道,現在我很多同學都已經挑大梁了。第一,我覺得醫生,特别是西醫醫生,一定要說服自己去理解“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而且還要有一個接受的心态,接受自己能力有限的事實,我“盡人事”了,剩下的就“聽天命”。有生無死,新人如何更叠?地球怎麼承載?這是一個自然規律,所以醫生首先就要從哲學高度上接受有生就有死這麼一個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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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醫生還是要有在死神面前懸祭的心态,既然我盡了一些力量,那就一定能産生不一樣的效果,這一點也是醫生的一種倔強和自尊的體現。我們那時候協和全國一屆隻招30人,現在可能要招90人還是120人。當時的老教授給我們做培訓,聽上去還是蠻激勵人心的,他們說,我們是患者和死神之間的最後一道防線,如果我們垮了,那就真沒轍了,那意思就是如果你頂上去,或許還能産生一些奇迹。就因為這個信念,逼得我們這些人沒日沒夜的研究這個病,當時已經有Medical literature這些文獻檢索工具了,所以關于這個病最新的東西你都要知道,新的藥、新的治療方法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适應症是什麼,你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最懂的人。
當時對我們的要求蠻高的,壓力也蠻大,我們當時說“協和臉”,就是一臉蠟黃,整天看上去生不如死,因為把精力都耗在那些地方了,我們不會像郭德綱一樣講個笑話,因為那會兒腦子裡都是事,都在這個病上。當你發現别人五年存活率是50%,但你能提高到70%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榮譽感,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而且最後還為了的那種幸福感。
第三,醫生還是要多一些人文關懷,不能隻是把人當作機器。舉個例子,你說是多活兩年但沒有自理能力好,還是有自理能力但隻能活一年好?如果一個醫生認為活得長更好,那不好意思,我很直接的說,這樣的醫生我不認為是特别好的醫生。作為一個醫生,一定要理解究竟什麼東西對患者來說最重要,有些患者原來就是班花、系花、校花,她就想體體面面的、漂漂亮亮的、幹幹淨淨的離開這個人世,你就不要給我插管,不要給我做氣管切開,你就讓我慢慢地走,該放棄治療就放棄治療,我覺得尊重她的意見不見得是個壞醫生。就像郎大夫講的,也是我們當時西式内科學裡常講的,To Cure Sometimes,時而治愈;To Relieve Often,經常緩解;To Comfort Always,總是安慰。
俞敏洪:這句話我也讀過,醫生能夠理解一個病人真正的需要其實比讓他多活兩天更重要。我認為醫生需要具備三個要素:第一,他本人必須參透生死,因為他天天面對死亡,如果不參透生死,這個壓力會是巨大的;第二,他應該了解病人真正的需要,如果隻是根據醫生的感覺來治愈病人,可能會産生病人并不想要的過度治療;第三,醫生必須要有仁心,必須能對病人起到安慰作用,隻有這樣才是好醫生。不知道我總結的對不對?
馮唐:正好說到這裡,也給各位傳授一點幹貨,特别是女生,如果不想得癌或者少得癌,比如乳腺癌、卵巢癌、宮頸癌等等,你就一定要放得開,其實就是要混蛋一點,内心要強大到混蛋,這樣你得癌的機率就會少一些。
你越憋着、越是個好人、越不罵街、越替别人着想就越容易出問題,當然不是說這些不好,就是因為你太好了所以才會出問題。就像剛才講到的醫生一樣,你要學會接受,不要總是覺得這個世界怎麼這樣?這人怎麼這樣?你要反過來想,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這個人就是這個德行,你要接受這個現實,心裡不要太擰巴,我覺得這是減少癌症發生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
再多說一句,其實得了癌也不怕。我對癌症的研究還是蠻多的,說白了癌就是一個正常的細胞在複制過程中産生了突變,它突然就不想死了,癌細胞就是不願意死亡,所以過度生長,最後産生了癌症。那問題來了,人如果活得時間足夠長,就意味着細胞複制的次數要多很多,而每一次複制都會有一個癌變的機率,所以隻要複制的次數足夠多,就一定會出現這種突變,這時候我們怎麼辦?曾經有一個統計,每7個女生中就會有1個得癌,但現在科技已經進步到把多數癌症變成某種慢性病的狀态,你可以帶着它有質量的生存很多年。所以我想跟各位說,哪怕得了癌也不是世界末日,積極應對其實能活得挺久,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臉,接着混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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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生命有限,學會放下
”
俞敏洪:盡管你的生活好像并沒有太多起起伏伏,但你對人生的思考卻經曆了好幾個階段,我甚至認為你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參透了自己的現在和未來。我想沿着這個思路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自己參透生死了嗎?
