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都市報極目新聞記者 周浩 謝茂

9月29日，甘宇将迎來他的28歲生日，這個生日他隻能在醫院度過。父親甘國明說，如果條件允許，“我想為兒子下一碗長壽面。”

對甘宇來說，能活着過這個生日，已經是巨大的幸運和奇迹。

甘宇在四川泸定縣得妥鎮灣東村附近的灣東水電站工作。9月5日泸定發生6.8級地震後，甘宇和同事羅永沒有第一時間選擇逃生，而是逆行回到水電站開閘洩洪，避免了下遊村莊受災。次日當他們嘗試逃生時，卻被困在滑坡落石不斷的群山之間。羅永返回水電站後于8日獲救，甘宇一直在大山裡掙紮，靠吃野果、喝苔藓水甚至尿液維持生命，創造生命的奇迹，到21日被當地村民倪太高找到。

被困17天的甘宇瘦了近40斤，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嚴重感染。經過治療，他的情況日漸好轉。他說，出院後想完成和同事羅永重聚的約定，還要當面感謝救命恩人倪太高。

獲救的甘宇被直升機送往醫院 新華社發

失聯

9月5日上午，甘宇和公司工友正在大壩做些臨時工程。地震發生時，他們正擠在一間小屋裡午休，劇烈的搖晃襲來，兩側山體不斷滾落石塊，一片混亂。

“當時到處都是石頭滾下來，身邊兩名工友被石頭砸中，我想救他們，但我一人拖不動。我叫喊救命，旁邊的同事羅永和我一起拼命拉他們。”甘宇告訴極目新聞記者，遺憾的是，兩個工友都傷重去世了，“當時非常無助，我們想救他們但無能為力。”混亂中，甘宇也被石頭砸中摔倒，500度的近視眼鏡被打飛。

去世的兩人中，一人是羅永的親哥哥，當時在水電站打零工；另外一人也是羅永和甘宇朝夕相處的同事。活下來的兩人已來不及悲傷，因為餘震、落石、滑坡并未停止。

地震突發，當時的灣東水電站仍在正常發電。這是一座裝機容量60兆瓦、設計水頭780米的高水頭水電站，由沿着山脊修建的壓力管道将河水送至廠房發電。甘宇和羅永商量，必須上壩打開洩洪閘洩洪，否則壓力管道會爆，水翻過大壩，不僅他們會被水沖走，下遊的村子也會被沖垮。

煙塵裡，羅永和甘宇決定逆行。他們打開備用的柴油發電機發電，這樣才能打開洩洪閘。上壩的路斷了，羅永沿着石頭爬到壩上，将第一道洩洪閘提起。甘宇則先在下面照顧受傷的人。

随後，羅永将甘宇也接到了大壩上，随着兩道閘門提起，水位逐漸下降。“我們想往山上跑，但還有滑坡，大壩上還相對安全一點，就決定留在壩上過夜，也能觀測水位。”甘宇說，當晚，他們從尚未垮塌的房間裡找出被子，在柴油發電機房将就一宿。

“沒睡着，幾乎是坐了一晚上。”羅永告訴記者，當時他倆背靠背坐着，輪流睡覺，這樣可以在有落石時第一時間提醒同伴。沒有火，也沒有電筒，在山石滾落的轟隆聲中，他們度過了震後第一晚。外出的道路也中斷了，他們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系。

分别

9月6日，擔心沒有人發現他們，羅永和甘宇決定自救。

“5号晚上我聽見了無人機的聲音，還用手機亮光發了信号。”甘宇說，估計無人機并未發現，他們決定帶着找到的一瓶水和一根繩子，往石棉縣王崗坪鄉躍進村猛虎崗方向前進。羅永是灣東村本地人，他判斷如果有救援隊，就會從猛虎崗方向前來。

羅永說，雖然自己是當地人，但從未走過從水電站到猛虎崗這段山路，而且地震摧毀了原本的道路，兩人隻能沿着大緻方向翻山越嶺。甘宇丢失了眼鏡，看不清道，遇溝坎時由羅永扶着。

6日下午，甘宇的手機有短暫信号。他給母親打電話報平安，也給自己所在的公司和有關部門打電話求救，并得知已有救援隊伍從水電站方向趕來。

電話中，羅永得知自己的母親在地震中失聯。羅永母親也居住在灣東村，距水電站相距十餘公裡，然而，這段路卻成了他無法逾越的天塹。“我當時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親人了。”羅永說。

