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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隆冬之際，北方異常寒冷，涼城也不例外。

賀之進京趕考途經這裡，風雪交加中他的衣衫顯得格外單薄，幹糧已經吃完，水也沒有了。可這涼城卻偏偏荒涼不堪，走了半晌竟找不到一處遮風擋雪的地方。

天色已晚，賀之絕望之際，坐在石階上，瑟縮着身子不斷地向雙手哈氣。

“天氣嚴寒，公子不如進屋喝杯酒暖暖身子。”

賀之扭過頭來，就看到了陰森森的女子提着燈籠，燭光在她的臉上搖曳，尤為詭谲。

“鬼啊！”賀之失聲驚叫，慌忙爬起身來，一個趔趄，蹑腳而逃。

而提燈的女子緊随其後，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哽咽道：“鬼在哪裡！公子不要丢下奴家，可真是駭死人了。”

賀之不由一驚，停下了腳步，女子也跟着撞了上來，燈籠翻倒在地。

女子撿起燈籠，用手絹輕輕拂去塵埃。賀之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臉驚慌委屈，眸子還噙着淚花，不由地得憐惜了幾分。

“分明不像書中所說的邪靈惡鬼嘛。”賀之想到這裡竟不由得放下心來。

“姑娘，這月黑風高的，你怎麼獨自一人在這荒郊野外？”

“哪裡是荒郊野外，分明是我家門前，你這書生莫不是饑寒交迫兩眼昏花了？”

賀之揉了揉眼睛，果然雕闌玉砌的宅子就坐落在不遠處。

賀之不由感歎定是天色太晚，自己又累又餓，竟昏了眼神。

“還恕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可否行個方便，收留一晚。”

“方便倒是方便，不過……”青無面露難色。

“姑娘有何難言之隐？”

“你剛剛真的看見鬼了嗎，奴家很怕鬼……”

賀之連忙擺着手賠笑道：“沒有沒有，是在下眼拙。”

2

賀之如願住進了宅子，宅子雕梁繡柱、釘頭磷磷，看起來是富貴人家。

他環顧四周，問道：“這麼大的院落，不會隻有姑娘一人吧？”

“正是如此，奴家名喚青無，夫君征戰沙場還未歸來，所以獨居于此苟且偷生。”

“原來姑娘是将士家眷。”賀之俯首做了個揖，“在下賀之，多謝姑娘收留之恩。”

青無為賀之端來一盤水果，一壺酒，她說：“這是三月桃花釀的酒，我家夫君最是喜愛，公子盡管嘗嘗。”

賀之謝過青無，舉杯一飲而盡，“好酒！”一股暖流襲上心頭，沖淡了一身的疲憊。

夜晚，賀之被引至客房休息，風雪吹開了窗子，窗外黯淡無光，賀之輕阖軒窗，鑽進了棉被之中，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而此時，提着火紅燈籠，身着素色衣衫的女子正站在風雪中，孤獨地守着夜，她手中的燈籠光輝搖曳，照亮了天空一隅。

她的眸子晶瑩秀澈，不知是映着光，還是噙着淚。

“咚咚咚，咚咚咚……”不知過了多久，賀之的耳畔隐隐約約傳來敲窗的聲音。

“誰在那？”迷蒙之間，賀之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推開了窗子，但是窗外的一幕，卻讓他啞然失色。

青無站在窗外的風雪中，面色蒼白，唇含朱丹，她胸前繡着大朵的鎏金牡丹，手裡提着大紅燈籠，顯得妖冶而缥缈。

她輕啟朱唇，綿柔的聲音便幽幽地吐了出來，“奴家思量再三，覺得公子知書達理風度翩翩，像是個好人，所以冒昧想請公子幫一個忙。”

賀之不明就裡，擡眼間對上了女子的瞳眸，細長的眉毛下，眼神如月光恬靜，籠着清煙一般的惆怅，他竟然有些看癡了，繼而微微地點了點頭。

黑暗中彌漫的，仿佛不是濃稠的風雪，而是飄渺遙遠的回憶。

“我夫君名喚趙允昌，他受召出征，至今未歸。你去到京城，可否幫奴家打聽一二，奴家無以為報，願為公子奉一世佳釀。”

一瞬間，賀之仿佛看到了那個打馬而過的少年驚起的草長莺飛，身着鵝黃襦裙的少女，回過頭來，莞爾一笑，桃花就在枝頭開了一片，簌簌地落了下來，夾裹着溫柔的風在夢裡纏綿。

“紅顔一笑生死随，将軍征戰幾時回。公子可願聽我講個故事？”

