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連綿,猶如北方天空下一面深色屏風,山前是平坦的黃土地,散布着村落、農田和果園。
這裡是周人滅商之前的生息之地,周原。它位于關中盆地西端,地跨岐山、扶風兩縣,幾十年來,考古人在這裡發掘出了大量晚商、西周時期遺址,包括很多青銅重器。
古代曆史人物的家宅,極少有機會被考古發掘到,或者即使發掘到了,我們也缺乏相應的記載,比如殷墟發掘了很多宮殿基址,但無法确定商王們到底居住在哪座建築。再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我們也無法指認他們住在考古遺址的哪間殿堂。
隻有周文王是個特例,這位在古史和演義小說裡被商纣王囚禁、推演出了六十四卦《周易》的傳奇人物。1976年,他在周原的宅院被完整發掘了出來——岐山縣鳳雛村甲組建築基址,其中包括的信息之複雜,已經遠超出《封神演義》作者的想象力。
一個早春的陰雨之日,本文作者和陝西師範大學的王向輝教授一起探訪這座三千多年前的宅院。它沒有得到展示開發,還深鎖在鄉野間的紅磚院牆之中。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12月31日專題《我在中國挖古物:中國考古百年》的B08-B09。
周原出土甲骨文,其中最後一行有“癸巳彜文武帝”。
族長的四合院
“滅商計劃”大本營
和商周時代多數宮室建築一樣,鳳雛村甲組建築——文王大宅也是用黃土夯成整個院落宅基,夯土台基厚約1.3米,牆壁也都夯土而成,厚0.6-1米。
鳳雛村甲組建築——文王大宅複原剖面圖。
院落整體是兩進四合院結構,坐北朝南,東西寬32.5米,南北長45米,總面積1469平方米,相當于三個并列的标準籃球場。整組建築有三排房屋、兩進院落和東西廂房,大門外有一堵影壁。室内地闆、牆面、屋頂都塗抹1厘米厚的白灰砂漿。
南面第一排是門房,住着負責迎賓和警衛的人員。門道寬3米,勉強可以通行一輛馬車,但考慮到大門外的影壁,應該極少有馬車入院的情況。門房和東西廂房之間還各有一個小門,方便家人進出院落。
進了大門是前院,兩側是廂房,院内三座台階通往正廳,正廳是族長平日議事、接見賓客的場所,周族很多大事都是在這裡謀劃的。正廳朝南的一面可能沒有牆,隻有木柱,構成一面敞廳,來人稍多時可以聚集在前院裡,聽族長站在檐下講話。
正廳後面,一條過廊分割開東、西兩個小院,北房(後室)和東西廂房圍攏起小院,這是族長家眷們的起居場所。
院落東西兩面是兩排廂房,各有8間,進深都是2.6米,使用面積在11到16平方米之間,都不算大。兩間廚房都在東廂房,一間在南起第三間,面對前院,一間在北起第二間,面對後院,廚房内各有一個寬約1米的竈坑。
前院和後院内都有下水管道通往院外,以便排出雨水。前院用套接的6節陶制排水管,穿過東門房地下到院外;後院則是石砌的下水道,穿過了東廂房的地下。
總體上看,這座宅院四面圍攏閉合,且有影壁遮擋外來視線,很重視私密性,且有不起眼的東、西小門方便進出,低調、審慎、私密、便利,這些都堪稱後世中國民居的典範。
“文王大宅”發掘現場,自南向北,北方的山地是岐山。發掘場地的方形立柱不是古代遺迹,而是為查看地層保留的隔梁。
這座宅院似乎很闊大,但親臨實地觀察,會感到它還是有些局促,因為多數房屋開間都比較小。考慮到文王有至少十幾個兒子,加上女兒會有三十人左右,再加上不止一位夫人以及家仆,這座宅院很難容納,成年的孩子可能另有住處。
