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劇作不是隻言片語的好,也不是創作形式上的好,他是在日常生活中挖掘出詩意的潛流。今年是俄羅斯作家安東·巴甫諾維奇·契诃夫誕辰160周年,作為一個一生從未涉足長篇小說寫作的作家,他留給普羅大衆的最深印象,可能就是那篇收進了語文課本的諷刺小品《變色龍》。契诃夫除了與莫泊桑、歐·亨利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大師”,其後期創作的中篇小說《第六病室》《草原》及非虛構作品《薩哈林旅行記》舉世公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随着人們對契诃夫戲劇創作成就認識的不斷加深,有評論甚至認為他足以與莎士比亞比肩。
當今戲劇界公認的一件事是:有沒有能力演契诃夫的戲,已成為檢驗一個劇團、導演和演員的标準。如今,他的幾部代表作《伊萬諾夫》《海鷗》《萬尼亞舅舅》《三姐妹》和《櫻桃園》絕對是世界舞台上被不斷解讀、搬演次數最高的劇目。雖然晚于西方,契诃夫戲劇熱在中國,也在本世紀前20年間“燒”到了一個新高度。
“人并不是每分鐘都在那兒決鬥,上吊,求愛的。他們大部分時間是在吃吃、喝喝、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蠢話。所以舞台上表現的應該是這樣一種劇本,讓劇中的人物來來、去去、吃飯、聊天、打牌……要使舞台上的一切和生活裡一樣複雜,而又一樣簡單……”排演過《海鷗》的賴聲川曾提及契诃夫對戲劇沖突的看法。《海鷗》就是這樣一個劇本,契诃夫叫它四幕喜劇,一出既沒滑稽人物,也沒完整情節的喜劇。故事發生在一個鄉下的莊園,莊園的主人索林一生隻有兩個願望:結婚和成為作家,可惜一個也沒有實現……
尤裡·巴圖索夫導演,2017年在俄羅斯首映的舞台劇版《海鷗》,當時被媒體評論為:“激烈、澎湃、熊熊燃燒”、“充滿難以置信的自由表達”
契诃夫的劇本風格是散文斷片式的,甚至是反戲劇的。即使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他的戲在觀演上都是有難度的。1896年10月,《海鷗》在聖彼得堡首次公演。觀衆顯得十分迷茫,他們對這部劇愛不起來……劇中複雜的愛情關系和曲折的情節,被契诃夫用庸常的生活——聚餐、打牌、聊天——“織”成了一部散文,情節統一和人物統一蕩然無存。看慣了佳構劇的觀衆沒法接受;評論家即刻給劇作最尖刻的譏諷和嘲笑,坐在劇院裡的契诃夫,無奈走出劇院跑到街上……
失望之餘,他賭咒發誓:“除非活到700歲,否則我再也不寫戲了。”好在契诃夫很快忘了誓言,接二連三地寫出《萬尼亞舅舅》《三姐妹》《櫻桃園》……值得慶幸的是,《海鷗》演出失敗的兩年後,契诃夫遇到了偉大的劇場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欽科,該劇在莫斯科藝術劇院的舞台上重見天日,後來更是成為斯坦尼體系的重要代表作之一。
走上中國話劇舞台,契诃夫更是經曆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最初劇場裡有人看着看着睡着了,有人中途退場,閉幕時有過隻剩兩三個觀衆……這種情況在近20年裡逐漸得到改觀。上海戲劇學院的契诃夫戲劇研究專家吳小鈞教授告訴筆者一段往事:1997年林兆華的 《三姊妹·等待戈多》在京首演,算得上是當年的一起文化事件,但當時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演出過程中觀衆紛紛退場。時隔十年之後的2007年10月,被稱為“歐洲戲劇界寵兒”的聖彼得堡青年人劇院攜《三姊妹》參加中國的一個國際藝術節,執導該劇的是被譽為“涅瓦河上最有才華、最具魔力的導演”謝苗·斯彼瓦克。但同樣令人遺憾的是:該劇演出過程中的每一次幕間休息,都有人退場,劇終隻剩下一半不到的觀衆。但這種現象在前幾年均得以扭轉。僅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萬尼亞舅舅》為例,該劇于2013年首演,共16場,平均上座率93.4%,之後兩年的演出上座率均在98%以上。目前,該劇已成了上話的保留劇目。
