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兒”這個字,添上了兒化韻,便不僅僅是香辣鹹甜的味道之意,更有一種風格,一種氣質,一種人文韻味。所謂“京味兒”,正是北京這座城市獨有的城市氣質與人文韻味。豆汁、麻豆腐、熬白菜,這是京味兒;四合院、大雜院、黃狗水缸胖丫頭,這也是京味兒。估衣街的叫賣聲聲入耳,胡同裡抖空竹的嗡嗡聲直上天際,悠長綿遠,不是京味兒又是什麼呢?
京味兒固然發端于傳統,但京味兒絕不等于懷舊。時代有殊異,風俗有變革。京味兒文化也悄然流變着。就像當年滿大街跑的人力車夫,如今也被出租司機所取代,四九城裡的泥濘街巷,如今也已經是闆正硬實的洋灰馬路。商鋪沒了曳聲引氣的叫賣聲,卻多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但京味兒并沒有因此遠離這座城市。一開口“您今兒吃過了嗎”;坐在後排聽着司機一路上胡侃海吹;天熱喝上一瓶帶氣兒的酸梅湯,紅牆綠瓦下遛一遛,角樓前面拍張照——京味兒還是這個味兒。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7月22日專題《京味兒》B03 吃什麼:找找五髒廟,尋尋五味神
「主題」B02丨被京華:四季衣裳,可憶往昔之時
「主題」B03丨吃什麼:找找五髒廟,尋尋五味神
「主題」B04 | 北京玩意兒
「主題」B05 | 四合院:有滋有味的家
「主題」B06 |黃包車 扛起了老北京的公共交通
「文學」B07丨伊利亞德:文學志業引領學術志業
「文學」B08丨《記憶之城》:舊生活從未消失,隻是藏得更深
北京人一見面,總是問“您今兒吃過了嗎?”這問話,似乎從元代北京還是大都的時候就有了。《老乞大》裡高麗商人往大都經商,路上遇到漢兒商人,見了面便商量吃飯的事情:“咱們吃些什麼茶飯好?”又說“清早晨起來,梳頭洗面了,先吃些個醒酒湯,或是些點心,然後打餅熬羊肉,或白煮羊腰節胸子。吃了時,騎着鞍馬,引着伴當,著幾個幫閑的盤弄着,先投大酒肆裡坐下,一二兩酒肉吃了時,酒帶半酣,引動淫心,唱的人家裡去”——這一天算是在吃裡打發過去了。
看官,你瞧到這裡,怕是會覺得北京人好似個個是吃主兒,偏愛把個吃挂在嘴邊上。然而,即便是古來天子腳下,行的住的,卻也是最普通的升鬥市民,光看這修飾“市民”的“升鬥”兩字便可知曉,糧食是要用升鬥來量的,老百姓奔波忙碌,豈不正是為了能背回這一鬥八升的糧食,回得家來,做一家子人的吃食嗎?舊年月裡,北京人出去工作,叫“掙嚼裹”。“嚼”者,口中食也;“裹”者,身上衣也。出門工作,豈不就是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嗎?論起衣服,穿得仔細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隻要前不漏裆後不光腚,清潔闆正,總能穿個幾年。但吃食可不一樣,一天不吃,五髒便要起來鬧抗議,三天不吃,前胸就貼上後脊梁了,所以老年月的北京人,把“掙嚼裹”,又說成“掙嚼谷”——幹脆連衣也省了,隻剩個吃。
《擺西瓜攤圖》,出自清人繪《北京風俗百圖》
五味神在北京