馮唐:生死我還談不上參透。前幾天我跟一個小姐姐吃飯,她跟我說她特别喜歡戶外運動,她喜歡有質量的生活,後來喝得多了點,聊得就更深入了,她就說,覺得自己活到70歲就差不多了,她已經找好了結束自己的地方,還給我看了照片,說她做了哪些準備,因為那個地方還不太容易上去等等。我當時想的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是在醫院裡長大的,我是真的見過一些号稱明白生死的人,當疾病真的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時候,99.9%都想多活,無一例外。“貪”“嗔”“癡”這三個字在他們身上表現得一覽無餘。他們會說,哎呀,你讓我再多活幾年,我孩子還小,或者你讓我再多活幾年,我孩子就要讨老婆了,再或者你讓我再多活幾年,我兒媳婦要生孩子了等等。就像歌詞裡唱的“多想再活五百年”,這是人類根上的訴求,想長生不老,想一直活下去。其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傻的事,因為人類不得不被基因所控制。
我現在看到一些醫療手段能讓人沒有質量的活很久,比如胃腸内營養,比如上呼吸機,比如一大堆藥,最後全用在你身上,但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有可能隻是周圍人不想你死而已。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這可能跟你的初衷完全不一樣。
我們學靜脈穿刺的時候,最開始我們自己紮自己,但發現不太行,因為自己紮自己很疼,後來我們就互相紮,互相紮就不疼了,我紮别人的時候手非常狠,而且紮得很準,比如給胖一點的人做靜脈穿刺其實不容易,因為他的血管在肉裡面,所以針不太容易穩準狠地紮進去,但我是超強的那種,手很靈,啪啪一弄就抽出來了。我在《北京,北京》裡寫過,我曾經有個師兄,那個師兄手笨,我給他當助手,早上那個病房有五個患者要抽血,他拿了六個針管,到第一個患者的時候,六個針管就已經都用光了,全沒抽出來,最後我幫他救的場。
我想說的意思就是,我看别人死的時候,我覺得我還好,當我自己想死的時候,其實我倒不是怕死,我是怕疼,我怕死亡的過程太難受。我現在就想,人怎麼能死的體面一點,疼的少一點。我爸爸是2016年11月13号去世的,在我媽生日那天,中午給我媽做了一碗面,一人吃了一點,下午睡覺的時候,他就走了。我根本沒敢回去看最後一眼,但他們說過程非常平和。
俞敏洪:走得好安詳。
馮唐:對,就是吃完面,睡了睡覺,在睡覺中過去了。我覺得這是福氣,我在想我怎麼才能複制我爸這種福氣,無論是八十幾歲還是七十幾歲。很多人之所以抓住他的位置、他的事業還有他的錢不放,是因為他們一直都忽視了一點,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你隻是看上去活的時間很長,實際上也就那麼一二十年可以蹦哒,那你為什麼還要那麼多呢?就像吃自助餐,你肚子明明已經飽了,但你又舍不得花的錢,你就要往死裡吃嗎?你想想這對嗎?大家要想明白,我們頭上始終有一把劍,這把劍就是用來提醒你的,你遲早有死的那一天。
俞敏洪:如果能想通這件事,對人類來說将會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否則人真的會因為“貪”“嗔”“癡”而去堅持那些不應該堅持的東西。
馮唐:其實現實生活中總有一些悟不開的,甚至像我媽這樣接近于“魔”的一種人,有時候我給她拉到醫院,讓她看看ICU裡的那些患者,告訴她沒有什麼東西是放不下的。而且我覺得大家租房、買房的時候,别嫌棄墓地,你常看看,能提醒着點自己,人是會死的。所以我覺得去去ICU、去去墓地,對自己是有幫助的,能幫助自己放下。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放不下的東西?人說一死萬事空,我覺得其實是一病萬事空,我見過蠻多患者生病之前都是逐鹿中原、開疆拓土、殺伐戰取、攻城掠地的生活,結果因為高燒肺炎,癱了,然後就扔在那了,結果等病一好,壓根就沒反思過自己為什麼會生病,就又去開疆拓土、逐鹿中原了,所以做什麼事都要有個度,多給自己留點空間。
最後,在“死是必然的”這個前提之下,什麼是滿足感?我20年前基本每三天飛一次,曾經有一次飛機特别颠簸,我就想,如果飛機掉下去,我99.9%肯定就挂了,那我現在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是值得我們偶爾問問自己的,如果飛機掉下去了,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想清楚之後,你趕緊趁着今天還沒掉下去把這件事給幹了,總之就是别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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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這個問題我近兩三年裡一直不斷問自己,每個人都會有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不管你願不願意,老天都會把你收走。所以在那天來臨之前,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馮唐:第一件事,我還有三四個長篇沒寫完,已經打腹稿了。其實我已經寫完了第七個長篇,是寫我爸爸的。我們這代人很幸運,有機會能夠使出自己的力氣,但不好的一面就是上半生過分忙碌,導緻陪父母或者陪老師的時間有點少,比如我跟我爸在一起的時間就很少。
