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黛曦
由15位青年導演作品集結而成的《大世界扭蛋機》,嘗試突破當下國内電影市場的長片困境,以短片的線上發行探索一條新的商業道路。上線以來,十餘部電影短片一一與觀衆們見面,因選題聚焦未來,劇作腦洞大開,被網友們評為頗有幾分科幻劇集《黑鏡》的味道。其中,張子楓和郭麒麟主演的《你好,再見》引起筆者關注。
影片假想了2062年的城市生活,每人出門時腦袋上都得安一個高科技設備,紅點亮起代表主動關閉跟外界的交流。張子楓飾演的女主人公美美是一位化妝品櫃台的銷售,因長期處在這樣一種畸形的社交氛圍中郁郁寡歡。為了表達出壓抑、扭曲的氛圍,導演為整部短片的影像色調設計了陰郁的霧霾藍。一日,女孩在地鐵車廂内默默流淚時邂逅了一個男生,男生的設備對她播放了一句“你不要太難過”。之後導演貢獻了全片唯一一場低色溫光照場面。暖光下,女孩獨自在家給男生錄制問候語,少女心泛起對人生的一絲憧憬與柔情。最終,女孩未能如願,發生了意外。短片的最後,郭麒麟飾演的多多(美美的同事)去殡儀館領走她的骨灰,工作人員對多多播放了一句話:“你不要太難過!”鏡頭反打,謎底揭開。原來美美生前心心念念的這句關懷,也隻不過是特殊崗位上的工作人員出于禮貌而錄制的一句職業用語。
《你好,再見》劇照
筆者之所以會關注這部短片,因其完成度高,有電影感,剪輯節奏也好。執導該片的曾贈是一名近年頗受業界關注的優秀青年導演,此前在綜藝節目《導演請指教》中獲得了最高分的《愛情》就出自她手。筆者看過她的三部短片,覺得她有成為一個好導演的巨大潛質。但是這位年輕的創作者存在巨大的短闆——有故事,卻沒“戲”。《你好,再見》就非常突出地體現了她的這個短闆。
那麼,到底什麼叫“戲”?
好的戲是人物性格的注腳
好導演都懂得在影片開場塑造人物。曾贈也有這樣的意識,美美出場時是張子楓的大特寫俯拍,一張幹幹淨淨的臉上寫滿了心事,這一開場主要依托表演與旁白兩種視聽手段交代出主人公的生存狀态,信息有限,人物性格也不夠豐滿。
奉俊昊曾經在2008年拍過一部與《你好,再見》有着相似性主題的短片——《震顫東京》,同樣聚焦未來都市的社交危機。故事是講未來的東京,一個宅男在家整整宅了十年後,因為愛上了一位女外賣員最終選擇走出了家門,與女孩相互拯救。同樣是開場,為了有效塑造人物,導演動足腦筋。場面調度、美術、旁白、表演、照明,視聽語言的五大元素在一個長鏡頭中完美結合,完成了一次高效的叙事兼人物的塑造。
其中旁白交代宅男獨自一人宅家十年,花着父親每月寄來的錢過活;美術塑造了一個塞滿各類生活用品卻整整齊齊的家,屋内滿滿的泡面、手紙、書籍、空的披薩盒子……注釋着宅男的性格特征:一個完美主義者,愛整潔、愛幹淨,神經質,強迫症。導演設計了長鏡頭的運動軌迹,每當攝影機在一處停機再拍,演員就可以在屋裡換位置。在成片中觀衆看到的效果就是:男主人公在一個連續鏡頭中依次出現在衛生間、餐廳、書房、走道。導演讓觀衆在一個鏡頭中就了解屋子的結構布局,有效表達了環境的逼仄、壓抑,以及主人公的孤單。
開場戲的第三個設計點是用光。凡是鏡頭中有窗的地方,光都是過曝的。這樣做是為了在畫面中強化外面世界的陽光燦爛,并進而通過這樣的視聽語言向觀衆傳遞作品的世界觀:人是自然的動物,離開了陽光的生活怎麼會健康呢?