要是看所謂的京派小說家汪曾祺,給出的答案那可是肯定的,他寫一位老北京人老董吃飯,“飯很簡單,湊湊合合,小米飯。上頓沒吃飯,放一點水再煮煮。撥一點面疙瘩,他說這叫‘魚兒鑽沙’。有時也煮一點大米飯。剩飯和面和在一起,擀一擀,烙成餅。這種米飯面餅,我還沒見過别人做過。菜,一塊熟疙瘩,或是一團幹蝦醬,咬一口熟疙瘩、幹蝦醬,吃幾口飯。有時也做點兒熟菜,熬白菜”——這樣的飯菜,雖然汪曾祺筆下的文字是有鹹有淡,有滋有味,但仔細咂摸咂摸,不過是鹹吃菜淡吃飯,配在一起而已,這還能有什麼味道?但是老董還是說北京好,“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處好吃——五味神在北京。”
“‘五味神’是什麼神?我至今沒有考查出來。”漫說是汪曾祺沒有考證出來,恐怕任是北京哪個角落裡,也尋不出這樣一座專供五味神的廟——這位尊神老爺的神龛,設在每位老北京人的“五髒廟”裡。
要說北京人吃東西吃得有滋有味,這是不假的。光是看吃相,便覺得這碗裡盛的,嘴裡嚼的,必然是讓人食指大動的珍馐佳肴。北京的“竈溫”,如今似乎是沒有了,那是老年間最有名的“二葷鋪”。“二葷鋪”者,就是沒有山珍海味,什麼菜都是“肉上找”,是最道地的北京吃食館子。當年梁實秋在這裡吃飯,擡眼一瞧,門口棉簾啟處,進來一位趕大車的車夫,但見這位車夫,“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裡托着菜葉裹着的生豬肉一塊,提着一根馬蘭系着的一撮韭黃”,但見他把食物往櫃台上一拍:“掌櫃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炖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炖肉也端上來了。但見這位車夫“把菜肴分成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着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個兩個大飽嗝”。
不過,北京人的吃食,可不是隻有粗犷這一派。吃得精細,用北京話叫吃得“講究”。“講究”不一定要山中走獸雲中雁,陸地牛羊海底鮮,隻是尋常食材,也要做得精緻有味。再講究的,便稱得上“吃主兒”,比如京城老玩家王世襄的哲嗣王敦煌,便可稱得上位“吃主兒”。這位“吃主兒”自然是吃得過山珍海味,但是尋常食物也能做得“合轍押韻”,有闆有眼。就拿最尋常的炸醬面來說,他家裡便有兩種做法,一種是老家人張奶奶做炸醬,“用的是一半兒甜面醬一半兒黃醬,做的時候要加糖,但是也要加點兒鹽。用的肉是肥瘦肉丁兒,配蒜末兒、姜末兒,炸的時候不加水,講究小碗幹炸”。而他的父親王世襄老爺子做炸醬,“全用甜面醬,加鹽一點點,還要加大量的糖。用的肉是肥瘦肉末兒,配蔥末兒、姜末兒,炸的時候,如太幹就稍加點水,也是小碗幹炸”。
“小碗幹炸”,是老北京炸醬面的魂兒靈所在,這話是不假的,這般“講究”吃法滋養出來的五髒廟,固然廟貌未必有那麼恢弘,神像也不會有那麼豐潤,但是勝在精巧可人,寶相固然不是金碧輝煌,但是衣裙飛動,繡花多彩,也是精巧可人的。
五味神在北京這話,果然不虛,但仔細說起來,這也是北京人認下的五味神。是北京風土修建的五髒廟供奉的五味神,食的是北京的人間煙火。如是而已。
《喝豆汁圖》,出自王羽儀先生《舊京風俗百圖》
口味可夠重的
看官,您看上面又是熬白菜、又是韭黃炒肉絲配烙餅,又是醬疙瘩,又是炸醬面,怎麼就沒點兒上台面的大魚大肉,生猛海鮮?北京好歹也是煌煌帝都,天子腳下,自金元至明清,坐過列朝都城的地方,萬方輻辏,辇毂四至,五方八面哪裡的好物件、好吃食,不得盡先供着北京?天下膏腴,總是北京要金口飽嘗的。難道就隻有些疙瘩絲、炸醬面嗎?