我爸認識所有的魚,他是在印度尼西亞長大的,因為排華他回到了國内,那年他18歲。所以在前年底、去年初的時候,我就給他寫了一封十幾萬字的信,用我的方式回憶了一下我們倆之間的事情,這封信也相當于我的第七個長篇。除此之外我還想寫一部關于我媽的長篇,争取在她走之前寫完。還有一篇想寫我哥哥姐姐他們這輩人,我哥哥比我大9歲,我覺得他們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當然也包括我的這幾位導師。此外,我在改革開放這40年或者說50年時間裡,記了得有100本日記,關于這些我也都想寫下來。
俞敏洪:太厲害了,100本日記,這個習慣太好了,現在很少有人再用筆和紙寫日記了。
馮唐:一邊是工作日記,一邊是生活日記,紮紮實實地記錄了自己已經閱讀過的東西以及之後需要閱讀的東西。不是想吹牛,隻是這麼多年一直的習慣,所以我想寫一本在中國改革開放曆史背景之下的書,因為這是人類曆史上創造财富最多的50年,這應該沒有誇張。
俞敏洪:可能任何一個國家的财富總量在50年之内都沒有達到這麼大過。
馮唐:第二件事,“成事學”已經有了三本書,但之後我會繼續把自己對“成事學”的一些想法落到10本書上,大家願意看就看,不願意看就算了。我想把以麥肯錫為代表的西方管理方法和以《資治通鑒》《二十四史》以及曾國藩思想為代表的東方管理智慧,以及我的一些實踐經驗結合在一起,創出之前沒有人寫過的一些東西,希望能幫助中國的管理者、實踐者少走點彎路。所以未來就做這兩個事,一邊是文藝,一邊是管理。
俞敏洪:這兩個都是寫作方面想做的事,在個人生活方面有什麼想做的呢?
馮唐:我對中國和美國相對了解得多一點,我現在在倫敦,所以想多了解了解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特别是歐洲還有西亞那邊的一些事情,比如去博物館看看、和一些人聊聊天等等,我想多見識見識。馬斯克老說去火星,後來我想,我好不容易才來一趟地球,用不着跑那麼遠去看火星、水星,很多地球上的東西我都沒看過。而且走馬觀花地看,可能跟在一個地方待一待還不一樣,我覺得換個地方再開始一段人生可能也挺有意思。
我跟老舍的外孫女是好朋友,她說老舍曾經在倫敦待了五年,寫了三本書,我想那我也試試,後來就待了兩年,結果我也寫了三本書,所以之後我還想再學學。我跟您不一樣,如果不在一個地方待上一段時間,我得到的滋養可能就會少一點,有可能的話,我想帶着電腦再換一個地方待上一兩年,再換一個地方再待一兩年,大概就這樣。
俞敏洪:太好了,下次你再到什麼地方去,如果覺得需要一個朋友一起喝酒聊天,你就把我叫上。
馮唐:您随時來,任何地方隻要有您在就是最好的喝酒場合,今天跟您聊的特别開心,很久沒有這麼敞開心扉地跟人聊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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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下半程:讀書、公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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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唐:俞老師對于之後的時光有什麼想法和安排呢?
俞敏洪:我才剛開始想這個問題,還沒想清楚。再往後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老天對我寬厚,并且假以我時日,我覺得後面還能有20年頭腦清醒和身體健康的日子,但暫且不想20年,先想10年,到70歲。我個人感覺是要過更輕松的生活,在這十年之内,我一定要退出新東方的具體事務,因為現在我還在新東方,還在搞着管理,搞着團隊培訓,還在參與新東方具體事務的決策,甚至參與了很多戰略方面的事情。我這十年再做新東方,一定是抱着玩的心态,而不是抱着功利的心态,新東方之後是否能夠成功,還是要靠我後面的接班人以及新東方的管理團隊。
所以未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讀書。讀自己喜歡的書,而且讀書絕對不是為了和作者做直播。我現在很多時候讀書是為了跟作者做直播,這個做法很愚蠢,導緻我現在身邊至少有20本優秀的書籍,這些書的作者有的已經去世了,有的是外國的,我居然把這些書放在那裡不讀,因為我來不及讀,這就不對了。
第二件事,做公益。我每兩個禮拜就會安排知名人士給鄉村孩子講一次課,一次45分鐘,不同的主題,音樂家去講音樂,航天員去講航天,畫家去講繪畫,歌手去講唱歌,當然還有像你這樣的小說家去講小說等等。你想100萬農村孩子聽你講課,中間很可能就有幾個孩子因為聽到我們的課,他的命運就改變了,這個我很願意做,不是為了賺錢,也不是為了新東方的股價,我就單純覺得這個事情特别好。
第三件事,旅行。我一定要走遍此生想要去地方,因為這三年的疫情,耽擱了我走15個左右的國家和地區的計劃,未來我一定要去,不是為了寫作,也不是為了做短視頻拉流量,純粹就是為了去走、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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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唐:您剛才說到讀書,我也很好奇,如果現在讓您說出最想讀的三本書,會是哪三本?
