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郭老八失蹤了!
電話打不通,微信也不回,委托當地朋友,仍然聯系不上。這種失聯狀态,已經持續了十八天。
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人間蒸發,能去哪裡呢?“是不是出事了?”當地朋友我和商量,“如果過兩天還聯系不上,我就親自到山寨跑一趟!”
郭老八家在雲南省臨滄市鎮康縣中緬交界的莽莽群山之中。的确,自從聯系不上他,我的第一反應也是: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也好,至少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惦記着郭老八的安危,同時也惦記着我的火腿和蜂蜜。——失聯前一天,我才和郭老八通了電話,委托他幫忙找些當地的老火腿,和山裡的野黑蜜。他滿口答應。
第十九天。電話還是沒信号,微信仍舊沒回複。
第二十天,上午。打電話,“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微信留言,沒有任何反應。
絕望!深深的絕望!“明天就叫當地朋友驅車上山看看吧!”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嗯,隻能這樣了。”
下午,抱着僅存的一絲僥幸,最後再試一次吧。掏出電話,撥打……“嘟——。嘟——。嘟——。”通了!居然通了!!電話終于接通了!!!
我的心髒噗噗亂跳,拿着電話的手微微顫抖,“快接電話。快接電話。快接電話……”心裡默念。
“老闆——我上山追牛去了嘛——山上沒信号嘛——”終于,聽筒裡傳出熟悉的、濃郁鄉土氣息的雲南腔。
心中一塊懸着的巨石頓時落地。
02
郭老八是我在新冠疫情爆發那一年、即2020年認識的。4月,全國封城剛剛解禁,我和劉同學說走就走,駕車前往鎮康縣,投奔做茶的大寶。
大寶的初制所在木場鄉與南傘鎮交界的甘塘村,晚上做茶,白天帶我們深入茶山。這一天,來到雪竹林山半山腰的木場上寨。寨子裡沒人,很安靜。正當我們困惑之時,從山邊轉角處冒出一個男子,矮小,但結實:“老闆,來看茶呀?”來人正是郭老八,原本在山邊勞作,看到有車進寨,主動放下農活,前來尋找機會。“我做了很多茶嘛——自己炒的,很便宜嘛——”然後把我們請進自家院子,将簡易桌椅搬到院壩中央,就在雲南春天溫暖的陽光下,開始泡茶。
聽說我們來自重慶,郭老八充滿期待,“老闆——先喝個芽苞茶——野生的嘛——明前采的——很珍貴嘛——”邊說邊把蓋碗遞過來,“看嘛——很漂亮嘛——”
郭老八不會普通話,地方口音極重。起初,基本聽不懂,全靠大寶翻譯。交流久了,連猜帶蒙,或多問幾遍,勉強可以交流。
我接過蓋碗,大為驚奇,隻見裡面躺着一些似茶非茶的幹枯芽苞,每一個芽苞如筍殼層層壓疊,頂部有一到兩片沒有展開的嫩芽,芽苞的色澤,黃綠中帶有紅色斑塊。
“都是在古樹上采的嘛——就在山裡嘛——”郭老八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指了指寨子背後的莽莽原始森林,說到。
燒水、沖泡、分茶……這一套流程,對于雲南茶山的人來說,都是幼兒學,雖粗糙,卻熟練。
我端起茶杯,往陽光下一照,隻見茶湯清淡透亮,微黃中透着淡綠;放到鼻下輕嗅,清甜……植物的香氣……嗯,還有一種特别的味道……對,野性,強烈的野性;忍不住輕啜一口,茶湯很薄,沒有茶的味道,茶湯中卻有很獨特的鮮爽和甘甜,當然,還有野生植物的、略帶刺激的香……
實話說,這杯茶湯,雖特點鮮明,但體驗感并不好。我一貫認為,評判一泡茶的好壞,“協調性”是基礎,恰如一座大廈的地基。對于建築來說,若地基沒有打好,上面修建得無論如何花哨,終究逃不過垮塌的命運。同理,于茶而言,如果協調性差了,無論某一個特點多麼突出,就算鮮爽如味精,那又如何呢?畢竟這是茶,而不是味精呀!
我眉頭不經意微皺了一下,并沒有逃過郭老八的眼睛,他趕緊解釋,“才做出來嘛——放一段時間更好喝嘛——”這個男人看起來粗糙,卻有細緻的一面。
為了不掃郭老八的興,我端起茶杯再次輕啜一口,和剛才的評判一緻:這款所謂的野生芽苞茶,鮮爽和甘甜非常突出,湯水中暗含一種野生植物的香氣,但作為一款茶,卻缺乏茶本該有的花蜜香,以及茶湯的醇厚敦和,協調性極差!
