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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母親的一生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13 05:46:59
周海峰

#高燃影視季#

散文母親的一生(散文母親)1

我從鄉村來到城市,是母親放飛的一隻風筝,不管我飛的多高多遠,繩子那頭都在母親心上系着。每逢佳節,親情的繩子就牽動了,我的心湖随之蕩漾起來。

母親的故事是由一輛獨輪車開始的。母親名叫如雅,出嫁時隻有17歲,那是解放前夕,兵荒馬亂,沒有彩車,就由外公推着一輛獨輪車出嫁了。母親哭了一路。聽對門的四先生說,當年王昭君出嫁時,一路走,一路哭,那眼淚流成了一條倒淌河。母親由山裡嫁到平川,沿出山的小河畔一路走來。那小河流經我們村前,潺潺流水是不是母親淌下的眼淚……

我是解放後出生的,當我稚氣的眼睛第一次向母親定影時,見母親高高的個兒,上穿黑色土布連襟襖,下着黑色土布褲子,褲腳紮着帶子,褲腳下是一雙纏得尖尖的小腳。她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烏黑的頭發在腦後綰着一個簪兒。對門的四先生說,如雅是一位美人,隻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知道四先生是說我們家窮,父親又是從小摔斷了一隻胳膊沒有接正的殘疾人。

母親出嫁後,除了做飯、掃院、洗衣,還要領着雙眼瞎了的阿公(爺爺)去南嶺割苜蓿。正是農曆五月,天藍藍的,太陽燦燦的,苜蓿開着紫色的小花,螞蚱在花間“吱吱吱”叫着,像樂師演奏着輕音樂。蝴蝶大概陶醉了,随着樂曲翩翩起舞。母親的情緒感染了,她掐下一撮麥稈,編成一個螞蚱籠子,捉了隻叫得響的螞蚱裝了進去,拿回家挂在窗框上,寂寞的院子立即有了歡樂。

晚上,母親做完家務,就搖起紡車。母親紡線不點燈,她将紡車放在炕頭臨窗的地方,盤起雙腿,形成一個天然搖籃。母親将我放在搖籃裡,随着紡車嗡兒嗡兒的伴奏聲,她輕輕唱:

小白菜呵

地裡長呀

三四歲上

沒了娘呵

……

羊羔吃奶

聲聲叫娘

我無親娘

苦斷腸呵

……

紡車聲枯燥單調,卻與母親哀婉的聲韻相諧,我便在母親的哼唱中默默地入睡了。聽母親說,她從小殁了娘,是舅爺拉了頭奶羊把她喂大的。鄉間人說,娘是精神爹是膽。母親從小沒有得到母愛呵護,抑郁就像愁雲一樣一直罩在她的心頭。

母親生下我後,又生下大弟,大弟之後,又生下一個小弟,大概是營養不良吧,小弟生下後身體孱弱,哭聲像貓娃子似的,眼睛不睜,身體抽搐,聽說是得了“四六風”。鄉村醫療條件差,家中經濟拮據,請不來醫生。父親有割牛繩的手藝,為了給小弟看病,去百裡外割牛繩去了。父親出門割牛繩要取得生産隊長同意,他每天給隊上交2元錢,計同等勞力一天的工分。母親等不回父親,隻好央求有經驗的四老太土法治療。四老太用艾葉搓成撚子,點燃後在小弟的嘴角、耳後、頭頂、肚心灸治,搗騰了幾次,病情未減。四老太說,該活的死不了,該死的活不成。小弟抽搐幾天死去了,他是由四先生用糞籠從後牆上吊出後埋在荒溝。母親哭得淚人兒似的。

小弟死了,爺爺也殁了。父親割牛繩口袋蔫癟,無力安葬爺爺。他又一時借不到錢,急得像餓貓上抓下挖。這時,鄰村一位産婦生下一個女孩子後大出血死了,為孩子尋找奶娘。母親在小弟死後奶水未幹,就以年薪六鬥麥子将那孩子奶養過來。

爺爺安葬後,欠有外帳,父親又出門割牛繩去了。母親在家除了下地、做家務,還要喂養三個孩子,忙得像線軸子一樣轉着。晚上,他還是不點燈,盤腿坐在炕頭,一邊紡線,一邊唱她那憂傷的“小白菜”。