俞敏洪:《道德經》是我一直在三三兩兩研究的,也會讀一些人的注釋、注解,想試着去體悟一下,但到現在為止也沒有讀得太深入。還有就是《紅樓夢》,我讀過一遍,但我覺得到我這個年齡以後應該再去讀,包括《金瓶梅》,我才讀過一遍,而且還是30年前讀的。
馮唐:小男生時期讀的(笑)。
俞敏洪:對,那會根本不關注内容,隻關注描述的片段。
馮唐:我們當時在協和的宿舍,東單三條五号院,當時我們有一個《金瓶梅》的精選,專門把《金瓶梅》被删去的部分摘出來,然後打印了14頁A4紙,當時我管一個實驗室,我就打印出來給大家一人分一份,讓大家看看都被删掉了什麼(笑)。
您前面提到了做公益,100萬農村孩子能夠聽到不同的聲音,能夠聽到所謂的名人來講課,盡管我不認為我是名人,但我覺得您這個做法特别值得點贊。能讓所有人讀上書是特别重要的事,這件事在孔子那個時候就是個創舉。多讀書、讀好書,才能幫助自己抵禦被“洗腦”的風險,才能夠有獨立思考能力,如果不讀書,是絕對做不到的。但讀書不能完全代替看人、見人和聽人,所以隻要您邀請,我随時都願意去給鄉村孩子們講課。
第三點,您說去旅行,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我是非常認同的。我原來也總覺得既然我已經看了書,也看了一些視頻,為什麼還要去這個地方?為什麼一定要去博物館?我在線上行不行?難道不一樣嗎?實際上确實不一樣。我在這裡很嚴肅地和大家分享這個問題,你在實景、實地、實況接收到的信息,那時候的風,聞到的氣味,感受到的東西,眼睛看到的細節,包括一幅實際的作品,它筆畫的凹凸感、動作以及力量,都是視頻完全不能替代的,至少現在還不能替代,哪怕元宇宙再發展20年,也不能完全替代你在威尼斯的一個小河邊,拿着一杯啤酒,啃着一口香腸,看着一個姑娘坐着一條小船從你面前經過的時候給你的感覺,這是不一樣的。
俞敏洪:我也想對年輕人說,不要以為虛拟世界跟現實世界是一樣的,即使元宇宙出來了,你能聞到的花香、能看到的流水和飛鳥,永遠都是虛拟的。就像馮唐說的那樣,你坐在河邊,看着小船從河裡劃過,小船上坐着美麗的姑娘,或者你看到在莫日格勒河岸有一個咖啡廳,有人正在那裡喝着咖啡,這種感覺和你在虛拟世界中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更何況人生中很多奇遇都隻有在現實生活中才有可能發生。所以我為什麼下定決心接下來20年要盡可能去旅行,就是為了和世界真正相遇,和人間煙火真正相遇,這是我要去做的一件事情。你越早接觸世界,越早跟人打交道,你就能越早地領悟,從而對人生就能有更好的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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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珍惜時間,見想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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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唐:剛才說到80歲,我就想到了我的老師。我人生中有四個導師,第一個是我在協和時候的導師郎景和老師,是很久以來中國婦産科唯一一個院士。我記得當時跟他探讨如何倒時差,因為我歲數逐漸大了,倒時差變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原來根本不倒時差,直接洗個澡、遊個泳或者跑個步就去會場了,但現在倒起時差來,腦子裡全是糨糊。我當時就問我導師,您都80幾歲了,現在是怎麼倒時差的?我真名叫海鵬,他說,海鵬,我不倒時差的。我說那您怎麼能這麼有精力?他說,比如我要從美國飛回來,我就會跟手術室打個招呼,說給我留兩台手術,我下了飛機直接去協和,上兩台手術,然後累得要死,再喝兩瓶啤酒,最後睡一覺,第二天時差就全沒了。所以我就想,咱可以給年輕人讓位置,但不能讓自己停下來,咱就耍,不給别人擋道,但也不給自己無所事事的理由,這是我從我導師那裡學到的。