耳畔袅袅着女子恬靜的聲音，像是追問，又像是歎息……

3

我叫青無，是個骨女，同伴們說我是怨念幻化的妖靈，報複人類是我的使命，然而我卻不以為然。

我隻喜愛釀酒，喜愛在深夜巷弄請過路的人們喝我親手釀的桃花酒。

我想聽人誇我的酒好喝，我期盼有朝一日能開家酒肆，全天下的人都誇我的酒好喝。

但是從來也沒有人喝過我的酒。他們總是很怕我，就像我怕鬼一樣，我又不是鬼，為何這般怕我？

漸漸地，同伴們也開始疏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于是我開始獨自流浪，尋一個願意品嘗桃花酒的人。

不知遊蕩了幾年抑或是幾十年，我路過了這裡——涼城。

深夜，我抱着我的桃花酒躲在巷弄拐角。

一個紫衣金冠的少年提着燈籠一股腦地沖了過來，撞翻我的酒壇子，酒撒了一地。

他轉過來對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蜷身躲在了拐角的黑暗中，低聲說着“我父親要打我，讓我先躲躲”。

我惱羞成怒，擺出了一個私以為最可怕的鬼臉吓他。果不其然，他一個趔趄便坐在了地上。片刻之後，他竟捧腹大笑，說道：“姐姐，你好厲害啊，怎麼做到的，太好玩了。”

我無言，愣怔，繼而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那可是我釀了大半年的桃花酒。

少年頓時驚慌失措，他蹲在我的對面，委屈地向我道歉：“姐姐對不起，我把我家酒窖裡的酒都賠給你，你想要多少便拿多少。”

我哭得更兇了，“什麼酒都沒有我釀的桃花酒好。”

“對……對……對不起，你别哭了嘛，來年開春我摘一馬車的桃花陪你一起釀。”他一邊說着，一邊拿袖口拭去我臉上的淚。

“我叫趙允昌，姐姐可以喚我小昌，我家就住在那裡，我一定會幫你摘桃花的。”他指着宅子，拍着胸口，說的信誓旦旦。

于是小昌這個名字，被我在心裡默念了很多很多遍……

我沖他做了個鬼臉轉身要走，衣角卻被緊緊地攥在手心，他把手裡的燈籠遞予了我。

他說，路太黑，要小心回家。

當我第二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着實将他吓了一跳。我倒吊在房梁，頭發肆意地潑灑到他的肩上，他發現後，先是一驚，繼而露出的驚喜表情像極了一夜春風後的滿樹桃花。

我沒有料到，竟然有人可以露出如此粲然的微笑，于是結束了漂泊的生活，隻為了等他賠我的桃花。

“來年開春，我摘一馬車的桃花陪你一起釀。”

每當我想起這句話，眼前總能浮現他清澈如水的眸子，天空倒映在他的眼中，染上了溫柔的氣息。

不知何時開始，我總會有意無意出現在他的身邊，我在圍牆下放紙鸢，在房頂上撒花瓣，我坐在樹上看他在陽光下習武，也倚在窗棂凝視他在燭台前練字，隻因他曾翻山越嶺為我采下最美的桃花。

然而，春去秋來，我終于要離開。

我哭着說，我要走了。

“為什麼……”他的表情竟然充滿了不舍。

我坦誠道：“我是個妖怪，四海為家。”

他居然笑了出來，笑得釋然。

“你笑什麼？”

“還好不是因為你讨厭我了。”

我一時語塞。

“我早知你是妖怪，整個涼城無人知你底細，仿佛隻有我認得你，那時我便知你并非常人，況且哪有常人能做出那等扭曲的鬼臉。”他輕展笑顔，喚我的名字，“青無——”

“嗯？”

“等我十八歲，娶你過門可好？”

我終于，破涕為笑。

他十七歲那年，帶我去了桃花谷，漫山遍野的桃花紛紛揚揚席卷了滄海。

他說：“等我們成親了，就住在這裡，你釀你的桃花酒，我拿去集市販賣，到時候你的酒遠近聞名，可别舍不得給我喝。”

他的衣袍灌滿了風的低吟淺唱，半晌沉默不語，似有滿腹心事。

“青無，我要出征了，你會等我回來嗎？

我看着眼前英俊挺拔、正氣凜然的身影，使勁點了點頭，“當然。”

