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有個野性的名字,叫奧本代爾,意思是“鷹之谷”。如今既不見山谷,也不見鷹,滿目被文明馴化後的風景。
去超市的路上,離小學不遠,一株麥子從人行道的磚縫裡長出來。矮小,瘦弱,毫不起眼,但确實是一株麥子:青的麥稈,青的葉子,在五月的陽光下,孕育着它的穗子。
我俯下來看它,它也看着我,車輛嗖、嗖地從我們身旁掠過。也許隻有我看見了它,隻有它認出了我。一株麥子,被遺棄在這裡,怯怯地發芽,孤單地長大,傳遞出土地深層的意思。
冒着随時會被踩倒、拔掉的危險,它虔誠地長在那裡,領受屬于它的一份陽光、一滴雨露,綻放出一株麥子的全部美麗,結出更多悲哀的種子,然後枯萎,死去。對于奔跑中的世界,它的存在毫無意義。
對于我,它是一位先知,等在孩子們必經的路上。一株麥子,看見我仍是那個孩子。
《一株麥子》(三書)
撰文 | 三書
1
晚來一陣風兼雨
《醜奴兒》
(宋)李清照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
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绛绡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
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今年的雨特别多,不知别處如何,這裡從三月到六月,晴朗的日子屈指可數,入夏以來,幾乎天天下雨。一下雨就冷,人情姑且不論,草木鳥獸亦提不起精神。近日更似有所約定,白天即使出太陽,到了下午四五點鐘,陰雲翻湧,大雨應期而至。
盛夏酷暑,暮雨送來清涼,如詞所說“洗盡炎光”,應該被激賞,可惜此地為寒意長期盤踞,炎光遲遲未至,眼看夏天又将所剩無幾。
我記得詞裡的天氣,了解那般心情:“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北方的夏天,烈日炎炎,夜熱不減午熱,向晚一陣雨,乃是莫大的賜福,熱得無處可逃的芸芸衆生,總算暫得一夜涼。
詞中的李清照更有雅興,藉着涼意,她閑坐吹笙。“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接着,她對鏡晚妝,字裡行間,彌散出平靜的歡喜。“绛绡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绛紅薄紗的睡衣,冰肌隐現。此乃對鏡所見,不是自戀,是一種觀照,作為詩人的她,在欣賞鏡中這個女子。
“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檀郎”用的是西晉美男子潘安的典故,潘安小字“檀奴”,後被稱為檀郎,借指女子心中的情郎。這幕小景,頗見易安早期閨房之樂。
中國古典詩詞,《詩經》之後,寫愛情的固然不少,然而極少涉及夫妻之情,大多吟詠風塵遇合,寫法千篇一律,籠統而套路化,例如宋詞中所寫的愛情,基本上都帶有公共的、表演的性質,缺乏情侶日常生活的真切細節。陳寅恪評《浮生六記》曰:“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
陳寅恪的剖析,也可以用于評李清照這首詞。易安的天才不僅在于她創造了一種填詞的新語言,而且以天真直率的筆調,大膽地将夫妻閨房之樂寫入詞中。除了《醜奴兒》,你一定還記得她的《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明 夏昶《潇湘風雨圖卷》(局部)
2
柳外輕雷池上雨
《臨江仙》
(宋)歐陽修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幹倚處,
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鈎垂下簾旌。
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
傍有堕钗橫。
歐陽公此詞,比畫還美,無絲毫煙火氣,無半點人間味。他從畫外寫,詞筆尤為空靈,我們且在畫外賞之。
“外”是一個引人遐想的方位詞,山外,花外,雲外,畫外,天外,言外,方外。在某物之外,此物隻是一個參照,一個觀察的視角,在外者遙遠而神秘,不可觸及。
“柳外輕雷池上雨”,因為“柳外”,雷聲更遠,也更輕。柳樹大約在池畔,雷在柳外,雨落池中。雨落在水裡是聽不見的,或是很細微的沙沙聲,隻有落在團團荷葉上,雨聲才會格外響亮、清晰。“雨聲滴碎荷聲”,疊用兩個“聲”字,很有意味,有如風動幡動,荷葉承雨,不知是雨聲是荷聲。“滴碎”一詞,又刻畫出白雨跳珠,紛碎在荷葉上的情狀。
這也是向晚時分的一場雷雨,頃刻放晴。“小樓西角斷虹明”,聽雨者方才或在室内,或在樓上,雨過天晴,小樓西角,蓦然浮現一彎斷虹,夕陽明淨,此景此境,莫非就是李商隐說的“人間重晚晴”?