“現在的觀衆明顯坐得住,該有的劇場效果都出來了,契诃夫的戲還常常一票難求”,吳小鈞告訴筆者。這股通過不斷上演而升溫的契诃夫熱,“不僅說明了觀衆是可以培養的,更顯現出真正的經典是永遠不過時的”。
已故學者王元化生前曾說,自己真正開始涉獵契诃夫戲劇是在上世紀40年代。“當時,易蔔生的劇本已不能滿足我的愛好,我喜歡的是契诃夫。是什麼吸引了我呢?他的五個多幕劇幾乎大同小異,在情節上都平淡無奇,開頭一些人回到鄉間的莊園來了,在和親友鄰居等等的交往和接觸中發生了一些糾葛和沖突,引起感情上的波瀾。這些事件并不驚心動魄,正如平凡的日常生活時時所發生的一樣。就這麼簡單。但是,契诃夫把這些平凡的生活寫得像抒情詩一樣美麗,”王元化還援引别林斯基的一段話,大意是一篇引起讀者注意的小說,内容越是平淡無奇,就越顯出了作者過人的才華。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2013年首演的《萬尼亞舅舅》,如今已成了上話的保留劇目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供圖)
王元化嘴裡的平淡無奇,是契诃夫戲劇研究界經常提及的一個高頻詞。随着契诃夫研究的逐漸深入,一些對他的重新認識正在形成。比如,他被認為是現代派戲劇的奠基者。在契诃夫逝世半個世紀後,荒誕派戲劇的權威著作《荒誕派戲劇》的作者、英國人馬丁·艾斯林,将契诃夫稱為貝克特、品特等現代派劇作家的老師。在電影圈,金棕榈獎得主、土耳其人努裡·比格·錫蘭被認為是契诃夫劇作精神的繼承者和對話者;在契诃夫的故鄉,更是在上世紀60年代便提出要“重讀契诃夫”,因為他的作品裡“有一種永恒的東西”;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所編寫并出版的《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一書甚至提出,契诃夫“日益增長的聲譽已經超越了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諸如這樣的論斷,大多來自于對契诃夫戲劇的重新認識。
他的寫作是一種“面向未來的寫作”,這是契诃夫永具生命力的原因
著名話劇導演王曉鷹說過,“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導演,可以跟莎士比亞對話,你可能不敢碰《哈姆雷特》,但可以碰《第十二夜》。但當你成熟到一定的時候,你必須跟契诃夫對話。”
契诃夫作品中的象征意味與哲學問題,是擺在所有诠釋者面前高下立現的試金石,也是契诃夫之所以成為契诃夫的本質特性。在《萬尼亞舅舅》第一幕開始不久,醫生阿斯特羅夫與奶媽說起一個病人死在自己懷裡的情景與感觸。“活在我們以後幾百年的人們,他們的道路是由我們給開辟的,可是他們會對我們說一句感謝的話嗎?”這段對話,是全劇所要探讨的哲理問題的起點——也是契诃夫所有戲劇對當代性做出思考的一個體現,所謂的溫情之霧,遍被華林,總令人揮之不去。
包括《櫻桃園》的最後,他說“人一生都快過完了,可我好像沒有生活過”,這樣的哀歎,是現代戲劇的重要特征,它在契诃夫的戲劇裡最早出現——如戲劇沖突不是人和人,而是人與時代、環境的沖突。這些特征在50年後,被貝克特和品特繼承下來。在一些現代戲劇家眼裡,契诃夫之所以可以和莎士比亞比肩而立,重要因素之一便是《櫻桃園》也許是第一部反映現代化過程中人類精神困苦的劇本。