俞敏洪:我覺得在80歲之前,我要趁着腿腳還靈便、身體還健康、思維還算正常,盡可能做完我此生還沒做但應該去做的那些事情,但到底是哪些事情我現在還沒有完全想清楚。所以我挺佩服你的,你才剛剛50歲,我讀你的書也好,看你的視頻也好,感覺你對自己後面該做什麼事情已經想透了,對于人性、曆史和自我的問題,我覺得你想得比我要好很多。
一個人的領悟能力跟年齡沒關系,你看六祖慧能,那麼年輕就領悟了,五祖弘忍就把衣缽傳給了他,神秀比他多修煉了很多年,但最終也沒能比六祖慧能領悟得更透,當然神秀也算是一個大家。到我現在這個年齡之後,一定要在某些方面變得透亮,我必須要明白後面的歲月我應該幹什麼,比如到80歲以後我該幹點什麼呢?我當然還會繼續幹,該讀的書繼續讀,該走的路繼續走,該跟朋友喝的酒繼續喝,如果還有能力寫,該寫的東西還繼續寫。
我們這些人寫慣了,不可能馬上就放下,所以就繼續寫。舉個例子,我的老師許淵沖,到了100歲還在搞翻譯,96歲上了央視《朗讀者》,震驚了全國人民。後來慢慢年齡大了,老兩口的生活都是我來照顧,因為老太太比老頭子年輕12歲,我和我的同學們還在商量要是許老人家去世了,老太太我們也還得繼續照顧,畢竟年輕12歲,結果沒想到隻過了不到一年,老太太就因為一場感冒去世了,剩下許老人家一個人。他一個人在家裡,每天就翻譯莎士比亞、詹姆斯·喬伊斯還有王爾德,詹姆斯·喬伊斯都是意識流小說,翻譯起來其實很難的,結果老人家居然三年翻譯了六本著作。
2021年,我幫他過了100歲的生日,後來突然有一天早上,他的保姆給我打電話,說俞老師你過來一下,爺爺不行了,等到我趕到現場,老爺子已經去世了。保姆說去世前一直到早上5點鐘,老頭子還在伏案翻譯。到現在為止,許老留下了200本翻譯著作,這種堅持是我們要學習的。
其實人沒有一個無所事事和有所事事的分界線,隻是說,在我們最美好的年華,能動、能說、能吃、能喝、能笑、能思考的時候,如果沒有意外,就要去完成那些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且這還涉及到意外和明天到底哪個會先來的問題,我的生活中有太多這樣的例子,包括我的大學同學和朋友,本來好好的,結果第二天突然就沒有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就想得特别多,我在想哪些事情我該幹,哪些事情我不該幹,以至于現在很多本來要去參加的活動,我都不參加了。
馮唐:正好聊到許淵沖老師,昨天我還錄了一段許淵沖老先生翻譯的古詩,馬上就過中秋了,我也趁着應景兒,給大家朗讀一下昨天錄的那首詩,也請各位容忍我不準确的發音,我既不是英式發音,也不是美式發音,而是北京南城的發音,所以我中文和英文都不太行,但是表示一下心意,也配合一下俞老師對老師的想念之情——
《望月懷遠》張九齡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
《望月懷遠》許淵沖譯
Looking at the Moon
and Longing for One Far Away,
Over the sea grows the moon bright;
We gaze on it far, far apart.
Lovers complain of long, long night;
They rise and long for the dear heart.
Candle blown out,fuller is light;
My coat put on, I’m moist with dew.
As I can’t hand you moonbeams white,
I go to bed to dream of you.