母親大概因唱“小白菜”的原因,她嗓音清亮、柔和,平時說話帶有淡淡的童音。在安葬爺爺的靈堂前,和着唢呐的伴奏,悲痛欲絕的母親哭得動情,哭得委婉,哭得痛不欲生。那悲悲切切、凄凄慘慘的哭聲使現場不少人潸然淚下。以至對門的四先生說,如雅的哭聲與秦腔泰鬥任哲中在《周仁回府》中的哭墓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她介入梨園,憑她楞骨的面相,苗條的身段,清亮的嗓子,再加上慧心聰穎,定會成為三秦戲曲中的名角。環境沒有為母親提供成才的機運,但她以哭聲哀婉、清亮、悠遠傳遍四鄉八社。以至四先生說,聽如雅說話,你不想聽也要也要豎起耳朵;聽如雅哭泣,你不想哭也要掉眼淚。

村上有個習俗,每逢殁了老人,都要請人伴哭。尤其是那戶族親屬少的人家,為了給老人進獻孝心,哭出名堂,就請有哭泣知名度者,母親自然成為最佳人選。母親富有心計,哭喪之前,先問清被哭人的性别、身份、身世、家庭情況,然後按照自己扮演的“女兒”或是“媳婦”的腳色,聲淚俱下,邊哭邊訴說亡者生前的懿德風範,輝煌人生;或是亡者筚路藍縷,命運坎坷;或是亡者撫養兒女,嘔心瀝血……

母親哭得名滿鄉間,為亡者送靈的自樂班都願意與母親搭幫,說哀樂伴母親的哭聲,使葬禮氣氛更加濃烈,場面更加感人。

母親為人哭喪後會得到一包油炸供品或一包紅糖。我們兄弟平時很少吃到油炸食品和糖果,母親為我們掙回“吃貨”,我們都樂意母親為人哭喪,并希望四鄉八社多死人,或天天死人,這樣,母親就會被請哭喪,我們就會吃貨不斷。我吃着母親掙回的吃貨,不知道母親在别人靈前為什麼那麼能哭。對門的四先生說,如雅是在别人靈前哭自己的傷心,自己不設靈堂,還有報酬,能不放聲哭嗎?四先生又說,其實哭也是一種笑,如雅以哭得了實惠,心裡樂着,不過以哭代笑罷了。

母親為人哭喪哭了一個時期,後來請哭的人愈來愈少了,我不知其中原因。對門四先生說過,大凡世人哭泣有三種,有聲有淚為之哭,有淚無聲為之泣,有聲無淚為之嚎。時間長了,母親為人哭泣少了眼淚,那聲音也不那麼動聽了,來請哭喪者漸漸少了,我們也少了吃貨。這時候我們慢慢懂事了,并不在乎母親的吃貨了。母親也不在乎别人請她,晚上紡線時她也不哼唱“小白菜”了,卻唱着“十唱共産黨”的歌子。村上辦起了識字班,為沒有文化的青年婦女掃盲。母親白天忙完家務,晚上就拿起本子和筆,抱上奶養的小妹,去夜校聽老師教字。母親去夜校時唱着:

吃罷飯

洗罷鍋

抱上娃

上冬學

老師發給母親她們油印課本,又把每晚要教的内容寫在黑闆上教大家。回家後,母親沒有休息,她在油燈下一邊寫,一邊念: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一個驢糞蛋,一碗小米飯。地是黃金版,人勤地不懶。母親念識字課本時,我和弟弟也跟着咿呀學語。這期間,我發現母親情緒變了,衣着打扮也變了,她腦後綰的纂兒剪成了齊耳短發,緊紮的褲腿解開了,緊裹的小腳放開了。最使人注目的是母親脫下黑色土布做的連襟襖,穿上紅綠相間的方格對襟上衣,胸前衣袋上竟别着一隻水筆。看見母親的發型變化和衣着打扮,我耳邊仿佛響起母親在“十唱共産黨”中唱的“看書讀報緑蔭旁,水筆别胸膛。”母親上了一冬夜校,識了不少字,當她在油燈下一字一闆地念着識字課本上的字時,眼裡放着亮光,臉上泛着紅暈,好像喝醉酒般興奮異常。晚上,當我和弟弟妹妹睡不着覺時,母親就停了她的學習,給我們講故事。母親的故事好多好多,“竈爺花”、“牛郎織女”、“蛇郎”、“熊娃娃”、“棗核娃”、“青蛙王子”……母親的故事生動感人,我們幼小的心常常融入故事裡,萌生出無限遐思。

