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過圓工酒，新房敞開門窗日曬風吹“晾”了一個多月，幹爽得差不多了。年關漸近，徽州民俗“長工短工，(農曆十二月)二十四下工”，裡裡外外的農活忙完了，外出務工的七親六眷也該動身回家了，德宏叔兩口子圍坐在火爐頭掰算着操辦喬遷宴的細枝末節，有成公湊上前來：“德宏呀，老祖宗可别忘了接回家。”吓得德宏叔一哆嗦：“看今年忙得暈頭轉向，差點兒把大事給忘了。”

德宏叔是拆舊房原址重建蓋新房。拆舊房動工那會兒按例正兒八經在堂前銀櫥桌上擺上香燭，請出列祖列宗（的魂魄），通告拆建事宜，請他們暫時别回家了……如今，新房完工，是時候兌現諾言，接他們“回家”了。德宏叔畢恭畢敬在新房的銀櫥桌上擺出香燭，又把“請祖宗”的戲演習了一番——往後，逢年過節請祖宗，列祖列宗就不會因為蓋新房識不得回家的路了……

囿于徽州境内生存環境惡劣，民生維艱，看村裡的老房子，哪一幢不住個三五代人？臉朝黃土背朝天像雞一樣刨一爪吃一口的農民，誰家新房落成左鄰右舍不脖子伸老長滿眼的豔羨？這一年來，自家人朝（早）不見亮、夜不見黑，屁股挨不了闆凳邊那是份内的事，還多虧了親朋好友、鄉黨族衆，借錢的借錢，幫工的幫工，湊料的湊料。這不，衆人拾柴火焰高，趕上好時代，好年景，好人緣，新房說蓋就一鼓作氣蓋好了，于情于理都該辦場喬遷宴讓大家夥樂呵樂呵。

徽州文禮繁多，酒菜好買，（邀約賓朋的）請柬難發——不費一番心思掰扯掂量，到時候得罪了人，反倒适得其反，讓人笑話。鄰村老盧是世交，平素最怯酒場，不喜趕場子湊熱鬧，年初生場大病又花銷不少就不勞他破費了，一年來，他雪中送炭菜蔬沒少捎，迎來送往的情義又豈在一餐一飯，日子長着呢，這人情留待往後慢慢還……對面河的老劉也就碰面遞根煙的鄉鄰，雖說日子過得緊巴，可為人豪爽，凡事愛講面子，請柬不發他，他不和你急才怪。隔壁老王妻子早逝，兒子遠在國外，你這廂喜慶的鞭炮“噼裡啪啦”震天響，人家孤獨、落寞的一人卧病在床，心裡啥滋味，還不叫來一塊吃口飯算了。最難辦的是表外甥彪子，去年賭博輸了來借錢，一開口就是5000，家裡哪有那麼多現金，即便有也不能借呀！為此彪子耿耿于懷，雖說見面了還會點個頭，遞根煙，可人前人後“這個表舅往後不認了”沒少說——這請柬是發還是不發，德宏叔後腦勺撓了半天也沒撓出個所以然來。

徽州人好面子，對聯揀大号金字的貼，燈籠揀鮮亮闊氣的挂，看着娘家小弟家舊貌換新顔，張燈結彩，最高興的莫過于大姐德琳。父母在世那些年，丈夫在娘家的角色定位一直是女婿，“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出門親”連帶丈夫老實本分，在娘家位卑言輕。娘家辦喜事，喜禮備得再重，寫有戶主名字的被面從照壁沿兩側廂房壁一溜兒往下挂，大門背後那塊不用說一準兒是自家的，若非地方風俗如此，臉上還真有些挂不住。此番小弟蓋新房，丈夫老成持重，要經驗有經驗，要力氣有力氣，投工投勞最多，勞苦功高有目共睹，居功至偉，“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總算位列首席首座，德琳覺得風光無限。

“姑夫，事您不少幹，酒也别少喝哦。您坐首席，不帶好頭，我這酒咋倒？”“姑夫，人一輩子能蓋幾幢房，小舅家蓋新房是喜事嘛，天大的喜事，您不幫忙助助興，難不成小舅子哪得罪了您？”明白人一看就破的激将法，不知老實巴交的丈夫能否看穿？看他熱汗淋漓、紅光滿面，不知是酒過量了還是滿屋子紅紙紅綢映照所緻，幫忙端菜的德琳一心系兩頭，心虛手一晃，菜湯就潑了個蓋澆飯。又想丈夫不勝酒力卻為人低調謙恭，自個不抽煙，哪次陪自己回娘家見誰不遞一根，座中都是老成持重的同齡人，斷不會太為難了他。果真，下一次端菜過來，就見他趴座位上昏睡呢……

俗話說“隔層肚皮隔座山”，可惜侄媳婦似乎不領這份情，見着自己愛理不理的，沒個笑臉。“一代親，二代表，三代不見了”，不搭理就不搭理吧，本來舊房拆下就斷了少女時代的依稀回憶與念想，睡夢裡故鄉的往事漸行漸遠，往後走動就少了，隻怕綿延到孫子孫女那一輩至親間就形同陌路了，心裡免不了掠過一絲落寞、凄涼。

人生在世，誰少得了人情客往。一場喬遷宴，一場别開生面的農家大聚會，一場人情世故的繼往開來……

新

春

快

樂

（圖片來源于行走觀察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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