俞敏洪:特别棒,許老師上翻譯課的時候還給我們講過這首詩,而且你的發音非常棒,已經超過我的發音了,我的發音其實不夠好。
馮唐:我也有一個在北大的老師,叫汪勁武,他是我的植物學老師,至少是我聽說過的長江以北知道植物最多的人。植物有六個部分:根、莖、葉、花、果實、種子,單拿出一塊讓别人辨認是哪個科、哪個種、哪個屬其實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但你哪怕給汪老師一片葉子,他都知道這是什麼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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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現在有智能手機,一掃就知道是什麼植物,但在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這對我來說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且在北大那個環境裡,一開學就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先生帶着你去看那些在北大自然環境裡生長的各種植物,比如明開夜合的奇異之花等等,那段時光真的非常美好。汪老師也跟我們說得非常清楚,如果你想吹牛,那你最好重視植物學,這種重視甚至要多于動物學。
因為當時我們也學動物學,有脊柱動物、無脊柱動物等等,之所以說要重視植物學多過動物學,其實是因為街上不會亂跑動物,但一定會有植物,所以你碰見個女生就可以跟她吹牛,你說,哎,雖然這倆都是黃花,但這個是連翹,那個是迎春花,這倆是不一樣的。所以當時我非常認真地學了植物學,畢業之後還跟汪老師去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為了找兩種很少見的植物——玉簪和山竹。
後來我一直想再去見他,本來兩年前都已經定好了要去他家,當時他有一本書要出,叫《燕園草木》,寫的就是北大園子裡的花草樹木,但非常遺憾,一個月前老師走了,九十多歲。所以我很羨慕您,還能跟許老師最後見一面,我其實也想說,教師節快到了,各位跟自己的老師約着見見面,見一面少一面,人生其實沒有各位想的那麼長。包括後來郎大夫跟我講,海鵬,畢業之後20多年,咱們一共隻見過四面,然後他一面一面地跟我數,一次是在協和小禮堂,一次是在斯坦福講課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在九号院,最後一次是在華潤大廈,一共四面。他清清楚楚地數了出來,全程沒有一句責備我的話,但我當時心裡很不好受,我一直在忙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沒有把時間給到老師,真的非常遺憾。所以希望各位不要像我一樣有這種遺憾,抓緊時間多見見老師。
俞敏洪:太對了,你這麼一說,倒讓我的内心産生了些許波瀾。我有三四個老師還健在,已經90歲以上了,教師節我剛好可以去看一下他們,而且現在東方甄選有自己做的月餅,我可以拎上自己做的月餅去問候一下。其實這還挺重要的,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尤其是在當學生的那段日子裡,能夠碰上一個對自己人生觀、價值觀以及世界觀有影響的老師,其實挺不容易,我的這些老師或多或少都對我三觀的形成有一定影響,包括當初我的系主任李賦甯老師,他也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去世之前他出了一本書叫《我的英語人生》,實實在在地寫了他一開始在西南聯大讀書,後來又去耶魯大學讀書,再後來為了報效祖國而回到這片熱土,在北大開始了他的英語教學和文學教學之路。讀完這本書,就會感歎于老一代知識分子的風骨,他們着實讓人欽佩。
總而言之,希望我們活到90歲以後,也能有年輕人願意來看看我們,我覺得這算是活得充實或者活得有價值的标準之一。
馮唐:俞師兄,我剛才有一個小小的腦洞,您說要給100萬農村孩子上課這件事,我覺得可以先請老人,因為那些人的經驗太可貴了。
俞敏洪:讓這些經驗豐富的老人去跟農村的小學生、初中生聊他們的人生經曆,不知道孩子們能不能聽懂。
馮唐:那就看老人的功力了。
俞敏洪:上個月我剛拜訪了韓美林老師,像他這樣優秀的畫家,如果能給孩子們講一下繪畫人生和書法人生,對孩子肯定會有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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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薦書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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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今天時間不早了,我再最後推薦一下你的書籍。《成事》是馮唐讀完《曾文正公嘉言鈔》以後又挑出來的優秀的曾國藩言論,以及他對這些言論的解讀,這本書能夠幫助我們比較快速的理解曾國藩的為人處事。曾國藩是一個為人處事非常成功的人,所以曾國藩的為人處事對于現代人成事能夠起到比較好的作用。
《馮唐成事心法》主要講他對于成事和成功的感悟,因為他在麥肯錫做了整整十年戰略咨詢,所以這本書裡不僅涉及到了個人的成長問題,同時還涉及到了一些管理經驗,甚至還講了怎麼當好公司的領導人和CEO,所以也值得大家一讀。
《了不起》是馮唐最新出版的一本書,馮唐在書中給大家推薦了50本他認為值得一讀的書,并且每一本都寫了對應的讀書感悟,他從人性和曆史的角度對書中重要的段落和思想進行了分析,他是充滿感情、思想和智慧地去分析曆史、分析人性、分析人生、分析生命,他推薦的這50本書我大部分都讀過,但看完他的推薦以後,有幾本書我打算重新回去讀一讀。
馮唐:謝謝俞老師,用“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臉”的原則來說,書山有路勤為徑,這本書就是根拐棍,能夠幫大家走出一條捷徑。
俞敏洪:你的兩本雜文集我也比較喜歡,第一本是《春風十裡不如你》,來自杜牧的“春風十裡揚州路”,但我認為“春風十裡不如你”比“春風十裡揚州路”的意境更好。這本書是馮唐對于做人做事的一些看法,這篇雜文中也提到了他個人的成長經曆、與父母的關系以及對父母的感情等等,尤其是寫到父親的時候,一下就讓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所以讀完以後有點潸然淚下。第二本是《有本事》,你稍微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兩本書。
馮唐:《有本事》是最新的雜文集,也是反映我過去兩年心境的一本書,大家可以翻一翻,比較好讀,讀了《有本事》,沒準你就有本事了。《春風十裡不如你》是一個精選集,包括長短篇小說、詩歌、雜文的一些精選,各位如果實在沒時間,但又想知道馮唐這個二貨說什麼了,那就買本《春風十裡不如你》。
俞敏洪:我覺得馮唐的文字有兩個特點:第一,坦誠。他從不遮遮掩掩,從不假裝自己道德高尚;第二,文筆流暢、觀點清晰、語言生動。我認為對于作家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真情、真性、真筆調,凡是那種故意把自己寫得多麼崇高的作家,我覺得都是不真誠的,甚至他們寫出來的東西都是有害的。所以可能有些人沒辦法适應你這種真實的筆觸,但我覺得這是他們需要自己去不斷思考和消化的問題,當然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些人不喜歡你的書,不喜歡也可以不讀,不是非得要讀。
馮唐:謝謝俞老師。
俞敏洪:好了師弟,時間關系,我們今天就先聊到這,今天跟你聊天很開心,而且即使有這麼多網友在場,我們聊得也足夠真誠、有意思,謝謝你。
馮唐:謝謝俞老師,再見!