曹禺《北京人》中方泰,就是位懂吃、會吃的北京人,認識北京任何一家館子的掌櫃。一口氣能道出北京十七家館子的名吃:
“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挂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緻美齋的燴鴨條,竈溫的爛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都一處的炸三角,以至于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緻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廟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砂鍋居的白肉,杏花村的花雕。”
這一長串說下來,真個叫人垂涎三尺,恨不能一一嘗過五髒廟(出自《何典》,通常用來代稱自己的身體)中的五味神方才罷了。但,且慢。不妨仔細點數一下兒上面這些吃食,就會發現,幾乎沒有一樣和魚肉海鮮有關。惟一沾點邊兒的是東興樓的烏魚蛋,可這東興樓其實并非京味兒菜館,而是魯菜飯莊。老饕唐魯孫在《中國吃》裡提到過,這東興樓做的是山東菜,山東菜又分兩幫,一是煙台幫,一是濟南幫,這東興樓屬于煙台幫。當時北京的大館子,如東興樓、緻美齋,皆是山東館子。北京人喜歡喊人“大爺”,一見面兒便說“哪兒來大爺?吃過飯沒有?”——這“爺”字還要上聲往上挑。山東人不興喊人“大爺”,因為“大爺”是“武大郎”,誰也不願做被潘金蓮端着藥盞子在床邊說“大郎你把藥喝了吧”的那位,都願意往打虎的好漢武松武二爺那裡靠一靠。于是顧客一進門,大掌櫃、二掌櫃、執事一同點頭哈腰,用山東煙台話說:“二爺您來啦!三爺您來啦!”
京味兒的口味重,看似奇怪。畢竟帝都百姓,四方水陸珍奇,就算沒吃過也見過,舌頭本應刁鑽得很。但怪就怪在,北京人的舌頭,反倒偏好濃重的口味。有樣食物最能從一群人中分辨出誰是老北京誰是外來人。這樣食物就是豆汁。
據說有位山東人來北京,看見賣豆汁兒的幌子,便坐下喝一碗,不想剛一入口,便搖頭擰眉,招呼夥計過來,特意輕聲吩咐道:“這豆汁可别賣了,都基本酸了馊了。”那夥計答道:“好說您哪!不是基本酸了,根本就是酸的,跟您那山東豆汁不是一碼事您哪!”測試北京人,就給他灌一碗豆汁,若是鄒眉搖頭,那定是外地人,若是喝完還問一句:“有焦圈兒嗎?”那是老北京沒跑了。
北京的豆汁,與平常喝的豆漿是兩碼事。豆漿是黃豆磨成的,一碗碗都是豆子的豆香味。豆汁卻是綠豆做粉絲、粉皮的下腳料。老北京人偏偏就好這口酸臭馊味,甚至還怕煮得爛開了失了這酸臭馊味,熬豆汁還成了門技藝,一看見鍋開了,趕緊舀一勺沉澱物投進去,叫“勾兌”。得耐着心法兒,才能喝上一碗又酸又馊的老北京豆汁兒。所謂“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漿風味論稀稠。”
老北京人為何愛喝這酸臭味重的豆汁?恐怕歸根結底還是四個字“物盡其用”。這四個字,既是老北京人的處事道德,也是平民大衆的掙嚼裹過日子的不二法門。做粉絲剩下的渣滓,難道就不是綠豆了嗎?發了酵,有了味,難道就不能吃了嗎?對整日奔忙為了一口嚼裹的老北京升鬥小民來說,這也是一口吃食。吃多了,吃慣了,酸臭中也能品出香味來。就像老北京的另一樣小吃“霜腸”,就是羊腸子灌羊血;爆肚,任你細細分成什麼肚仁、散丹、肚領、蘑菇頭、肚絲……歸根結底,還不是羊肉剔走之後剩的一盆子下水?但這畢竟也是肉,也有肉味,對升鬥小民來說,在小攤子前吃個霜腸,叫份爆肚,也算勞碌一天,嘴裡有了個肉味兒。
所以京味兒之重,乃是升鬥小民逐日裡生活之重。這一頭兒吃得“重”一點,那一頭肩頭扛得生活擔子才能覺得“輕”一些。
文/趙伽骕
編輯/王青
校對/薛京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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