關于甲組建築的建成時間,學者們有不同意見,有人認為它建成于西周早期,那時文王自然已經不在世了。對房屋的木構件進行碳十四測年顯示,建築時間約為公元前1095年,在周滅商之前半個世紀,當時文王還是青年,他可能為婚事建造了這所新家宅,而周武王、周公等兒子們相繼出生在這座宅院裡。
在文王的祖父亶父一代,周族人從陝北山地遷徙出來,在周原定居并臣服于商朝,到文王時已經三代人。在文王青年時代,周還隻是關中西部的一個小部族,受到商人諸侯崇國管轄——就是《封神演義》裡大名鼎鼎的崇侯虎之國。
崇國之都在西安市東郊的老牛坡遺址,那裡的墓葬有慘烈的人殉,有些墓内殉人多達10名,房屋旁的垃圾坑裡抛撒着屍骨或肢解的零碎人骨。商文化殘酷、多殺戮,文王的周族人對此應當有親身體會。
和殷墟宮殿區的宮室相比,鳳雛村甲組建築很小,隻是一位西土酋長的體面院落而已,這很符合文王青年時代周族的規模。不過,在不起眼的西廂房、南起第二間,埋藏着文王蓄謀已久的秘密,他試圖翦滅商朝的創意,可能正是在這裡萌生的。
地窖裡的密檔
周文王:我也曾是纣王的幫兇
這間廂房的牆壁下挖了兩個窖穴,較大的H11在屋子東南角,開口面積1.55×1米,但底部增大,堪稱一座微型地窖:向下挖了1.9米深,挖穿了一米多厚的堅硬夯土台基,然後朝東西兩邊都擴展出一段,形成底部長3米、寬1米、向上收攏的扁瓶形空間。
H11窖穴平面和剖面圖。
H11微型地窖裡應該有木梯子供人上下,入口可能蓋有木闆等遮擋物。地窖中出土了1.7萬多片甲骨,數量雖多,但都是散碎的小塊,絕大多數是碎龜甲,其中刻字的有282片。
這個地窖不僅是甲骨儲藏室,也是個秘密工作室,它北邊土壁上鑿出了一個床頭櫃大小的壁龛,距離地窖底面高0.4米,構成一個簡易工作台:把油燈放在壁龛裡,席地而坐,就可以趴在壁龛裡占蔔、镌刻甲骨文字。
第二個窖穴H31緊貼北牆,更為隐蔽,初次發掘的時候沒能發現它,它直徑約1米,深約1.6米,隻是儲物而不能容人。裡面保存的碎甲骨很少,其中數片刻有蔔辭。
兩個窖穴在西(2)廂房中的位置示意圖。
比地窖更隐秘和難以解釋的,是裡面收藏的甲骨。
在商代,基本隻有商王或王儲才能在占蔔甲骨上刻寫蔔辭,就是預測的内容及結果。文王地窖的龜甲碎片上,卻有各種占蔔刻辭,這是極度僭越的行為。
文王甲骨刻辭模仿了商王的做法,但又有所不同。在殷都,商王都是在整面的牛肩胛骨、龜甲上占蔔刻辭,但在文王大宅的兩個地窖裡,刻字甲骨都是小碎塊,文字極為細小,多數文字隻有1毫米見方,小得如同粟米粒,刻痕比蚊子腿還細,一片拇指蓋大小的甲骨上,可以刻寫二十多個字,需要用至少五倍放大鏡才能分辨,殷都的甲骨蔔辭都沒有這麼細微。
在最初發掘時,考古人并未識别出這些刻字甲骨,以為它們隻是混雜在泥土中的細碎骨片而已。這種微雕文字無法拓印,所以周原甲骨文都是放大的照片,或者由整理者對着放大鏡臨摹下來。
為什麼要把蔔辭刻得如此細微?
有學者試圖從龜甲刻辭的格式上尋找解釋,但這些在殷都甲骨上都不是問題,還應當從文王的現實環境尋找答案。
文王要做的事情,是秘密學習商王的通神占蔔之術,甚至用占蔔術尋找攻滅商朝的途徑,這是高危工作,一旦陰謀洩露,不僅他自己在劫難逃,整個周族都會和他一起殉葬。所以文王要鑽進西廂房暗無天日的地窖裡,用極為細微的文字和諸神交流。刻寫這種微雕文字需要很好的視力和高超的刻寫工藝,我們不知道是文王自己還是有專用的占蔔師來做刻字工作。
文王密切關注商王的動向。一片甲骨刻辭顯示,商王到了“帛”地狩獵,文王蔔辭詢問:商王這次狩獵是否順利?三行細如蚊足的微雕小字,從左到右依次是:
衣王田
至于帛
王獲田?