途中，有直升機從頭頂飛過，他們大聲呼救，還将白色衣服脫下，拼命地搖晃。遺憾的是，白色的T恤被綠色林海淹沒。

當天晚上，兩人用樹枝、竹葉搭了一個簡易窩棚，熬過了震後第二個晚上。羅永說，“我們在路上還約好了，等出去後一定要一起吃一頓飯，就我們兩個人。”

震後兩天，兩人隻吃了幾枚野果，一瓶水輪流喝。腳下的陡峭山路，讓本就受傷的甘宇體力耗盡，無力再走。

“我們都繼續走的話，很可能兩個人都走不出去，而且當時已經有人來救我們了。所以就讓羅永回水電站那邊，找到救援隊後再來接我。”甘宇說。

7日清晨，羅永用安全帽給甘宇打了水，又找來野果留給甘宇，便開始返回水電站。當天下午，他走回水電站，并未看到救援隊，幸運的是，在廢墟中找到一個打火機，嘗試在大壩附近點火求救。“當時天氣不好，電站又是在峽谷中，放了煙霧但沒人看到。”羅永說，因回甘宇處的道路被滑坡阻斷，他隻得更換方向行走，但一直無法走出密林，天下起了雨，他隻能在大樹下躲雨過夜。

8日下午，羅永走出樹林，在火草坪附近再次點火放煙。這一次，他被直升機發現，得救了。此時距離羅永和甘宇被困已過去了75小時。

“我同事甘宇還在山裡。”羅永對救援人員說。

求生

時間一天天過去，甘宇一直在原地等待。“我沒等到他們，我以為羅永在路上出事了。”甘宇回憶，大概三天後，他決定沿着羅永所說的方向，繼續往猛虎崗方向前行。

在醫院治療的羅永得到噩耗，母親和侄子都在地震中遇難。他沒有沉浸在悲痛中，身體稍恢複後就随隊進山搜索甘宇，但還是體力不支，不得不提前下山。

羅永的堂兄羅立軍因為清楚當地地形，成了救援隊的向導。按照羅永提供的路線和地點，救援隊找到甘宇住過的窩棚和遺落的衣物，但不見甘宇的蹤影，循着甘宇的足迹，追着追着也斷了。

甘宇的父母憂心忡忡趕到了泸定。父親甘國明想上山參與搜救，沒能實現，母親則不停地哭。甘國明擔心兒子，但還是強迫自己冷靜，分析兒子可能的去向，向搜救人員提建議。地震過後，山上的路被震垮，搜救需要很好的體力，有的救援人員被蟲咬到全身紅腫。甘國明說，每次說到兒子可能會在山上遇險，妻子就更加害怕。

獨自求生的甘宇并不知道這一切。他的内心隻有一個信念：要活着。他記不清摔倒了多少次，山上總會有滑坡、落石阻礙他求生的腳步。

早上山間大霧彌漫，失去眼鏡的他，感覺眼前隻有白茫茫一片，霧散後已是中午，他行走兩三個小時，便會因為體力耗盡而停下。天黑後，甘宇更不敢挪動腳步，在沒有一點亮光的山林中，他無法分清哪裡有滑坡，哪裡是懸崖。

開頭幾天，他還會用樹葉、雜草搭建簡易小窩，後來衣服褲子都爛了，就直接躲在岩石、大樹下稍有遮擋的地方睡覺，将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但他睡得并不安穩，常被雨聲、落石聲甚至野獸的吼聲驚醒。

盡管甘宇離開水電站時穿了雨衣，但那些天頻繁的雨水，還是讓他的衣褲幹了又濕。“天亮了我就躺在地上曬太陽，把衣服曬幹，就當休息了。”甘宇說，下雨唯一的好處就是方便他喝水，但天晴時，就很難再找到水源。他曾經找到一條小溪，去喝水時，滾落的一塊石頭砸傷了他的腳。甘宇以前看過《荒野求生》，他也學着裡面的貝爾，捏着苔藓，擠壓出水分往嘴裡灌。實在找不到水喝時，也還喝過自己的尿液。

獲救

除了傷痛、疲憊、饑餓等，甘宇還要經受心理煎熬。他記不清自己被困了幾天，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出去，在寂靜的深山裡，這樣的感覺讓他恐懼難熬。甘宇曾說，他隻能靠想親人、想自己做過的事情、想自己活下來後要做的事情，讓自己堅持下去。