在新世紀初的時候,日本作家井上廈和大江健三郎曾有一段著名的對話——
井上廈:契诃夫的《櫻桃園》初次上演是在1904年,但契诃夫的時代還沒有過去。
大江健三郎:《等待戈多》的首場演出是在1952年。在這50年裡,從契诃夫到貝克特,戲劇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是,契诃夫并未過時。
井上廈:就是現在,有時也覺得我們是在他們手心上工作似的。
“契诃夫在戲劇上的探索和實踐,以及他的戲劇美學,極大地影響了整個20世紀的現代戲劇。時光的流逝一方面把契诃夫推向越來越遠的過去,一方面又使他越來越成為可以與今天進行對話與對接的過去”,翻譯家童道明這樣評價契诃夫。生前,童道明曾寫過一部名為《契诃夫和米奇洛娃》的話劇。作品中,他給主人公契诃夫寫的最後一句台詞,正是套用《沒有意思的故事》裡老教授的那句話:“我希望我死去的110年之後,從棺材中醒來,看看未來的世界,看看現在還有沒有人知道110年前曾經生活過一個叫契诃夫的人。”
“他希望他的戲劇成為一面鏡子,讓觀衆,從舞台這面鏡子,看到自己的精神和生活狀态”,據吳小鈞透露,2014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契诃夫戲劇全集》全四冊,這是國内首次以“全集”的方式出版契诃夫戲劇作品。令人意外的是,劇本這麼一個小衆讀物,竟然在出版一個月内首印即告售罄,後又經過多次重印。在他看來,契诃夫劇本裡所體現出的一種在當時看來是超前的、面向未來的寫作,是他近年來在全世界範圍内越來越被認可也越來越受到歡迎的原因,“一些觀衆從契诃夫的戲劇描述中,看到了一些與當下現實有所呼應的東西”。
“重讀契诃夫”是必要的,但不能進入“觀衆笑了,契诃夫哭了”的誤區
與此同時,當下對這位偉大的劇作家,其實還存在相當多的誤讀。在欣喜“曲高”的契诃夫正在成為“團寵”的同時,也有一些人表達了擔憂。有業内人士透露,前些年常常在契诃夫戲劇演出打出的海報上看到這樣聳動的廣告語:某導演全新闡釋俄國大文豪契诃夫巅峰之作,探索“喜劇謎團”,“讓戲劇從不可預知的方向出現”,或是請來有票房号召力的影視明星為契诃夫“加持”。這些做法有助于吸引觀衆走進劇場,但由此也帶來了一些後遺症。比如,明明适合小劇場的演出變成了大劇場;有的導演為了與衆不同,把契诃夫筆下最為傳神的人物形象變成一個個“符号”,聲稱“思想和性格相比,主要表現思想”;還有導演為将契诃夫本土化,把劇中故事發生地俄羅斯鄉村搬到了上海周邊一個水鄉古鎮,讓俄羅斯貴族說上了本幫色彩濃郁的方言,觀演過程笑聲不斷,但也有人痛心疾首地表示:觀衆笑了,契诃夫哭了。
還有一個情況是時常看到的,在作劇中人物内心外化時,一些導演常借助于過于外在化的手段。比如,為表現人物之間觀念的巨大分歧,讓演員爬上鋼琴猛踩琴鍵,發出巨大的噪聲轟鳴;又或是離開劇本人物設定,讓女演員躺倒在地。這些年裡,讓契诃夫戲劇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躺地打滾似成時尚。早前在林兆華版《櫻桃園》中,蔣雯麗扮演的朗涅夫斯卡娅,在證實櫻桃園已被拍賣後,就有一段在地上哭喊翻滾的戲碼。看着演員在台上聲嘶力竭,不禁讓人心中生出疑問:這哪是一個曾在巴黎生活過的貴族?分明是電影《立春》中一心想要去京城做歌唱家,失敗後尋死覓活的縣城教師王彩玲。
林兆華版《櫻桃園》劇照
對此種現象,一些評論者認為,“重讀契诃夫”當然允許藝術上的探索,但我們同樣應該且必須對契诃夫懷有敬畏之心和真誠的态度,換言之就是不能背離他的戲劇精神。不要因為劇場效果,而使契诃夫戲劇的品位掉了下來。好在,最近幾年,随着越來越多的觀衆接觸到契诃夫的戲劇演出,這種現象正在逐漸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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