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楚狂接輿的話,令肩吾驚怖,認為太扯。他轉述給連叔,連叔聽後歎曰:“唉,瞎子看不見五彩文章,聾子聽不見鐘鼓之聲,難道隻有形骸才有聾盲嗎?心智也有聾盲啊!你就是這樣!”
世間的功名利祿,對于姑射神人,不過如土梗耳,“是其塵垢秕糠,将猶陶鑄堯舜者也”。神人的境界,遠遠超出世人所知的物理世界,非體道之人,安可想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見神人藐姑射山,窅然喪其天下焉。
——《莊子·逍遙遊》
撰文丨三書
山中何所有?
《诏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
陶弘景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這是隐居在山裡的陶弘景,答齊高帝蕭道成诏書的一首詩。齊高帝在诏書中問他山中何所有,有勸其出山之意,陶弘景以此詩婉然謝絕。
陶弘景出身士族,10歲讀《神仙傳》,有養生之志,15歲作《尋山志》,遂慕林泉之隐。20歲時,齊高帝很賞識他的才華,引以為諸王侍讀,後拜左衛殿中将軍。30歲時,陶弘景正式成為道士,受符圖經法诰訣,遍遊名山尋訪仙藥真經,後隐居于句容句曲山(今江蘇茅山),開道教茅山宗。梁武帝即位後,多次派使者禮聘,堅不出山。朝廷每有大事,即以書信咨詢,時人稱其為“山中宰相”。
陶弘景答齊高帝的詩耐人尋味。齊高帝诏問“山中何所有”,這是在反問山中有什麼好的。在世俗人看來,山中什麼也沒有,意思是沒有他們想要的。一個人隐居在山裡,若非為了“終南捷徑”,那便意味着抛棄世界,也被世界抛棄。
陶弘景沒有答以山川之美,隻寫“嶺上多白雲”,他知道齊高帝自然會明白。白雲首先比喻山中的自在、悠閑,而此境界非高流佳士不能領略。“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既回答了诏問,又明确謝絕了齊高帝的邀請。
古詩中的白雲,往往是仙界的象征。《莊子·天地》曰:“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于帝鄉。”帝鄉就是仙界。嶺上多白雲,即這裡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對于世間人,白雲毫無價值,沒什麼用;對于仙人,白雲妙不可言,有無用之大用。
住在山裡的不一定都是神仙。也常聽住在山裡的人說,“我們這兒什麼也沒有”。有人去某地旅遊,也這樣說,“沒什麼可看的”。有一年,也是四月,我想去個安靜的地方支教。無關高大上,當時隻為自我療傷。給南方某縣教育局打電話,教育局的人說,那就來我們縣城實驗中學。我說我不去縣城,有沒有偏遠的鄉下學校。他說有是有,“但那裡什麼都沒有”。有山嗎?有。有河嗎?有。我就去了。
第一天去校長辦公室報到,校長第一句話也是:“我要提前跟你說,我們這兒什麼都沒有哦。”他搖頭歎息,對我很不解的樣子。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有恍若仙境的山,一條碧綠的江,很多農田果園,四月的清晨溢滿橘子花香,還有學校美味的柴火飯,沒課的時候,我就在江心桃花島上讀書,伴着我驕傲的孤獨……還有那些懂草藥、玩四腳蛇的孩子,有些老師說他們“什麼都不懂”。當地人的意思是,這裡沒有城市的繁華,孩子們也不知道什麼叫房地産。我終于明白,也終于無奈,終于離開。如果一直生活在那裡,我似乎也做不到。
元 方從義《雲山圖》局部
山中答俗人問
《山中問答》
李白
問餘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間。
标題的另一個版本是“山中答俗人問”,指明“俗人”,詩意更好理解。
“問餘何意栖碧山”,問話的當然就是那個俗人。為什麼你要住在山裡?你到山裡來做什麼?俗人可能是當地的山民,習慣了也厭倦了山裡單調乏味的生活,對于一個隐居的外來人懷有幾分好奇。也可能不是山民,而是一個山外“人間”的俗人,不理解你為什麼要隐居在山裡。不論山民,還是人間人,總之是個俗人。
李白的回應很有意味。“笑而不答”的姿态,頗似世尊拈花微笑,以不答答之。如果你是迦葉,自然會懂;如果不是,說了你也不懂。所以栖碧山之意,不可說,亦不必說。如标題所示,問者是個俗人,那更不必說了。
“心自閑”,境界又高一層,不僅不答,且不在乎對方怎麼想。三四句由“閑”而來,“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間”,問話的俗人已從他眼前淡去,詩人進入自己内心的天地。
這兩句若是答語,太白便在不答之後,又嘗試答之。此語境下,問者很可能是來自人間的俗人。桃花流水窅然去,也許暗示桃花源,也許隻是因地制宜,因為那時李白就隐居在安陸白兆山桃花岩。
李白早年曾先後兩次隐居白兆山,但并非決意告别世界,他的隐居隻是出處之間的一個過渡,他至死都沒有放下對功名的欲望。栖山原非本懷,個中心情,難為俗人道也。
自古有不少人為此詩傾倒,甚至有評曰:非谪仙人何得此不食煙火語!詩語确飄出仙氣,使人讀之忘食,然而作為讀者,我們不要忘了,詩中的抒情“我”,并不總是等于詩人。如果不加分辨将二者混為一談,那就很容易為詩所騙。
清代王闿運在《湘绮樓說詩》中,評此詩曰:“太白詩‘問餘何事栖碧山’一首,世所謂仙才者,與此相比(指所評的另一首詩),覺李詩有意作态,不免村氣……而俗者反雅,雅者反俗,何耶?”批太白詩有意作态,似雅實俗,這樣的評語是毒舌,還是犀利?讀者自己定奪。