開場的最後一個設計點是動作。宅男從信封中取出嶄新的鈔票,紙币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劃過指尖,他順勢故意将自己的手指刮出血口。一個動作,揭示出了宅男性格中尚未泯滅的一種生命的欲望;一種不甘于就這樣行屍走肉般過下去的血性,一種沖動,一種對刺激的向往,而且這種欲望一定要是身體帶來的。這是整個故事得以成立的理由,是人物接下來為了一個女孩出走這一行為的底層邏輯。
以兩部短片的開場戲舉例,觀衆不難發現,導演和好導演之間的差距就在于戲的設計是否有效,是否精巧,是否充分運用了視聽語言,密度是否高。
好的戲是視聽語言的巧思與花招
所謂沒戲,是指:設計的橋段比較生硬,既缺乏合理性,更缺乏巧妙性。《你好,再見》中,女孩因為地鐵上的男孩一句關懷就對他心動了,這一設計顯得較為單薄。另有一場戲,為了寫女孩對人生感到絕望,安排了一個中年油膩男聽到她給心儀男生錄的音,誤會她對自己有意就對她動手動腳,女孩給了男人一記耳光。
《震顫東京》中,來送外賣的女孩中暑,再加上地震的刺激,忽然體力不支暈倒在宅男的家門口,宅男徹底蒙圈,十年沒有接觸過大活人的他手足無措。這時宅男忽然發現女孩的身體各處竟都畫了各式各樣的按鈕,其中腿部的按鈕旁寫着“昏迷後重啟”。宅男大着膽子一鍵按下,女孩醒了。接着,女孩一眼望見宅男屋中整整齊齊摞着的幾百枚披薩空盒子中,有一隻盒子放反了,順着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宅男修正了錯誤。原來這個古怪的女孩竟也是同道中人,一個完美主義的強迫症患者。
這兩處設計的巧思,美術都起到關鍵性作用。兩場戲高效地塑造了女孩的性格,點出男女主人公乃是同類,這是他們之間能夠生出情感的理由。電影的篇幅可以短,但是該有的鋪墊卻不能少。好的戲,是創作者運用一切視聽元素想出的花招,好的戲,是高密度的鬼點子合集。
《你好,再見》的結尾,在多多的幻想中,人與人之間又恢複了融洽的溝通與交流。導演特意調高了畫面色彩的飽和度,給觀衆留了一份美好的遐想。而《震顫東京》的結尾,當宅男勇敢地踏出屋子找到女孩,女孩卻因羨慕他的屋子,想要模仿他宅家的生活,死活也不再出門。這時距離全片結束還有一分鐘,觀衆實在難以想象導演還能生出什麼鬼點子。女孩要怎麼接受宅男呢?結果是,宅男在女孩跨進屋子的最後一刻拉住了她,鏡頭順着女孩的目光搖下去,導演給出了一個特寫鏡頭。原來這一次,宅男啟動了女孩畫在身體上的“愛情”按鈕。女孩的表情由錯愕漸漸轉為柔情,極具電影感的一幕又出現了,東京城再一次地動山搖,上帝再次電擊了這座人類的廢墟,這回是一個女孩的心跳複蘇了。全片結束。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奉俊昊以《震顫東京》命名他的短片,就是在創作時充分考慮了日本多地震的地理特點。而片中幾次出現地震場面,作用都不相同,第一次地震語帶雙關,震顫的不僅是城市,還有一顆宅男的心;第二次地震是劇情發展的合理動力;第三次地震與第一次形成呼應,是女孩的心動。可以看到,在關鍵處點題與升華,同樣是好戲的應有之義。
新導演是中國電影的未來與希望,正因如此,新導演的作品與成長,更值得創作界與評論界的共同關注。事實上,有故事卻沒“戲”是當下國内很多青年導演共同面臨的問題,而奉俊昊自編自導的這部《震顫東京》正是在這一點上非常值得學習與借鑒。如何快速塑造人物,如何用好美術,如何有效地叙事,什麼樣的設計才合理且巧妙,這些創作中的痛點都在這支精巧的短片中得到了解答。(陳黛曦)
來源: 文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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