轉眼,我七歲了。上學時,母親為我做了隻漂亮的小書包,并用她在識字班學到的知識寫了“建設祖國”四個字,用紅絲線繡在我的書包上。

我背着母親做的小書包上學了。村上婦女看見我書包上的繡字,都誇母親心細手巧,書包做的漂亮。我聽了,心裡樂滋滋的。我知道書包上那工整紅亮的繡字是母親的希冀,她要兒子好好讀書,立志成才,創造幸福美滿的生活。

母親不僅會做漂亮的書包,還為我和弟妹做了老虎帽子,貓頭鞋,“五毒”裹杜,湊花馬甲。她還剪得一手好窗花。窗花有“李彥貴賣水”,“杜十娘”,“小二黑結婚”,“梁秋燕”,“白鶴鬧蓮”,“孔雀戲牡丹”,“松鶴延年”……母親心靈手巧,花鳥人物活靈活現,每幅都有創意。年逾花甲後,縣文化館征集民間藝術品,母親剪得“麒麟送子”和“蓮(連)年有餘(魚)”被征集後送往省上展評,竟獲得全省剪紙大展二等獎。

母親文化淺,按她的話說,鬥大字識不下一口袋,她和鄉村衆多婦女一樣,沒有把自己的剪紙繡花當做藝術品,她們隻是覺得單調枯燥的生活需要豐富,需要色彩,那繡花和剪紙就是她們心靈和技藝的展示,是對幸福美滿生活的向往追求。

向往是美好的,甜蜜的,生活卻是無情的,苦澀的。人民公社後,村上辦起集體食堂,全村人在一個大鍋裡吃飯。起先,還聽見母親在唱“共産主義是天堂”,後來就聽不見母親富有激情的歌聲了。這時候正是三年困難時期,自然災害加上人為的原因,糧食短缺,餓魔威懾着人們,我和弟弟餓得面黃肌瘦,那奶養的小妹餓得像貓娃子在哭。

父親從渭河南面的山村割牛繩回來,他肩上背着一捆腥臭的牛皮渣,懷裡揣着幾個變馊的玉米面粑粑。他把玉米面粑粑掏出後遞給母親,再由母親分給我和弟弟妹妹。我們喉嚨裡早已伸出了手,接過粑粑馍狼吞虎咽起來。

看着我們饑餓的樣子,父親拉過母親,悄悄說,遭年馑了,一個耙子摟,五個口吃,怕是養不活呢,把羊娃送回去吧!

羊娃就是母親奶養的小妹,她眼睛亮亮的,臉蛋紅紅的,說話甜甜的。她長得極像母親,生人見了都以為是母親生的。母親沒有女兒,她把羊娃當親生女兒看待。母親給羊娃做了水紅色底的繡花衫兒,梳了兩條小辮子,用紅綢紮上兩個蝴蝶結,把她打扮的像花兒一樣。母親平時出門掙下吃貨,都是先給羊娃吃,弟弟搶吃羊娃的吃貨時,母親就給弟弟一巴掌。弟弟見母親疼愛羊娃,甚至懷疑自己是奶養的。母親說,羊娃是她的心肝,她的寶貝。見父親要把羊娃送回去,母親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母親說,羊娃沒娘,她爹又被派往水利工地去了,家裡隻有一個瞎眼的婆婆,能養活孩子。父親說,種谷要種種得深,養女要養養得親。奶養的,終歸是人家娃。再說,人家已不給咱奶養費了,眼下吃了上頓沒下頓,咱養得活?要是出個一差二錯,咱承擔得起麼?母親無言回答父親,隻是抹眼淚。