清 王翚《溪山幽谷圖》
在山中,沒有姓名和年齡
《答人》
太上隐者
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這首詩也是山中問答,與上面兩首不同,詩中隻有回答,不能确定問的是什麼。從後二句看,問的似乎是時間,也就是說,山中沒有日曆,隻有寒來暑往,不知道現在是哪一年。
不知年,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山中隐居,遠離社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是不受人類定義和約束的時間。僅此,詩意已足。
如果再了解下作者,我們對此詩或有更多發現。太上隐者,這個名字好極緻,隐者中的隐者。不像有些隐士言行不一,太上隐者說到做到,關于他的生平,世人唯一知道的就是他隐居在終南山。
據《古今詩話》記載,曾有好事者當面打聽太上隐者的姓名,他沒有回答,而是寫下了這首詩:“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對于一個隐士,沒有比“你是誰”更難回答的問題了吧。
前兩句可視為太上隐者的回答,即我誰也不是。“偶來”,自在随意,沒有我執。“高枕”,無欲無求,淡泊無憂。松樹,石頭,深山,一個誰也不是的人。如果我們以詩句反觀自身,又有誰不是偶然來到世上,偶然經過一些地方,而世界又何嘗不是我們做過的一場大夢?我且是夢,遑論姓名。
脫落姓名後,太上隐者接着談到時間。“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這是一個本真的人,體驗到的原初時間。如果沒有日曆和鐘表,我們如何體驗時間?寒暑,晝夜,星月,日影,雞鳴,我們将回到古老的事物中,不僅重新擁有時間,還将重建與宇宙緊密相連的生命。
太上隐者對寒暑更替也不在懷,好事者大概還問了他的年齡,一個人在自己夢中又怎會有年齡。沒有姓名,沒有年齡,時間自我放牧,太上隐者獲得了絕對的自由。
清 王時敏《溪山高隐山水圖》
山中何太冷
《山中何太冷》
寒山
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
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煙。
草生芒種後,葉落立秋前。
此有沉迷客,窺窺不見天。
唐代詩僧寒山,也叫寒山子,據說生于官宦之家,屢試不第,後出家為僧,在山中隐居七十多年。寒山喜歡寫詩,但不是寄給朋友或與人問答,而是随時随地題于樹上,寫在地上,刻在壁上。他在給山林寫詩,也在給有緣人寫信。
散落在樹木石壁地上的詩,經風吹雨淋,自然多有散佚,經喜歡他的人搜集并保存至今的,有三百多首,都沒有題目,編者均以首句為題。寒山隐居之山想必很冷,想必他的号就是這樣得來的。他常在詩中寫到“寒山”,比如“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杳杳寒山道”,“寒山月華白”,“一住寒山萬事休”,等等。
且看寒山在詩中的自畫像:“寒山有裸蟲,身白而頭黑。手把兩卷書,一道将一德。”在時人眼中,他是一個瘋癫的詩僧,他也說他和那些人無法溝通,即“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
這首《山中何太冷》,字面很簡單,寒山的詩以口語見稱,但味之亦有奧義。“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這兩句貌似簡單直白,其實說出了人在寒山的原始體驗,它就像純潔的部落語言,打開了一種古老的觀看。
也許就是這樣的質樸體驗,以及詩中的禅意,使得寒山詩很容易在别的文化中引起共鳴。自二十世紀以來,寒山詩在東亞和歐美等地流行,并在美國成為“垮掉的一代”詩歌運動的朝聖對象,詩人加裡·斯奈德(Gary Snyder)就翻譯過不少寒山詩。
前兩句傳達的是一個寒冷統治的時間。習慣了暖氣和空調的現代人,聽到“自古非今年”大概要冷得休克了。“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煙。草生芒種後,葉落立秋前”,在那個寒冷的時間裡,萬物另有其姿态和節奏。
“此有沉迷客,窺窺不見天”,最後兩句有點矛盾修辭,沓嶂幽林隐天蔽日,他卻沉迷其中。對于“此有沉迷客”,加裡·斯奈德翻譯為“here I am, high on mountains”,有青出于藍之效果。high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高,還有精神狀态的“嗨”,二者一起仍窺天不見,比原文更有表現力。
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還出現了“寒山詩”創作熱潮,比如擁有醫學博士和文學碩士學位的詩人查爾斯·羅希特,他設想假如寒山生活在當代美國城市會寫出什麼樣的詩,于是有了詩集《城市裡的寒山》。集中第二首就是他對《山中何太冷》的城市版重寫:“這裡很陰冷/一直都很陰冷。陰暗的樓房快要被風吹倒,黑影重重能把聖人吓倒。”
那麼,如果寒山生活在當今國内某個城市,他會寫出怎樣的詩?這個創意值得我們也在漢語詩歌中去嘗試。
作者丨三書
編輯丨張進 安也
校對丨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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