對談結束
俞敏洪:謝謝大家!剛才和我對談的是馮唐。整個暑假我已經對談了十五六位中國的大咖,有作家,有演員,還有思想家。現在已經進入了九月,今天是我的農曆生日,過幾天是我的陽曆生日,所以這幾天的直播剛好是我的生日前後。
歲月如梭,時光如流水,我是1990年從北京大學辭職出來做新東方的,那一年我28歲,後來1993年,也就是我31歲的時候,正式領取了新東方的辦學執照,到今天為止剛好30年。這30年的奮鬥基本也算是無怨無悔,自己選擇的事情,哪怕再錯,都沒有什麼好悔恨的,因為即使悔恨也不可能再重來,所以人最重要的還是要想清楚自己的未來,在未來盡量避免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
《論語》裡說“四十不惑”,其實我到今天還很“惑”,對于未來十年要走的路依然沒有真正想清楚。還是先一邊想一邊走吧,但往後我要盡可能地增加自己的快樂,而且這種快樂的事還不能給自己帶來麻煩和痛苦。我們年輕時候追求的一些快樂特别容易留下“後遺症”,比如不管不顧的戀愛,然後彼此糾纏多年,最後卻發現對方不是我要找的人,或者一頭紮到了你以為自己喜歡的事情中,最後才發現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事業,又或者稀裡糊塗地交了一幫狐朋狗友,結果發現這幫狐朋狗友跟自己并不對付……年輕的時候可以做傻事,因為隻要醒悟得早,就有足夠的時間糾正過來,到30歲領悟了,可以糾正,到40歲領悟了,也可以糾正,但到60歲了呢?所以我現在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做傻事,我現在做任何事情都應該是既能讓我感受到生活的快樂,又能給我帶來内心的滿足,并且這件事還不能帶有太多後遺症。當然有時候不可避免會犯一些錯誤,但還是要盡量在不違反規矩的前提下過上一個從心所欲的生活。
今天我在“老俞閑話”中寫了一句話,我說希望自己能夠悠遊在時間中,就像魚悠遊在水中、鳥飛翔在天空中,無牽無挂、無拘無束、無窮無盡、無挂無礙。這是特别重要的一種境界,這種境界不代表你可以不努力,也不代表你可以不跟世界打交道,因為人間煙火是人類快樂和幸福的重要來源。但如果大家到了我這個年齡,還依舊沉溺于對一些不必要東西的追求,比如财富、權力、地位,被這種過度的欲望所迷惑,就不應該了。
今天是我進入61歲的第一天,一切都重新開始,我在想後面10年要幹點什麼。首先,我肯定不會再辦學校,不管是中小學還是大學,都不會辦了。但還是會做教育,用另外的方式做,比如多出一些有關教育的書籍,多做一些有關教育的産品等等,這些都是可能的。但肯定不會辦學校了,當然,現有的新東方學校還是會繼續辦下去,沒必要關掉,因為還有學生在裡面。
其次,公益項目肯定會做,現在也一直在做。我最想做的公益項目就是為農村地區的孩子們提供更好的教育資源,所以我最近一直在調動我所熟悉的大咖們,想讓他們去給農村地區的孩子們上課(遠山博學課),現在已經有幾百所鄉村學校報名了,這幾百所鄉村學校每一所至少有100到300個學生,有的甚至有五六百個學生。學校主要是小學和初中,我要給這些學校一個承諾,每半個月邀請一位中國名人來給孩子們上課,每次45分鐘左右,比如邀請呂思清給鄉村孩子們講講小提琴,邀請中國著名雕塑家吳為山講講雕刻,邀請一些畫家講講繪畫,邀請一些歌唱家講講怎麼唱歌,邀請演員、戲劇家講講怎樣演話劇,邀請羅翔開個普法系列講座,給農村孩子們普及一下法律知識,當然我也會請一些科學家、數學家,包括北大、清華的教授去給鄉村的孩子們講課。鄉村孩子們如果能得到這樣的老師,局部意義上能夠帶動他們對未來奮鬥的熱情,給他們帶來對未來的希望。我希望這個活動能夠有50萬到100萬的農村孩子參加,當然城市孩子願意加入我們也很支持,而且這些名人給鄉村孩子講課的時候,我會用新東方公益基金會的抖音平台直播,讓更多人看到。
這個活動還挺讓我興奮的,因為我覺得這個活動對鄉村孩子來說太有用了,而且我已經跟不少知名人士打過招呼了,他們基本都說沒問題,隻要是給鄉村孩子講課,大家都願意貢獻自己的時間,而且一分錢不要。大家都非常願意做好事,隻不過大家需要一個平台,每個人都有善心,而我要做的就是把人性的“善”激發出來,讓這個世界上的“善”在彼此之間相互流動。