父親是趁羊娃睡着後送她回家的,母親給羊娃懷裡塞了兩個玉米面粑粑。父親抱着羊娃走了,母親一直默默地坐在黑暗的炕頭。後來聽父親說,他把羊娃送回家時,羊娃醒了,她見陌生的家,連哭帶跌,不願停留。他和羊娃瞎眼的婆婆把羊娃哄到黎明,羊娃哭睡了,他才抽身回來。一直等候父親的母親得知羊娃哭鬧,就抱怨父親說,一個瞎眼老人,一個黃毛小丫,誰疼憐誰,誰照顧誰?還是把娃接回來吧!父親說,我把娃送回去也傷心了,你要接咱就接回來吧。母親說,不停往回接,就是往牙縫裡掏飯渣,也要養活她。父母親去羊娃家,羊娃撲到母親懷裡,哭得淚人兒似的。

幼小時,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疼愛羊娃,長大後我才明白,母親從小殁了娘,她嘗過沒娘的苦。她愛羊娃,是彌補心靈上的缺失。她白天參加隊上勞動,晚上依舊坐在黑暗裡紡線,一邊紡,一邊哼唱。但我聽見,母親歌詞的内容又變成了悲凄哀傷的“小白菜”。随着古老的紡車伴奏聲,母親腦後的剪發又變成了纂兒,對襟襖變成了連襟襖,那雙小腳沒有纏裹,隻是褲腳又重新紮起了。母親紡線時,雙腿盤成搖籃形,隻是搖籃裡躺的不再是我和弟弟,而是羊娃了。母親紡線多了,就動手織布。織布時,我學會給母親纏線軸,遞線筒,或撿拾掉在地上的梭子。母親織布的動作十分好看,她的雙腳一上一下踩着踏闆,雙手一前一後搬着織闆,一左一右遞接着梭子,“挺啪!挺啪!”母親像琴師,演奏着古老低沉的紡織曲。布織成後,就叫父親背到遙遠的北山換回糧食,填充全家人饑餓的肚子。

光陰就像老牛拉着破車,嘎吱吱向前轉着。夏收到了,生産隊貧瘠的土地沒打下多少糧食,交罷公糧,分到社員戶就沒有多少了。這時候,村上的大人小孩就提上籃兒,去田裡撿拾落在地裡的麥穗。母親領着我和弟弟也去了田裡。我們頭頂着火爐子樣的太陽,提着籃兒彎着腰,就像十九世紀法國著名的農民畫家米勒畫的《拾穗者》,一刻不停地勞作着。我們拾麥的姿勢沒人欣賞,隻能将影子永遠定格在逝去的荒年裡。大概撿了六、七天時間,我們竟有了小半袋麥子。我和弟妹要求母親給我們炒吃麥粒,母親太吝啬了,隻抓了三小把,在鐵勺裡炒。一時,麥子就發出誘人的香味。我和弟弟喉嚨癢癢的,想伸手抓吃。我們的手剛剛伸開,有一隻小手已經伸到炒勺裡。那是剛剛學會走路的羊娃的手,那手剛觸到炒勺,随着“哇—”一聲尖叫,那手倏的縮回。母親一驚,炒勺跌落地上,炒熟的麥粒全部倒進灰堆裡。母親抓起羊娃的小手一看,手指已經燙起幾個血泡。羊娃哇哇哭着,我們也随之哭着。我不知自己是哭泣那倒進灰堆的炒麥粒,還是哭泣年幼無知的羊娃被燙傷的手。

幾天後,羊娃痛苦的呻吟聲慢慢減弱了,我和弟弟又央求母親炒麥粒吃。母親神情抑郁地望了望我和弟妹,取出鐵勺,準備炒麥,可是當她在糧櫃上取麥子時,麥子不見了。母親顯然焦急了,他在放糧食的地方仔細查看着,發現地上掉有一顆、二顆、三顆麥粒,麥粒一直連向老媽住的屋子。老媽下地去了,房門鎖着。

