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記得畫屏初會遇》

蘇轼 〔宋代〕

記得畫屏初會遇。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燕子雙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雲縷。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

這首《蝶戀花》約作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正月。是時，東坡服喪期滿，自四川而至江陵，陸行赴京師。途經三峽，看到楚地高唐（荊州郡管轄）神女峰時，觸景而思念妻子王弗，作此詞。落筆男子愛戀相思，深情款款，回憶悲喜縷縷交加，烘染細膩纏綿、低回惆怅之情意，再現男女歡聚興高采烈之歡喜，撩人情思，動人心懷。

很多文人墨客擅長描寫女子相思綿長，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也有不少詞壇大家深入男性内心情感世界，微察波瀾，暗起風潮，直筆相思，窮盡綿遠。蘇轼詞作，既有大江東去浪花淘盡英雄的豪邁高歌，也有十年生死茫茫不見陰陽的哀婉低回，既有天風海雨撲面而來的磅礴大氣，也有山間清泉叮咚流淌的淺吟低唱。多姿多彩，變化生輝。人見人愛，人品人歡。

蘇轼吟詩作詞，一向率性随心，率意随情，一任心緒舒卷如雲，一任情感奔瀉如水，不加節制，不加阻撓，行于所行，止于所止，往往收到行雲流水、舒卷自如之效果。這首詞作寫男子愛戀苦憂，悲喜起落，給人感覺是詞人追随筆墨，筆墨追随心迹，意識流淌，情感奔騰，男子想到哪裡，詞人就緊随至哪裡，男子思維跳躍，詞人思維跳躍。

一開篇就是一場甜美如蜜，芳香如蘭的回憶，那間屋子，雕梁畫棟，彩繡輝煌;那座屏風，錦繡絢爛，鴛鴦相向，那些熏香，袅袅升騰，清香四溢﹔那幅窗簾，如綠如墨，柔柔垂拂。那是人生的第一次相會，男子心懷期待，大喜過望;女子含羞帶澀，腼腆不安。屋子裡沒有多餘的人妨礙相會，窗戶外沒有調皮的小孩一窺好奇。兩個人眉來眼去，脈脈傳情。似乎心有靈犀，緣定前世,大有一見鐘情，一見歡心，相見恨晚，似曾相識之感。

可以預言，幸福的日子正在展開，美麗的愛情正在綻放。可是不知由于什麼原因，不知男子怎樣思維，記憶的閘門剛剛打開，缤紛的思緒馬上跳轉到現實的殘酷與凄涼。就像一場美夢正在進行，突然幾聲鳥啼打破了屋子的甯靜，打亂了男子的思緒。好夢驚醒，一身冷汗。心在顫抖，手腳錯亂，眼眸迷茫，面容憂郁。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承受，女子已經遠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場相戀相愛，就像一場高唐邂逅，眉來眼去，雲歡雨愛之後，美麗多情的女子，化作一朵雲彩，飄然遠去，不知蹤影，留下怅然若失、一籌莫展的男子。

想起了宋玉《高唐賦》中的神女，幽豔俏麗，風姿綽約，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變化多姿，讓楚懷王神魂颠倒，心旌搖蕩。同樣，在蘇轼詞作之中，那位美麗多情的女子，時刻萦繞男子腦海，令男子情不自禁，心向神往。可是，現實是女子遠去，不知天涯何處，不知芳容如何。留下男子形銷骨立，望眼欲穿的灰暗剪影，留下男子泣淚滴血，徒呼無奈的悲戚表情。

一個“斷”字，擲地有聲，痛斷肝腸。寫出了男子的目斷神枯，撕心裂肺，也寫出了男子的癡心熱望，一往情深。一個“驚”字，也是頗具表現力。一者體現男子美夢方醒，怅然若失，意态恍惚，眼眸迷茫的神情;二者體現男子沉迷美夢，受驚而醒，錯愕不已，大為驚訝的姿态。讀者細品神思，可能還會聯想起唐代詩人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詩中女子讨厭黃莺啼叫，打擾夢中幽會。蘇詞中男子則是控訴世俗的阻力破壞了自己的愛情。一樣的相思，一樣的不舍，一樣的不甘心，不情願。

正因為藕斷絲連，割舍不下，正因為一片癡情，一片赤忱，男子仍然念念不忘，敏感兮兮。哪怕看到眼前任何風物景觀，都會勾起男子絲絲縷縷的念想。梁間燕子，成雙成對，春來秋去，年複一年。紗窗風物，逢春明媚，逢秋凋零，春秋代序，幾多滄桑。但是，不管怎樣風物變遷，時光流逝，人事更換，男子對女子的思念依然如故，不改初衷。