聽雨者在晚晴夕照中,倚着闌幹,一直呆到月亮出來。這隻是個概括描述。歐陽公寫:“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好詩的每個詞,都指向一個事物或一種感受,“闌幹倚處”,從這句我們可以感知那人不曾離去,她的姿勢也不曾改變,她在闌幹倚處待得月亮出來。
詩人也不說月亮出來,而是說“月華生”。現代詩尤其主張“口語詩”者,或認為簡單說“月亮出來”就好,聲稱這才是接地氣的表達(希望這種說法不是為了掩蓋其本人漢語詞彙或感受力的貧乏),但問題在于歐陽修想說的不是“月亮出來”,而正是“月華生”,對于詩歌,且不談韻律,兩句的感覺也完全不同。福樓拜在給朋友的信中,曾這樣談寫作用詞:“如果我稱石頭為藍色,相信我,因為藍色就是那個最準确的詞。”
下片人已歸寝,卧在床上,詞寫得極幽靜。“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鈎垂下簾旌”,珠簾低垂,悄無人聲,“窺”字很生動。皎潔月光中,畫棟、玉鈎、珍簟、水晶枕、金钗,室内陳設更增華美。
“涼波不動簟紋平”,不過是簟上的席紋,但詩人就像語言的魔法師,換一個詞,把席紋說成“涼波”,瞬間就生出一種鮮活的感受,不僅傳達出涼席的形象和質感,而且複活了我們對日常事物的想象力。
“水精雙枕,傍有堕钗橫”,堕钗橫于枕邊,如見玉人雲發抛散,背影向壁若有所思。至此想到蘇轼《洞仙歌》中那位花蕊夫人:“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蘇詞中一點明月窺人,歐詞中燕子飛來窺畫棟,明月和燕子,都是在替我們偷偷瞥見了美。
元 高克恭(傳)《欲雨欲晴圖》
3
五月十九日大雨
《五月十九日大雨》
(明)劉基
風驅急雨灑高城,雲壓輕雷殷地聲。
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
寫急雨的現代詩,我讀過的最好的句子,一是日本詩人小林一茶的:“驟雨:赤裸的人騎着/赤裸的馬”,一是韓國詩人高銀的:“數億尊佛陀傾盆而下”。
再來讀我們的古典詩。“風驅急雨灑高城,雲壓輕雷殷地聲”,大雨傾瀉而下,雲厚雨大,雷聲悶于烏雲,殷殷滾入地下。“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神龍司雨,驟來驟去,雨過草綠,萬蛙齊鳴。
夏日急雨瞬息萬變,風雨雷電蔚為壯觀,要寫出其驚人的氣勢,那可不是“傾盆大雨”、“電閃雷鳴”等慣用成語所能敷衍。越是不可思議的事物,越叫人感歎語言文字之無力。即使劉基這首詩,雖已有所得力,然尚未稱聖手,我們且對比蘇轼的《望海樓晚景·其二》,略窺詩藝:
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誇。
雨過潮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
蘇轼的起句突兀,恰如驟雨,橫斜氣勢撲面而至,是不是比“風驅急雨灑高城”來得更有力?劉基的“灑”未免泰然了一點。應該說蘇轼寫詩很自覺,他明白沒有好句,就沒法寫出急雨的壯觀。什麼是好句?我想應該是讓人一讀立刻就能産生感受,就能如其所是地感受到事物本身,甚至比親身體驗到的更妙,因為生命最原始、最深層的體驗,你尚未覺察或說不出的,詩人将你喚醒,為你說出來了。
劉基的詩,我喜歡題目和最後一句。“一池草色萬蛙鳴”,大雨過後,去河邊去野外走走,草色鮮綠,蛙聲十裡,可當一部鼓吹。題目“五月十九日大雨”,看似随手紀日,但對于詩人也許另有深意,是個值得記下的日子。
我也記得一個大暴雨的日子,某年五月二十日,是陽曆。那天暴雨連下數小時,天像要塌了,我毫無理由地相信樓裡是安全的,又毫無理由地心神不甯,總覺得要出什麼事。果然周遭出了些事,雖然夠不上頭版新聞,但已足夠駭人:山上泥石流暴發,老人和孩子在家門口失蹤,有人溺死于建築工地的大坑,有人掉進了下水道,鎮上水流成河臨街店鋪全被淹沒,傍晚停水停電……翌日,陽光下世界呈現出異樣的平靜,一個孩子歪斜的字迹在樓道牆壁上寫着:“5月20日,大雨,沒飯吃。”
文/三書
編輯/劉亞光
校對/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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