我們家和老媽合住一個院子,老媽家住東邊,我們家住西邊。老媽個兒不高,纏着小腳,腦後綰着一個又黃又小的纂兒,全身穿着淺灰色衣服。她生有一兒一女,自己吃粗糧野菜,把細糧留給孩子們。老媽勞碌愁苦,饑腸辘辘,面皮浮腫,胸前背部生出不少膿瘡。她無錢看醫生,母親就用打聽來的民間單方為她治療。母親用的草藥是生地,民間叫媽媽奶子。農曆五月,那藥草開一種粉紅色的喇叭花,有蜜蜂在花裡鑽進鑽出。摘下花後,噙住花屁股一吸,就有一絲甜甜的蜜水進入嘴裡。對門大媽的兒子領着我和弟弟,採下媽媽奶子交給母親,母親在石礓窩裡搗爛,加上一樣粉狀藥物,就給老媽敷貼。敷貼時要吸淨膿血,沒有吸管藥棉,母親俯下身,貼上嘴唇吮吸,膿血吸完了,就把藥物敷上去。

看見母親吮吸膿血,我就幹哕起來。我問母親惡心不。母親說,瓜娃,救人哩,還說啥惡心。

對門四先生發現了,噙着煙鍋走過來說,如雅面善像菩薩,還長着菩薩心腸。

菩薩心腸的母親因糧食心硬了,趁老媽收工回屋的當兒,領我走進老媽屋子,借口貓把小雞叼到屋裡,找尋一下。老媽說沒見貓,是母親看花了眼。母親說,我眼亮的像電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一言一語問答中,母親忽然說,貓在樓上,就跳上炕,一把拽下樓邊一個布袋子。袋裡裝有糧食,袋角有個小洞,袋子中間補有一個碎花補丁,看起來十分眼熟。

我問母親,咱們的糧食怎麼在這兒。母親說,是老鼠精拉來的。我忽然想起母親講的老鼠精背媳婦的故事,随問母親,老鼠精要娶媳婦麼。母親笑着說,是的,是的。在母親笑聲中,老媽也笑了,但我看見老媽臉上的笑紋綻得不開,笑聲像是哭聲……

麥子收後,播種的秋莊稼長起了。夏糧歉收,人們盼望以秋補夏。可是天不作美,連續40多天幹旱,使玉米葉子幹枯了,希望又像肥皂泡沫破滅了。人們缺糧吃,又缺柴燒,眼睛就瞅上幹枯的玉米葉子。玉米葉子是牲口的飼料,瘦弱不堪的牲口是用它度命的。困難時期,人們便與牲口争搶那珍貴的玉米葉了。母親熬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搶割了一堆枯葉。天快亮時,她回家叫醒沉睡的我和弟弟上學去,然後背起背簍去背柴。當她走到自己堆放的柴堆時,柴已被别人背去了。母親好傷心,她沒有罵街,也沒有追尋。她隻是哭泣,哭自己辛勞,哭生活貧窮。

正當母親傷心的當兒,父親回來了,他手裡拿着一封信,說是從大隊部取來的。信是在西安上大學的表哥寄的,表哥在信中說:舅父舅母,我快餓死了,能不能給我捎點吃的。表哥的信就像晴空突然降下嚴霜,父親和母親仿佛秋草一下被打蔫了。在糧食短缺的荒年,姑父姑母已被餓魔奪去了生命,表哥沒有依靠,隻有乞求舅父母了。母親對父親說,大生(表哥)上大學咱也榮光,娃餓得向咱張口了,咱得給娃嘴裡填個馍渣。父親點了下頭,就拿起頭,挖開豬圈房的夾層牆,掏出掩藏的半鬥玉米。玉米是村上吃食堂時藏的。村上不許社員在家留糧,搜出留糧,除了扣除口糧,還要批鬥。母親說,手中有糧,心中不慌。于是和父親想方設法,在豬圈做了夾壁牆,藏了糧食,萬不得已,是絕不會取出那比金子還貴的寶貝。非常時刻,父母親已經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嗷嗷啼饑的孩子。他們的心已系向表哥,他們甚至覺得上大學的表哥的生命比自己一家人貴重得多。