自那天起，我就再沒有見過他。

我為自己縫制了大紅的喜袍，卻隻是空歡喜。

我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這個家都散了，他也沒有出現。

久到窗外的老樹都不再抽芽，他也沒有出現。

然而在我的夢裡，他的眸子還是一如往前的清澈，他說：“好想喝一杯青無釀的桃花酒”。

奴家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了，賀之公子，你可願幫奴家尋他回家？

4

不知是賀之做着青無的夢，還是青無闖進了賀之的夢。

陰陽昏曉，他用旁觀者的身份經曆了兩個人的過往，做了一個绮麗而繁雜的夢。

“是夢嗎？”賀之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曠野之中，四下無人。

書生趕考遇風雪，在獨居女孩家借宿一晚，醒來發現睡在荒郊。

那種夾雜着荒謬，詫異的複雜情緒，一股腦地湧了上來，竟然使他對這些缥缈之事充滿了神往之情，而這，也正是夢所要引導的方向……

此後他進京趕考，一切順利，中了進士，衣錦還鄉。

途中又路過了涼城。

他問身邊的侍衛：“你可曾聽過此地有個從軍之人，名喚趙允昌。”

“回禀大人，并沒有。”

賀之意料之内，卻難免有些失望。自那之後，他再未見過青無，日子如同流水般靜緩。而青無的情緒，卻镌刻在自己的心尖上，久久揮之不去。隻逼得自己時常想起，郁郁寡歡。

多年以後，賀之有幸進京任職，結實了史官杜若，閑談之時，他問及趙允昌之事，杜若搖頭并允諾會幫他調查一番。

賀之擺擺手說道不必，畢竟也許隻是大夢一場。

這杜若卻是一個極其較真的人，他偏偏要将史書翻遍查出個所以然不可。

果真，被他找到了。

“趙允昌，前朝人士，名門将士之後，戰死沙場，享年二十歲，戰功赫赫，立衣冠冢，追封追遠将軍。”杜若一邊飲着茶，一邊娓娓道來，一臉得意。而賀之的手微微地顫抖着，未被發覺。

原來并非是夢。

半月之後，賀之請匠人為趙将軍雕刻了一座牌位，用素絹層層包裹，得空騎馬去了涼城。

正月的夜晚，北風格外的蕭瑟，賀之憑着記憶找到了當年那座宅子的地方。

許是确定并非浮夢一場，抑或是承君一諾必當踐行，更或是憐惜青無獨自一人守候百年，賀之終究來了。

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隻靜靜地坐在石階上，從腰間取出一壺酒，一半撒在地面，一半舉頭痛飲。

“青無姑娘，在下賀之，特來感謝多年前相助之恩，另外在下已得知姑娘所尋之人的消息，姑娘若是有意，便賞臉來見在下一面吧。”

昏黃的月色下，薄薄的霧從地面緩緩升騰起來，如同潮水般四溢開來，傾瀉在身邊的每一個角落，缥缈而又恬靜。

“公子請進。”幽幽的女聲，如同呓語，穿過華年的罅隙，傳到賀之的耳中。

賀之怔了半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推門而入。

青無一襲青衫，亭亭玉立于院落中央，如瀑青絲撒了一地。

“青無姑娘，趙将軍他……他早已戰死沙場，生死有命，還望節哀。”他将裹着素絹的牌位遞予青無。

青無微一愣怔，半晌無言，眸子中閃過一絲光芒，最後又歸于黯淡，如同最後希冀。

下雪了。

青無素手一揮，雪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卻避開了兩人的身體。

賀之脫下鶴氅披在青無身上，兩人相對無言，靜默而立。

斯人已逝，百年已過。往昔的種種浮上青無的心頭，她竟然不覺得感傷了。

她接過牌位，微微笑了起來，而心底的悲涼卻又突如其來，如同狂暴的風雪陡然席卷了世界。

她仰望着蒼茫的天際，腦海中浮現出無數畫面，她看到庭院裡的飒爽英姿，她看到燭光前的隽秀小字，她看到桃樹下回眸一笑驚落的飛花滿地，所有的畫面，在她眼中不斷浮現與幻滅，交織着流年的紛紛擾擾……

于是，她泛着星光的眸子就如這片夜色般舒展開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打濕了記憶中的惆怅與溫存……

“我是人間惆怅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賀之在心裡反複吟唱這句詩，久久不能平靜。

青無就這樣站了一夜，直到天色微微亮起。回過神來，才發現賀之竟陪她站了整整一夜。

終于擠出一個釋懷的笑容，驚刹了時光……

尾聲

多年以後，賀之時常能尋着酒香在窗口發現上好的桃花酒，旁邊還躺着一株桃花枝。

桃花依舊笑春風。（作品名：《桃花酒》,作者：禦年。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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