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憶江南

《憶江南》這首詞牌，也叫《望江南》，《夢江南》，千年以來，有許多偉大的詩人用它填出了絕美的詩句。

比如溫庭筠的“梳洗罷，獨倚望江南。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頻洲。”

比如白居易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比如皇甫松的“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語驿邊橋。”

每一首都字字珠玑，餘韻悠長，使人充分領略到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婉約意境之美。更由于篇幅短小，朗朗上口，成為了中國人詩詞啟蒙的最佳讀物。千年以來，不知陶醉了多少中國人柔軟而敏感的内心。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這首詞牌的來曆，和它背後的一位唐代女子的命運史詩。

憶江南，回憶的并不僅僅是江南的美景，還有江南的美人。這位美人，名叫杜秋娘。

公元791年，唐德宗貞元七年，曆經了安史之亂，二帝四王之亂這些驚濤駭浪的大唐，在德宗皇帝連年平亂和休養生息之後，終于有了一段穩定的局面。這寶貴的平和時期，為後來的“元和中興”開創了有利條件，也使得大唐盛世有了延續的可能。盡管這種“盛世”帶着“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衰落氣息。

這一年，李白已經去世了29年，杜甫去世了21年，李商隐還要22年出生，杜牧還要11年才出生，唯一一位可以稱之為“巨星”的白居易，正好20歲，詩名還沒有被天下熟知。

從不缺才華的唐朝詩壇，似乎一下子還沒有充足的靈感，讓詩人發揮。

也正是這一年，當時叫做金陵，如今的江蘇鎮江，杜秋娘出生了。江南生長美女，水鄉滋潤美人，杜秋娘更是生來膚白如脂，不施粉黛，一樣光彩動人。

十五歲那年，杜秋娘的美貌被當地節度使李锜看中，納為侍妾，百般寵愛。“一入侯門深似海”，古代女子的命運，大多隻能掌握于男人的手裡，而這種嫁入侯門的女子，更是如同大海上的孤舟，江湖上的浮萍，“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2、 有花堪折直須折

杜秋娘嫁給的李锜，是一位驕橫跋扈的節度使，仗着德宗皇帝對他的信任，又把持着江南水路漕運，橫征暴斂，積聚了可觀的财富。富可敵國的李锜，更是滋生出非分之想，他私募了一支心腹軍隊，個個武藝超群，精通箭術，對李锜忠心耿耿，稱他為義父。

李锜的行為終于引起了懷疑和憤怒，朝廷對他明升暗降，予以警戒，可是他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殺害朝廷命官。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德宗皇帝駕崩兩年之後，憲宗皇帝剛剛繼位。李锜在這個時機兵變造反，可他手下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朝廷隻用了一個月就将叛亂平息，李锜被生擒後處死，家産抄沒，杜秋娘也被當成奴婢送進了皇宮。

這時的杜秋娘不過17歲，入宮後成為歌舞姬，為皇帝表演。有一次，杜秋娘在憲宗皇帝面前表演了一首《金縷衣》，據說這是她自己創作的一首樂府詩，隻聽得杜秋娘輕啟朱唇，婉轉動聽的歌詞立即深深打動了唐憲宗。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唐憲宗是天子，金縷衣對他來說，不過是糞土，而眼前的美人，才是值得珍惜的寶物。他立即“有花堪折直須折”，将杜秋娘一把摟入懷中，溫香軟玉，沁人心脾……

此後杜秋娘不僅成為了憲宗的愛妃，更成為他的紅顔知己，兩人經常一起談論人生和國家大事，杜秋娘還承擔了憲宗私人秘書的職責。

就這樣過了十幾年受寵的日子，杜秋娘成為了宮中女子都羨慕的對象，可是命運的魔咒，并沒有放過這位女子。元和十五年，憲宗皇帝突然暴斃在宮中，死因成為千古迷案。

此時的杜秋娘30歲，新繼位的穆宗皇帝見她沒有兒女，孤苦無依，于是讓她去照顧兒子李湊的生活起居。但是，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這片江湖上的浮萍随波起伏，飄搖不定。

穆宗皇帝貪戀酒色，做了幾年皇帝就一命嗚呼，新繼位的敬宗皇帝，不久也被刺死在宮中。杜秋娘經曆了混亂的權力鬥争，眼見危機四伏，于是與宰相密謀，想要除掉跋扈的宦官集團，結果計劃提前暴露，她被貶為庶民，逐出皇宮。

十七歲入宮的杜秋娘，在這鬥争之地生活了三十三年，被趕出來的時候，已經年過四十，青春和美貌，都成為江水東流。

3、同是天涯淪落人

無處可去的杜秋娘，隻好又回到了鎮江老家，孤獨地生活。

兩年後的一個春天，30歲的詩人杜牧來到了江南。他被舉薦當了一個小官，這位23歲就寫下《阿房宮賦》的大唐才子，已經名滿天下，可是到了30歲，依然隻做過一些小官。他聽說當年憲宗的愛妃，寫下過“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杜秋娘就居住在鎮江，于是慕名造訪。

可惜，他沒有早生幾年，領略杜秋娘的盛世美顔，他看到的，隻是一個又老又窮的婦人，初春的天氣依舊寒冷，可是杜秋娘隻有一匹白薄薄的白布來做衣服，還要在深夜去鄰居那裡借用織機。家園早已荒廢，四處長滿了荒草。

杜牧感歎：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歔欷。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意思是說，從古至今世事變幻莫測，真讓人唏噓啊。

看着杜秋娘，再想想自己，杜牧又說：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意思是說，女子的命運固定不定，像我輩這樣的讀書人命運一樣是難以預期啊。

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辭别杜秋娘之後，杜牧去了揚州，在那裡，“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

杜秋娘如同凋零的枯葉，她的結局，沒有了記載。

當初宮中的一位翰林學士李德裕，見證過杜秋娘的美貌和才華，在杜秋娘死後，他創造了一首詞牌，名為《謝秋娘》。“謝秋娘”的意思是，向秋娘緻意。

後來白居易年老時回憶起江南的人和事，用《謝秋娘》的詞牌，填寫了三首流傳後世的小詞，并将詞牌名改為《憶江南》，也有人用做《望江南》。

不知道白居易那時是否還記得，初到江南時，在那個“楓葉荻花秋瑟瑟”的夜晚，遇見的那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婦人。

這位“老大嫁作商人婦”，年老色衰的婦人，為失意的白居易彈奏了一曲琵琶，令他感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位婦人的命運，不就是另一個杜秋娘嗎？每一首陶醉千年的中國詩詞，背後不都是一群人的命運史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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