“衣”就是“殷”,在殷墟蔔辭中也是這麼寫。但商王自己的刻辭都是單稱“王”,從來不用“殷王”,這是從周文王角度的稱呼。
周原甲骨H11:3照片。
打獵的殷王應當是和周文王同時的商纣王,至于“帛”這個地點,有研究者認為在今陝西省大荔縣的羌白鎮,看來纣王巡遊到了關中地區,周文王密切關注着纣王的行蹤。
文王還曾經占蔔到哪裡能俘獲人,釋文是:“八月辛卯蔔曰:其夢啟;往西,亡咎,獲其五十人?”大意是:八月辛卯日占蔔,做夢得到啟示,往西方沒有災禍,能捕獲五十個人嗎?
周原甲骨H31.3。
這條蔔辭後面,隐藏着周邦一段隐秘往事:他們曾經捕捉西土的土著羌人,并進貢給商朝、供商王獻祭。這是周族被商朝納為附庸、獲準定居在周原的原因。以前的商王,如第22王武丁、27王武乙,都曾親征到關中地區,捕獵當地羌人作為人牲,但到後來,捕俘任務越來越依賴周這種附庸番邦。為了完成任務,文王感到很緊張,想盡一切辦法尋找預測手段,連做夢的啟示和甲骨占蔔都用上了。
“冊周方伯”
周文王的“地下工作”
周文王曾經被商纣逮捕,囚禁在羑裡數年時間,險些喪命。但他又一度得到纣王賞識,在殷都有過一段春風得意的日子,《史記·周本紀》的記載是,他被封為“西伯”。
殷墟考古并沒有發現冊封周昌的甲骨記錄,但在周原的文王大宅找到了,而且有兩片。蔔辭内容基本類似,大意是:(纣王)先祭祀先王,詢問是否應當“冊周方伯”?占蔔結果顯示一切順利,王會受到先王的保佑。
周原甲骨H11.82和H11.84。
H11.84甲骨“冊周方伯”後面有一個字,學者陳全方釋讀為(如圖):
它的字形是一隻手抓着一名女子,下面放着一個接血的盆,像是殺女子獻祭的方式。從這兩片甲骨看,纣王冊封給文王的名号是“周方伯”,周邦的世襲首領。至于更高級的“西伯”,可能是周人的自我誇大和吹噓,後來被司馬遷寫入了《史記》。
另外,這儀式應當在殷都舉行,那它們為什麼會出現在周原的“文王大宅”裡?
有學者推測,應當是商朝的使者把它們帶到周原,向周人宣布冊封的決定,然後由周人保存起來的。但這說法可能有些問題,因為從未有過商王把占蔔後的甲骨賜給臣下的記錄,而且,這兩片和文王大宅的其他甲骨一樣微小,這種小字刻辭不僅殷都沒有,也不适合禮儀用途。
這兩片甲骨的内容是發生在殷都的,但制作風格又是周原的。很可能是文王在殷都參加祭祀、冊封儀式,目睹了進行占蔔和刻寫蔔辭的過程,文王一直試圖獲得商王占蔔通神的能力,夢想自己能溝通諸神、推進翦商事業,所以他牢牢記住了整個占蔔過程。等回到周原之後,他又偷偷模仿了整個過程,包括刻寫蔔辭。
在周文王看來,完整地再現整個祭祀、占蔔過程,就掌握了商人與先王、諸神溝通的方式,從此,他就可以單獨聯絡諸神與商朝先王。不過,在模仿商王蔔辭的時候,為了保密,文王還是采用了非常細小的微雕字體。
在文王去世前一年,他帶領周人攻滅了崇國,把都城遷到豐地(西安市西郊)。幾年後,周武王滅商、建立西周王朝,周原文王大宅已經失去了住宅功能,變成了王室家廟、周文王的紀念館。到西周末年,整座建築毀于一場大火,坍塌的土牆、屋頂殘塊都呈現火燒後的磚紅色,碎甲骨被保存在地窖裡,僥幸躲過火焚。
文王家族和商朝又有過很深的糾結,考古給我們提供的這些信息,大大超出了傳世史書的知識範疇,那是個遠比我們後人想象得更加殘酷、複雜的時代,還有很多秘密尚未揭開。
文王大宅沒有使用人奠基,也沒有殺人祭祀坑、随意抛撒的屍骨,這和商人遺址非常不同。周人一直沒有血祭風俗,他們開創的周朝廢除了人祭,奠定了真正意義的華夏文明。
《封神榜》(1990)最後一集,纣王兵敗,衆叛親離,最終在鹿台自焚。周文王謀劃多年的滅商大計,終于由其子武王大功告成。
作者 | 李碩
編輯 | 青青子 李陽 李永博
校對 | 薛京甯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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