我正在頭腦中複盤對這款茶的評價,突然,肚子裡一陣絞痛,大腦内一片暈乎,額頭上虛汗直冒……“中毒了!”我按捺住慌張,靜坐,評估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嗯,沒有大礙。”也就沒有聲張。這款野生芽苞茶,以及郭老八這個人,就這樣刻進了記憶深處。
茶肯定是不能喝了。以種種理由推脫。郭老八淳樸,倒也沒有多想。
沒多久,身體不适完全消失,我提議,“去看看古茶樹吧。”郭老八熱情應承,“我帶路。”
03
郭老八對寨子裡及周邊的古茶樹了如指掌,“山上有好幾棵大的——上千年嘛——進不去嘛——”一邊介紹,一邊帶着我們在寨子裡穿梭。腳上趿拉的一雙破舊拖鞋,與蒼老的茶馬古道摩擦,發出“啪嗒、啪嗒”的回響。
我和劉同學對一切原生态的,或者陳舊的東西都感興趣。
“這個原木菜墩,很有年代感,洗出來放到茶室,一定有感覺。”劉同學對一個布滿刀痕的老菜墩發生了興趣。
“我給你搬上車嘛——”話音未落,郭老八已經抱着菜墩朝停車處飛奔。
“哇,這麼大一塊金絲楠,做個茶台,肯定好看。”我又發現了寶貝。
“老闆——送給你嘛——我找人來擡上車嘛——”郭老八已摸出手機,準備撥打電話。
“不用了不用了,太大了,拿回去沒法用。”我趕緊阻止。
見識過郭老八的熱情,此後我和劉同學再也不敢輕易表露對某物品的喜愛。
郭老八不厭其煩,帶領我們将附近的古茶樹一一走訪。言談之中,透露出對外界的向往,以及通過我們架設一座溝連外界的橋梁,“你們大城市嘛——認識的人多嘛——”他将我們帶到自家倉庫,指着堆放在角落的一個個編織袋,“草果要不要——自己種的嘛——便宜呢——”
“東西确實好,可是……可是……家裡一年用不了……半斤。”我随手抓起一把草果,嗫嚅道。
“不要緊嘛——朋友要也可以嘛——”郭老八倒不在意。
初次相見,郭老八放下農活,陪了我們整整一個下午,我們卻沒有從他那裡購買任何東西。離開時,我們有些不好意思。郭老八卻不以為意,“沒所謂嘛——以後需要什麼給我說嘛——”
04
回重慶以後,郭老八一直主動保持聯系。從山上挖到一棵滇黃精,拍個視頻發過來;移栽了一叢大花蕙蘭,拍個視頻發過來;上山放牛了,拍個視頻發過來;開始掏蜂蜜了,拍個視頻發過來;新茶做出來了,主動索要地址寄點樣品過來……才開始,我每條微信必回,到後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一茬沒一茬地回。郭老八锲而不舍,從未放棄。
如此持續一年,自己都覺得,如果再不買點東西,就成了薄情寡義之人。突然看到他發的野生黑蜜,正是我在雪竹林山上見識過的米團花蜜,一年才采蜜二十來天,很難得,正好弄點回來分享給朋友們。
通過蜂蜜,我和郭老八的交流多了起來。他是我接觸過的雲南茶農裡面,少有的極具契約精神的人,答應了的事情,基本不用擔心。
比如今年(2022年)的野生黑蜜,原本我和他商定,還是去年同樣的單價。過幾天,他卻打來電話,顯得有點着急——
“老闆——黑蜜漲價了嘛——”
“為什麼呀,不是說好和去年同價嗎?”
“沒辦法嘛——我去其他農戶家裡收,都漲價了嘛——”
“那我怎麼辦?我已經将去年的價格報給朋友們了呀。”
“沒所謂嘛……”
“有所謂呀,我怎麼向朋友們交代。”
“沒所謂嘛——我老實人嘛——我來貼嘛——”
“算啦算啦,怎麼能讓你貼。我麻煩點,一一給朋友們解釋吧。”
05
在郭老八那裡喝過的野生芽苞茶,後來倒是偶有人提及,據說近兩年有點火。但由于那次的慘痛經曆,我選擇了自動屏蔽。
再次接觸,是在茶友“一木青”老師的茶室。茶逢知音,一木青老師一高興,翻出一包野生芽苞,據說已珍藏十多年,“這是我的味精。”說着,拿起一顆丢進正準備開湯的茶碗裡,“加點料,提提味!”
果然,這一泡茶立即變得更加鮮爽,經過十多年的存放轉化,野生芽苞已失去了原本的野性和糙勁,變得溫和起來。這就對了,用野生芽苞來調味,發揮其長處,也算是适得其所。
網上以及書上關于野生芽苞茶的資料幾乎空白,經過反複查詢及求證,基本可以作如下論斷:
第一,市場上的野生芽苞茶,根本不是用山茶科山茶屬植物茶樹的嫩芽或芽苞做的,而是一種叫做“西南木荷”的植物的芽苞。這種植物屬于山茶科木荷屬,完全不是茶。由于發芽時間和普洱茶同步,所以很多茶農采摘後曬幹,冒充高檔普洱茶銷售,現在已經升級到和普洱茶拼配在一起銷售。
第二,這種野生芽苞有輕微毒性,特别是對腸胃有刺激。當然,毒性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現不同,耐受力強的人,或許沒有任何反應。
第三,野生芽苞的毒性,會随着存放時間增加而一年年減弱。
也就是說,喝野生芽苞茶真的要謹慎。據說,常飲此茶,會面色發黑。
至于郭老八,與他交流之後,我相信他根本不了解所謂的野生芽苞茶,隻是看到别人都在做,也做點來換些銀兩。這是一種樸素的金錢觀。就像自家的牛跑進大山,一定要把它追回來,不惜任何代價。
在郭老八失蹤的第二十天,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我竟有些語無倫次,“追牛?追什麼牛?”
“我家的牛嘛——跑到大山裡去了嘛——”郭老八還是一如既往輕描淡寫。
“追回來了嗎?”我大為驚奇。
“追回來了嘛——”
“這些天你一直在山裡?”
“對嘛——”
“那你晚上怎麼過的——”
“山上有采野蜂蜜的臨時窩棚嘛——”
這些天,郭老八帶着大米和鹹菜,在大山裡尋找呼喚,對自家的牛不離不棄……到了晚上,在窩棚裡困一宿;餓了,撿柴生火造飯;渴了,雙手掬一捧山泉水;累了困了,就地躺平小憩一會……
聽了郭老八的描述,我還以為自己穿越到原始社會!
2022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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