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宋】晏殊
憶得去年今日,黃花已滿東籬。曾與玉人臨小檻,共折香英泛酒卮。長條插鬓垂。
人貌不應遷換,珍叢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尋舊徑,所惜光陰去似飛。風飄露冷時。
一看到開篇這句“憶得去年今日,黃花已滿東籬”,便想到唐代詩人崔護那首著名的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崔護《題都城南莊》
當年桃花紛染,似雪飄零,而佳人風韻襲人,眉目如畫。而今桃花依舊,玉人卻不知芳蹤何處。昔日隻不過驚鴻一瞥,卻留下了天長日久無以消解的思念與哀愁,不能不讓人感歎,世間最傷情之事,不是聚散别離,而是物是人非、故人難覓的追思與感懷。
正如晏殊在這一阕詞中所展露的心境,彼時庭院悠清,黃花滿東籬,而玉人風韻婉轉,情意脈脈。隻是光陰荏苒,轉眼已非昔年春,再次來到熟悉的庭院,獨立樓台,才發現身畔芳菲依舊,佳人卻已無處可尋。
那種無法挽留的悲傷與孤寂,或許唯有在芳菲柳色之間高歌一阕方可傾訴。在鋪滿黃花的通幽小徑之上,他執一盞思念,沿着未曾變遷的痕迹,找尋不見影蹤的故人。何以飄零去,何以少團團,何以别離久,何以不得安?晏殊最終所歎,亦不過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同是黃花滿東籬,晏殊此刻的心境或可與李清照“東籬把酒黃昏後”的悲愁哀婉相較。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清照《醉花陰》
一個是獨自徘徊東籬,把酒一尊,追尋舊人蹤迹;一個是在東籬下獨飲獨酌,借酒澆思念之愁,都是在年複一年的美景中,哀傷人事已非。
若是從未曾得到,便不會經曆失去的悲哀,所以得而複失往往更令人痛徹心扉。物是人非,這一詞語未經細思,便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符号,倘若身臨其境,親身去體會那一種在熟悉的場景中對往日美好的徒然追念,便會明了那究竟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悲傷與怅惘。
不僅過往的美好隻可懷念,就是在懷念的時刻,這種美好也已經在流年的摧折下不斷凋殘着。莫說難以再見,即使見到了,也不過“塵滿面,鬓如霜”。所謂的“物是人非事事休”,說的并不僅僅是人事的更替,更是一切情緣的終結。
所以李清照會在開滿黃花的東籬下歎息舊景不再,思念銷魂,以緻“人比黃花瘦”;晏殊在眼見“風飄露冷時”,亦恨光陰如梭,暗暗憂心玉人是否在時光裡凋損了容顔。那位曾與他相伴的玉人,曾經“長條插鬓垂”,鮮妍美麗,如今呢?與花木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的輪回相比,人的盛衰隻在頃刻,一旦凋零,便再也追之不及。當那些心靈敏感多情的詩人看到萬物依舊,唯有人事面目全非之時,又怎能不為之心驚、心碎?
看李後主寫“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一朝盡數淪喪,如此傷極痛極,所以讀到他的“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顔改”時,便知道他内心的悲愁,确是如一江春水般綿綿無盡。
淪為亡國君、階下囚後,李煜的餘生便注定隻能活在無休止的回憶和難以排解的愁恨之中。山河尚在,卻更易了主人;宮室尚存,昔日朱顔卻早已改變,他的生命裡,觸目皆是今昔劇變的慘痛景象,所以也就處處是無可彌補的遺恨,非要用痛徹心扉的字句來傾訴表達。他寫下“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時,可說已将物是人非的痛切寫到了極緻。
原以為寫物是人非之情,必要如李後主般曆經家國凋零,此身如寄的遭遇,方能動人,卻不知半世優遊的晏殊一樣可将這種物是人非、風飄露冷的情懷寫得婉曲深刻。與李後主國破家亡的極端遭際相比,晏殊一生的際遇顯然要順遂得多,但人事離散本是一切人生必經的路,大至家國破亡時的生離死别,小至萍水之交擦肩而過,其中的哀傷與惆怅隻有深淺之别,卻沒有高下之分。
誦及晏殊的“憶得去年今日,黃花已滿東籬”時,雖體味不出大喜大悲,卻也有濃烈的憂傷與失落暗含于盛放的花景中。這一叢爬滿東籬的黃花去年開放過,如今又再次綻放。若再追溯起來,在去年之前,它也盛開過許多次,此後即使無人再賞,它也必會兀自盛開、凋謝。即使有一天其中的一株死去,也必會有新的一株成長起來。
時間和物質幾近永恒,這片土地上的人不知繁衍更替了多少回,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漸次如煙,而江山仍舊靜默,河流照樣奔騰,絲毫不因人意轉移。人事的改弦更張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也正因為微不足道,才格外地令人感覺悲哀。
當晏殊從白日的朝堂裡轉身,在熱鬧的晚宴裡退場,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擡頭仰望那一輪亘古不變的明月時,定然思緒翻湧,滿懷感慨。縱然豐衣足食,功成名就,人生也總有追之不及的遺憾,再多的圓滿,也不過更加襯出他生命裡的不圓滿。否則,在一曲追懷往事的詞裡,晏殊不會流露出這麼深沉的情懷:時空早已輪換,人貌亦已變遷,不知他年黃花再開,身畔之人,是否可如昨。
在從不曾老去的歲月裡,每個人都在漸漸老去。或許每個人都曾和晏殊一樣,在時光的罅隙裡,沿着記憶之中未曾變更的風景路徑四處找尋,卻無法再找到那個魂牽夢萦的熟悉身影。可是,找不到也沒有關系。一如歐陽修在《浪淘沙》裡給出的答案:“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知與誰同”四字,分明是感傷于聚散無常,卻又讓人覺得喜悅。因為生命裡的風景定是越來越好的,過去一同看花的人不在了,以後也定能和其他人一起去賞。
晏殊亦有類似的豁達。他的詞從不曾有過貫徹始終的悲傷,隻因他總能在人生的苦楚哀愁裡找尋到亮麗風景,總能于心情的死角處發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他雖哀歎于“光陰去似飛”,憂心于人貌的遷換,回憶裡卻仍留存着“共折香英泛酒卮”、“長條插鬓垂”的明媚畫面。
這明媚如初,鮮妍依舊的畫面似在向人輕輕分說:物是人非的确讓人心碎神傷,但是,既然未來還會與更多人相遇,既然生命裡總還有美酒、高歌、好景良辰,又何必非要執著于過去的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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