最後,東方甄選會做綠色食品。東方甄選本來就是賣農産品的,我們現在已經開始進入綠色食品的規劃中了,未來大家可以看到新東方會有一些農業基地專門做這樣的綠色食品。
此外,在這10年内,我應該會從新東方退休,但我說的是10年之内,因為我們的退休不像一般公務員的退休會有一個标準時間點,對我們來說肯定不是這樣。對我來說,退休就是不再陷入新東方的具體事務中,當然我可以以創始人的身份适當參與新東方的戰略制定,還有一些資源的對接,就像現在我總帶着我的朋友們到東方甄選露個面,既能為東方甄選拉流量,也能幫這些朋友銷售一些書籍,同時網友們在聽的過程中也能得到一些思想方面的補充,這都是未來可以做的事情。
之所以說自己還沒有退休,是因為我現在還陷在新東方的具體事務中,比如管理者之間有意見矛盾了,我得解決,團隊産品的設計方向有問題了,我還得參會,甚至有些事情如果我不參與,它就停在那裡不再向前推進,這說明我的境界還沒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現在還沒有達到退休的狀态,尤其這兩年新東方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這個大變化中,我确實沒法抽身,如果我抽身出來,就等于是在新東方還沒有發展方向的時候,在這艘船還在驚濤駭浪中的時候,把船的舵給放下了,那是一個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所以我一定要陪着新東方走過這麼一段時間。
現在至少已經走了一半了,新東方一些不該做的業務現在已經不做了,該做的我們還在繼續,并且相對穩定了,而且東方甄選的出現,也讓新東方的又一項業務得到了拓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過去的驚濤駭浪中,我把着舵,讓新東方這艘船駛到了相對平穩的海面上,在校正方向以後,局部的工作我就可以慢慢交給新東方優秀的人才去做了。
新東方最大的特點就是人才濟濟,光是離開新東方出去幹上市公司的就有好幾個,所以我對人才培養還是蠻有信心的。我看人看大面,大面是什麼?比如這個人的品行好不好、氣度大不大、在關鍵時刻是不是足夠善良、在遇到決斷的時候有沒有決斷力、有決斷力的時候他的判斷正不正确,如果判斷不正确,那他的決斷力就是一個災難,如果判斷正确,那就是一項特别厲害的能力,最後再看他有沒有能夠團結大部分人一起幹一件事情的能力以及有沒有調動資源的能力,除此之外,剩下的其他能力都可以培養。
像現在我們做抖音直播,在我要求他們做抖音直播之前,沒有一個人做過,甚至連抖音直播是什麼樣都不知道,倒是我自己已經幹了一年多直播了。那時候我是幹着玩,但大家會發現,有時候幹着玩的事情也能幹出正事來,我就是在玩抖音直播的時候發現了商機,我認為這是一個新的商業模式。當然直播帶貨一點都不新鮮,因為在此之前有好幾個大平台已經做了很長時間了,但我在自己玩了以後就知道了抖音直播大概應該怎麼做,最後就找到了機會。帶人就是這麼帶出來的,我們平時與人的交往也是這樣。
我說我的退休是一個沒有邊界的概念,我退出新東方的具體事務,慢慢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能讓自己放松的事情,比如公益,比如旅行,通過旅行再寫一些文字,給大家介紹一些美景美食等等。還有一點,就是要更加悠閑的生活,不再那麼功利,我有時候做事還挺功利的,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希望能達到一定的成就或目的,比如就算是去旅遊,我也要想想我能不能寫遊記,讀本書我也要想想能不能跟這個作家做個直播或者能不能寫個書評,這其實是另外一種功利,當然跟那種為錢為名的功利相比要稍微好一點,但依然會讓我自己做的事情不那麼純粹、不那麼悠閑,不像雲卷雲舒那樣進退自如。
好了,今天就聊這麼多,大家早點休息,也謝謝大家對我的生日祝福,也祝福你們每天幸福快樂!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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