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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上的大千世界

教育 更新时间:2024-11-20 23:28:39

紅樓夢上的大千世界(誰是紅樓夢裡的)1

87版電視劇《紅樓夢》衆生相

一曲《愛你》,讓“甜心教主”王心淩在中年男粉的尖叫聲中重返一線。我也少不得跟着拍子“爺青回”,鑒于往事過于“中二”,還是按下不表吧。這裡想聊的是:《紅樓夢》中那麼多女性,如果要選一個“甜心教主”,誰最合适?

我們從十二钗正冊、副冊、又副冊一一數來:黛玉“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鳳姐張口“野牛肏的”,閉口“仔細你的皮”;寶钗“穩重和平”,是“山中高士”;李纨“青春喪偶”,如“槁木死灰”;迎春“戳一針也不知嗳喲一聲”,渾名“二木頭”;探春氣場強大,人稱帶刺“玫瑰花”;元春“加封賢德妃”,不敢妄議;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不可描述;惜春、妙玉是遁入空門的尼姑;巧姐是沒有台詞的幼兒(隻談前八十回的内容);襲人過于成熟;晴雯“是塊爆炭”;香菱傻得可愛,奈何落入“呆霸王”魔爪……她們與“甜心”多少有些不符。唯有湘雲,“含糖量”超高,像甜甜的起泡酒使人微醺。借用王心淩的歌名,她是《Honey》,是《彩虹的微笑》,是無數紅迷《第一次愛的人》。

紅樓夢上的大千世界(誰是紅樓夢裡的)2

一曲《愛你》讓“甜心教主”王心淩重回公衆視野

“顔值”達标是“甜心教主”的第一道門檻。“傻大姐”也蠻可愛,但你不會管這個“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的人叫“甜心”吧?湘雲在紅樓諸女中很特别的一點是,她的長相描寫幾乎沒有,不像黛玉、鳳姐那樣,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之類的鋪陳;她的愛穿男裝倒是一再提及,成為個人形象的标志性特點。她“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帶,穿折袖”,cosplay為“孫行者”、“小騷達子”,“越顯的蜂腰猿臂、鶴勢螂形”,大家公認:“偏他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但她畢竟是個“閨閣弱女”,難免“嬌嫋不勝”,她的“醉眠芍藥裀”,上演了在我看來《紅樓夢》中最美也最富詩意的一幕:

湘雲卧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着。衆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内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真是“一種癡憨又嬌怯,畫工要畫費平章”(清周绮《題紅樓夢十首》),這比程高本續書那句幹癟的“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動人百倍吧?雖然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鳳姐也“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但“甜心”之稱,還是授予“憨湘雲”貼切些,就像林青霞能演“東方教主”而不适合“甜心教主”一樣。

“憨湘雲”,是曹雪芹給的定評。“憨”即天真可愛,這不正是“甜心教主”的内核嗎?“甜心教主”座上沒有陰郁、自閉、乏味、世故的位置,愛笑、愛說、愛玩、天真的湘雲卻能精準匹配。她像王心淩清澈的歌聲、輕快的舞步,将單純的歡樂和活力注入《紅樓夢》複雜的人情世界中。所以清人說:“一書得意之筆在湘雲。”(張新之評語,三家評本第四十九回)

湘雲在《紅樓夢》中第一次出場(第二十回),就是“大笑大說的”,她的基調于此奠定。笑,是她最常有的表情、最本能的反應,以至于常常無法自控。被翠縷逗樂,她尚且能“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來”。在蘆雪廣“搶命”似的聯詩,她就“笑的彎了腰”,“笑軟了”,繼續“伏在寶钗懷裡,笑個不住”。聽到劉姥姥的“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擡頭”,她哪裡撐得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聽到黛玉說跟劉姥姥吃飯如《攜蝗大嚼圖》,她“伏着(椅子)背子大笑”,幹脆“連人帶椅都歪倒了”,鬧得咕咚作響。她不僅愛笑,還“愛取笑”,“故意惹人笑”。寶玉因紫鵑的話而呆病發作,病好了,湘雲“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與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

凹晶館聯詩那晚,湘雲跟黛玉同睡,兩人都失眠了。“湘雲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隻好躺躺罷。你怎麼也睡不着?’黛玉歎道:‘我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隻好睡十夜滿足的。’”庚辰本在這裡有批語:“一‘笑’一‘歎’,隻二字便寫出平日之行景。”(第七十六回)的确,“笑”就是湘雲“平日之行景”。

湘雲“極愛說話”,是有名的“話口袋子”,《紅樓夢》裡能夠“人未見形,先已聞聲”的,隻有她和鳳姐。香菱學詩,雖有高手寶钗在旁,卻“不敢十分羅唣”,好在湘雲來了,兩人就“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钗被“聒噪的受不得了”,說在“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绮靡”、“李義山之隐僻”外,還有“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二木頭”迎春難得說一次話,竟是來調侃湘雲的:“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裡來的那些話。”

好玩的是,這位話痨偏偏是個“咬舌子”(說話時舌尖常接觸牙齒,因而發音不清)。她嗔怪寶玉、黛玉:“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隻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四五’了。”己卯本在這裡有一段批語,說得極妙:

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莺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個,不美矣。今見“咬舌”二字加以湘雲,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俏嬌媚,俨然一嬌憨湘雲立于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内,然後将滿紙“莺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窯可也。(第二十回)

湘雲的咬舌兒,猶如美人唇邊的痣,保不定是老天爺的神來之筆。

若論說話,鳳姐和黛玉似乎更擅長,寶玉總結過:“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裡頭也隻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但是鳳姐有“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黛玉呢,“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而湘雲說過的最“俗”的話,隻是笑翠縷“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湘雲說過的最“尖”的話,隻是叫寶玉将那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指黛玉)聽去!别叫我啐你”。

《紅樓夢》寫了很多“×××冷笑道:……”也是鳳姐和黛玉最多,襲人、晴雯也不少。最愛笑、愛說的湘雲卻很少“冷笑道”。她的思維是直線的,言語、神态、動作都過于實誠,拙于傳達複雜微妙的涵義。“探寶钗黛玉半含酸”、“寶钗借扇機帶雙敲”這類聲東擊西的藝術,對她來說太難了。聽到迎春被人欺負,她馬上動了氣:“等我問着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着就要走。倒是寶钗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有一次,湘雲叮囑寶琴:“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别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又是寶钗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湘雲的“心直口快”,出于天真。“榮府細小數百人,其中胸無城府,一片天真者,上有史湘雲,下有傻大姐耳。”(清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湘雲信奉“惟大英雄能本色”,假清高是“最可厭的”。跟她相處,你不會有“不知怎麼又惹惱了林姑娘”這類困擾,她不像黛玉那樣“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也不像寶钗那樣“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更不像鳳姐那樣“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至于兒女私情,她甚至從未“略萦心上”,聽到翠縷問人的“陰陽”,她居然“照臉啐了一口”,說:“下流東西,好生走罷。”她大概不能理解小紅為什麼要“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至于賈瑞那團“如貓捕鼠的一般”、“餓虎一般”的欲火,更與她渺不相涉了。

紅樓夢上的大千世界(誰是紅樓夢裡的)3

87版《紅樓夢》史湘雲劇照

因為天真,湘雲能縱情肆意地汲取、制造生活的樂趣,成為《紅樓夢》裡最愛玩也最會玩的“浪姐”。“憨戲異常”,是她衆所周知的個性。“湘雲有趣”(清姚燮評語,《增評補圖石頭記》第四十九回),是古今讀者的共識。安富尊榮的貴族生活泡軟了公子小姐的骨頭,“風吹吹就壞了”的黛玉自不必說,就連寶玉出門一趟,賈母還怕他“可唬着了?”湘雲卻英氣十足,抽花名簽,她“揎拳擄袖”,對雪聯詩,她“揚眉挺身”;不怕鞭炮,還“專愛自己放大炮仗”,不怕鬼,還要“打他一下”。滿腦子奇思妙想,“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說個酒令也是“謅斷了腸子的”。她偷偷披上賈母又大又長的鬥篷去撲雪人,“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詩社雅集,她慫恿寶玉溜出去烤鹿肉,“又頑又吃”,理由是:“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結果,盡管出動了寶钗、寶琴、黛玉這樣的豪華陣容“共戰湘雲”,到底是湘雲聯詩最多。原來“大吃大嚼”與“錦心繡口”,在她身上是毫不違和的,她才不是薛蟠那種隻會說“兩個蒼蠅嗡嗡嗡”的笨伯。

愛笑、愛說、愛玩、天真的湘雲,很像莎士比亞筆下的貝特麗絲:“她身上找不出一絲絲的憂愁”,“就是在睡覺的時候,她也還是嘻嘻哈哈的”,“往往會夢見什麼淘氣的事情,把自己笑醒來”(《無事生非》第二幕)。

湘雲果真沒有“一絲絲的憂愁”嗎?她那股快活勁頭源于無憂無慮的溫室嗎?其實,她在襁褓中就喪失了父母,從小寄居叔父家裡,“竟一點兒作不得主”。堂堂一個封侯之家,居然讓湘雲“累的很”,“在家裡做(針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盡管這樣,襲人請她幫忙做針線活,她不推辭也不訴苦。寶钗追問實情,她眼圈紅了,但“口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過來賈府,她還不忘親手帶绛紋戒指送給丫鬟,“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钏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

黛玉也是父母雙亡,寄居賈府,但“賈母萬般憐愛,寝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倒是黛玉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之句。湘雲勸慰她:“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景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

“憨湘雲”不是吃“可愛多”長大的,她早就嘗到人生的苦澀,隻是選擇裹之以蜜,活得比《紅樓夢》裡所有人都要生氣蓬勃,既拯救了自己,也滋潤着他人,“好一似霁月光風耀玉堂”。這大概是甜入骨髓的“甜心教主”吧!在這點上,湘雲跟王心淩也是相似的。

*以上所有引文,除已随文說明來源者外,均摘自《紅樓夢》,恕不一一出注。

作者:龍偉業

編輯: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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