在漫長的煎熬中，甘宇走進一片無人“草原”，那裡有村民的牛羊，還有被人吃過扔下的壓縮餅幹，這些人煙的痕迹讓他看到生的希望。他在“草原”大概呆了兩天，但沒等到人，就開始順着路下山。但山坡上還是有滑坡，腿走不動了就沿着滑坡往下滑，他的褲子已完全破損，與傷處凝固的血液粘連在一起。實在走不動了，他便停在原地呼救。

9月21日，甘宇的呼救被躍進村村民倪太高聽見，甘宇得救了。此時，已是他失聯的第17天。

救人村民倪太高（左）與甘宇（受訪者提供）

“我叫甘宇。”甘宇告訴倪太高。

“當時他看見我就哭了，說要不是我他可能就死了。”倪太高說，他20日也曾上山尋找甘宇，但未能找到，21日他在山裡走得更深入，突然聽到呼救聲，終于在山坡上找到甘宇。他給甘宇吃了月餅和牛奶。

倪太高本想背着甘宇下山，但山陡不易背，就攙着他一點點挪移，走到了猛虎崗。在那裡，甘宇見到自己的堂兄甘立權和救援隊，甘宇和堂兄相擁而泣。

甘宇的照片被傳回後方，照片上的他胡子拉碴，臉頰消瘦，與尋人啟事上的陽光小夥判若兩人。但當甘國明夫婦收到照片時，還是一眼就認出瘦脫相的兒子，他激動得路都走不好，感覺血液直往腦袋沖，要靠兩個人扶着才站得穩。甘宇母親也是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甘宇母親陳為淑照顧病床上的甘宇

新生

找到甘宇前，甘國明幾乎每晚失眠，頂多睡兩個小時，他在想兒子可能去了哪裡，第二天可以朝哪個方向搜。他始終堅信兒子還活着。

到災區的第一晚，甘國明就夢到甘宇所在的那片山上太陽升起時金光閃閃，是個好夢。但就是沒有等到甘宇的消息。

20日晚，甘國明又做夢，夢見自己在老家幹活，甘宇回家後對他說：“爸，我回來了。”夢醒時還不到淩晨四時，甘國明再一次睜眼等天明，開始聯系救援人員。沒想到，這一次真的等來了兒子得救的好消息。

在泸定縣人民醫院，夫妻倆終于見到兒子。甘宇看到父母後激動落淚，甘國明為甘宇加油打氣，說：“兒子，你比我有出息。”

甘宇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接受治療 新華社發

9月21日晚，甘宇被轉運至四川大學華西醫院，22日淩晨被收入ICU。初步診斷顯示，甘宇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嚴重感染。由于長時間未進食，其食管、胃多處出現潰瘍。經過三天多的治療調整休養，甘宇内環境紊亂得到及時糾正，各方面情況有所好轉，于9月25日晚轉入創傷醫學中心進一步治療。

轉入普通病房後的甘宇，在社交賬号上發布一則感謝視頻，向關心他的網友問好。他還與羅永多次通電話。羅永說，他們在電話中相談甚歡，一起懷念過去“擺龍門陣”，并表示等甘宇出院後一定完成在山裡的約定。羅永感歎，“我們兩個都是死裡逃生的人。”

病床上的甘宇與羅永視頻通話 來源：央視新聞

除了與羅永相見，甘宇還想在出院後當面感謝救命恩人倪太高。

27日下午，記者在華西醫院附近的一家賓館見到甘國明時，他的房間裡擺滿了慰問品。兒子病情好轉，他的精神狀态也好了很多。甘國明說，妻子在醫院陪護兒子，他沒法進醫院看望，就幫忙買一些東西，有需要簽字的就去簽字。此外，他還給甘宇配了一副新眼鏡。

按計劃，甘宇28日要接受左側踝關節手術，同時左腳背皮下的釘子異物也将被取出。賓館裡的甘國明也在等待，希望兒子早日平安出院。

29日是甘宇的28歲生日，如果有條件，甘國明想按照老家的習俗，給兒子煮一碗長壽面，煎兩個雞蛋。許多人将甘宇視作英雄，因為他與羅永在危急時的開閘洩洪救人，也因為他深山裡的17天堅強求生。甘國明說，“他做了他本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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