掩藏的糧食是在天黑後取出的。母親在鐵鍋裡炒熟,就和父親磨起炒面。母親說,玉米是不能囫囵生吃的,磨成炒面,吃起方便。拉石磨是牲口的差事,父母親做的事是秘密的,那敢去生産隊飼養室套牲口。石磨在自家門房裡,父親和母親默默推着,磨聲隆隆的,像沉悶的雷;炒面紛紛的,像飄飄得雪花。雞叫時候,炒面磨完了。母親找了條布袋子把炒面裝好,父親用自行車馱着,連夜向二百裡處的西安騎去。後來聽母親說,父親是吃早飯時趕到西安的。表哥面皮浮腫,見到父親隻是流眼淚。表哥的居室一共住有四名同學,那三位都餓得瘦弱不堪,他們都以乞求的目光看着父親,全都和表哥一樣把父親叫舅父。父親心酸了,給那三位同學一人舀了一碗炒面。

儲備糧做救濟了,母親心裡空虛了,看着我們兄妹面黃肌瘦的樣子,母親流淚了。她對父親說,再苦也不要苦了娃,我在家經管娃,你出門割牛繩去吧!方圓百裡一樣窮,人缺糧,牲口缺草料,不少牲口瘦死了。父親用彎彎的牛繩刀把牛皮割成缰繩、套繩留給人家,剩下皮渣,他就馱回家裡。母親揀出巴掌大的皮渣,用手拽着,叫父親再割成細細的繩子,賣給婦女做紡車上的盤弦繩。牛皮又髒又臭,那氣味人聞了都會掩着鼻子。母親不嫌髒臭,給父親做下手。

對門四先生看見後戲谑,跟當官的做娘子,跟殺豬的翻腸子。如雅如花似玉,跟了個臭皮匠,真真是潘金蓮遇了個武大郎。母親聽見反唇相譏,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個跛子背着走。四先生是個瘸子,人長得瘦小,嘴唇子薄,做活沒力,人叫困熊。他以前在母親面前耍嘴皮子,母親不計較,隻是矜持地笑笑,沒想到這次引火燒身,惱的差點背過氣去。

西北風吹來時,冬天又到了。一冬無雪,天幹冷幹冷。母親照樣白天參加生産隊勞動,晚上坐在炕頭紡線。她還是一邊搖着紡車,一邊哼唱着歌子,不過内容卻變成了“數九歌”。九數完了,後面的話是“冷嗎不冷了,光害肚子饑。”我們念着數九歌,不覺就到農曆年關。生産隊喂養了一頭大肥豬,那肥豬是從集市上買的一頭大腳豬。據說腳豬的肉松散腥膻,無人問津。但是,一年不見油星的社員們望着卻是那麼眼饞。就在殺豬的先天晚上,大肥豬被人偷走了。盼望殺豬吃肉的社員們傻眼了,沮喪了,大家謾罵着,哀歎着,就像就像倒掉糧食的麻袋蔫塌了。

過年就要吃肉,小妹羊娃哭着鬧着,要母親買肉吃。母親默默地走回家,把父親割牛繩帶回的牛皮渣泡在水缸裡沖洗着,洗淨了,放進一口大鍋裡煮。鄉間人把煮牛皮叫熬膠,牛皮煮過一天,就煮爛了,再煮就化了。煮化的牛皮舀在盆裡涼成粉饦狀,用馬尾切成薄片,晾幹後就成了皮膠。每當家裡熬膠時,村上的人就拿個裂了幫的簸箕,或是開了縫的鬥來家裡蘸膠粘合。饑荒年月,大家看着一大鍋黃晶晶爛乎乎冒着一股腥臭氣味的牛皮,沒人掩鼻,沒人幹哕,都睜着發饞的眼睛。一向聞不得腥膻的四先生也圍到鍋前嗅着鼻子,他過年沒錢割肉買菜,給門上寫了一幅對聯。上聯是:二三四五,下聯是:六七八九。橫批:缺一少十。大家誇四先生有才,可那才不是财,隻是惹禍的根苗。他被反映到大隊,說是污蔑社會主義,批判後了一通。四先生回來後依然無錢買肉買菜,他見大家紛紛走向我家,就也跟了進來。窮酸的四先生問母親牛皮能不能吃。母親說,牛肉是肉,牛皮也是肉,想吃了你就撈一塊吃。四先生聽母親叫他撈吃,眼睛立刻放出亮光,被批判的晦氣一下沖走了。他伸出瘦長的胳膊,用長勺撈牛皮時被我攔住了。我說,你編派我媽,不給你撈牛皮。四先生尴尬了,他涎着臉說,碎東西,我編派啥,我誇你媽是花,不是豆腐渣。正在燒鍋的母親沒有言語,她從鍋裡撈了快牛皮,放到四先生碗裡。四先生顧不得燙嘴,立刻狼吞虎咽,他邊吃邊說,我早說過的,如雅不是人,是菩薩。在四先生帶動下,臭牛皮為大家過年開了頓葷。