印證一句話，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你是我的一切，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一切都是你。我的心，你懂得，我的愛，你體會。多麼希望，和你在一起，時時刻刻，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世世代代。筆者讀到此處，感慨春風秋月，韶華易逝，感慨愛入骨髓，不可分離。

此詞在藝術上有兩個顯著的特點：

一是順叙、倒叙的交叉運用，使結構錯落有緻。上片先寫愛情的“好夢驚回”，下片再寫甜蜜的歡會，自然是倒叙。單就上片說，從初會寫到破裂，再寫到無窮盡的思念，自然又是順叙。如此交叉安排，使其具有簡單的情節，頗有點像現代的抒情性短篇小說的梗概，收到了曲折生情、搖曳生姿的藝術效果。

二是運用了反襯手法，即以相見之歡反襯相離之苦。此詞下片特意集中筆墨将勾魂攝魄的歡會詳加描述，就正是為了反襯男主人公失戀的痛苦。因為隻有愛得如此之深，才能思得如此之切；隻有享受過如此的歡愉，才能産生如此的痛苦。這比說任何傷心的話更傷心十分。

讀完此詞，我想起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愛情名篇《我願意是急流》:

“我願意是急流，山裡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經過……隻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遊來遊去。我願意是荒林，在河流的兩岸，對一陣陣的狂風，勇敢地作戰……隻要我的愛人是一隻小鳥，在我的稠密的樹枝間做窠，鳴叫……”

千般設想，萬種激情，全是為了愛情，為了心愛的姑娘。一生一世一雙人，不分彼此共風雨。這才是愛的真谛，這也是蘇轼詞作之中男子的心聲。相思伴随着痛苦，相思也伴随着甜蜜。失望之餘，痛楚至極，男子自然格外思念那些親密相處的幸福時光。沒錯，你的青春時光，我曾經來過，你最美麗的容顔，給我燦爛的回憶。

記得那一天，一間布置精美，裝飾華麗的屋子裡面，簾幕低垂，屏風靜立，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面面相對，眉目傳情。我激動得語無倫次，臉熱心跳，羞澀得低頭弄發，手腳失措。我想說一生一世陪伴你，相親相愛到白頭，你不語，靜默羞笑，笑容姣好，如桃花兩朵，粉紅驚豔，悄然綻放﹔如紅霞兩抹，飄逸臉龐，流光溢彩﹔如睡蓮吐豔，風姿綽約，神韻迷人。你輕言細語，嬌羞不勝，說是要走，假裝要走，其實，你不想走，你想留下，和我一起，共享美好時光。

你的笑容，你的舉動，透露了你心中的秘密。真是美極了，我看到你的嬌美和羞澀，你的芳華和青春。你低眉垂眼，笑臉盈盈，伸出纖纖玉手，理弄如雲秀發，絲絲秀發飄逸眼前，幽幽清香沁人心扉。我說不出話來，一味激動，一味幸福。你不言不語，沉默抒情，你收斂眉目，彎彎似月﹔你心似春深，明媚多情。一生最大的決定在心間醞釀，一生最幸福的體驗流露眉宇之間。我深深感激，深深懂得，懂得你的内斂克制，懂得你的深情缱绻，懂得你的羞羞答答。你出現在我面前，就像一朵玫瑰，悄悄綻放，流散芬芳。陶醉了我的愛，俘虜了我的心。

喜歡一個動作“佯行”，要行不行，似真似假，羞澀有态。喜歡一抹笑容，含羞帶笑，輕淡自然，古典唯美，至情至性。喜歡一頭秀發，如雲如墨，如瀑如瀉，妩媚風情，攝人魂魄。

喜歡一種溫柔，低首不語，嬌羞不勝，輕聲細氣，芬芳如蘭。最是美人多風韻，醉倒愛情自風流。赤誠如蘇轼，率性如情種，人生值得，愛情幸福。即便分離，曾經擁有，也不枉來這一世。

總的來說，蘇轼的婉約詞，雖然也寫兒女風情，卻一改花間派的绮靡香膩之态，他筆下的男子，感情專注而不輕浮，他筆下的女子，清新可人而不豔俗，他筆下的愛情，真摯純潔而不做作。這首寫給王弗的《蝶戀花·記得畫屏初會遇》便是如此，簡直就是婉約詞中的一道清流。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關注遙山書雁，帶您領略文化的博大精深！

更多精彩：人生旅途中，風雨又有什麼好怕？——細讀蘇東坡《定風波》

蓦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人生四問，情理交至——細讀東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

查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