開春後,下了幾場雨,麥苗青青,菜花金黃。這時候,四先生家的老柿樹上飛來一窩蜜蜂,四先生端梯子上樹收蜂時,蜜蜂群起而飛,驚奇的是蜜蜂竟然飛到我家土牆上挖的蜂窩裡。四先生掃興地跺着腳,說蜜蜂瞅紅滅黒,嫌他太窮。

蜜蜂是勤謹的小精靈,天剛麻麻亮就飛出窩去采蜜,天黑了才收工。到年底,我家竟割了一搪瓷盆蜂蜜。母親蒸了一鍋饅頭,招呼鄰居都來吃蜂蜜。四先生也來了,他把饅頭掏了個大窟窿,灌滿蜂蜜,張開大口就吞,隻是他吞的太急了,蜂蜜射了他一臉一身,嗆得險些閉了氣。母親望見,趕忙拿過毛巾,一邊為他揩蜂蜜,一邊說,四叔,慢些吃,甭性急,一個馍不行吃倆,倆不行吃三,要是你老為吃嗆死了,我怕是要賠出人命來!四先生漲紅着脖子說,喝涼水打噎,走路打跌,老了,不中用了。

四先生吃過蜂蜜後殁了,村民說他吃蜂蜜嗆到氣管裡死的。四先生有兒無女,哭喪的隊伍十分孤單。母親戴上孝巾,主動為四先生哭喪。母親哭聲不再那麼清亮,但她哭得真切,哭得悲痛,哭得路人紛紛抹起眼淚。

時間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和弟弟各自成了家,羊娃後來回到親生父親身邊,長大也出嫁了。羊娃忘不了母親奶養,經常來家裡看望。村上不少老人殁了,母親和父親依然健在。我在縣城工作,弟弟在家作務莊稼,父母親和弟弟住在一起。包産到戶後,家家都有餘糧,人們腰包脹了,不再是吃飽,而是吃好了。弟弟除了做莊家,還養了頭大母豬,年年下兩窩豬娃。

年關,大雪紛飛,天氣寒冷,我回家看望父母親。

我走進母親住的老屋,母親燒着土炕,有縷縷煙氲從炕門縫隙裡飄散出來。母親在炕上臨窗坐着,她身着黑布棉襖棉褲,早年烏黑的頭發已被無情歲月染得似雪。父親在土炕邊圪蹴着,他嘴裡叼着煙鍋,滋滋滋的吸着老旱煙。我問候過父母親,放下年貨,屁股往一張舊椅子坐去。母親說,天冷,你上炕暖腳。我脫掉鞋坐上火炕,腳伸進被窩,卻碰到軟軟的東西,聽到好像動物的叫聲。我吓得縮回腳,問母親被窩裡是什麼東西。母親說,被窩裡是豬娃。我問母親,把豬娃放到被窩裡不嫌髒。母親笑着,你弟養的母豬下了一窩豬娃,天冷,經管不到,凍死了兩個。眼下是臘月,人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今年豬貴,豬娃成了金蛋蛋,一個要賣二三百元呢!要是凍死了,就把錢白撂了。我說,豬娃是低級動物,放在炕不嫌……母親說,嫌啥,你叫牛娃,你弟叫狗娃,你妹叫羊娃,都是在我的土炕上連巴帶尿長大的,難道低級啦?牛娃、狗娃、羊娃、豬娃都是娃,我咋嫌棄呢,愛都來不及哩!

母親說着笑了。我也笑了。于是,往昔峥嵘歲月又在眼前一一浮現出來……

秦都2008年5期

延河2009年2期

#小白菜 #吃貨 #書包收藏

散文母親的一生(散文母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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