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樹德
一
除夕和春節的太陽都挺好,明亮溫暖。大的黑豬也不大,沒有大到該出槽的份上,把自個攤到牆根下日光浴,享受着天上的光線,享受着生活。小白豬用背蹭大豬腦袋,大豬哼哼,小豬也哼哼,順坡躺下的小豬,露出兩排粉紅的小乳頭。耷拉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的耳朵,倏然豎起,即刻又恢複故态。孩子們的爆竹空裡炸響,幾縷白煙眼見消逝得無影無蹤。空氣裡彌漫着爆竹的藥香,也飄蕩着肉香。時有公雞的鳴叫從遠處傳來。眼前的公雞毛色鮮亮,身材嬌小,因年齡和體重的緣故,享受妻妾成群的幸福日子。也有那傲慢庸懶的母雞不随流,側卧着,展開一面翅膀接受陽光雨露。
清風掠過,索索作響。那是門框春聯在風的拂動下,翹起了邊角,漿糊貼的,膠水粘的,還有稭稈紮刺釘上去的。無論是哪個門樓門框,抑或是短牆,均貼着紅紅的春聯。那豔豔的紅色,和黃土牆,和黃土的窯洞,和青磚的瓦舍,跳躍出的是暖暖的春意。節令上春節前後立春,風暖了風軟了,冷硬的西北風,是不是看着太陽變着自家臉面和心腸呢?也許是心理因素吧,那太陽的因子那風的因子,使人心裡使人肌膚,熱熱的酥酥的。
落雪無聲。六出的雪花,落在掌心,剛能看清麥芒狀的圖案,随着倏來倏去的涼意,化作幾珠水點。羽毛狀的雪花,斜飄着,粘到臉面上,掉到脖頸後,涼涼的濕濕的,片刻睫毛上挂了雪片,雪片眼前變成水珠兒,說是鵝毛說是席片,那般大的從未落到過黃土地上,也就是沒見過。落雪并非無聲,降米雪時簌簌聲響。顆粒大小比小米大,若黍米一樣。落到稭稈的柴草葉上,掠過紅紅的春聯紙上,響着細微的沙沙聲兒。這除夕的雪,落了半夜下了一夜,遮蓋住了年三十院落裡爆竹萬千紅屑。雪還在繼續,父親奮力掃開的路,又落上了一指厚的雪。清晨燃放的爆竹們,似隐似現躲在雪地裡。牆頭上厚厚的雪,明确着降雪量的大小,牆頭的狗尾巴草牆頭的枯蒿,藏起了身形,盡管努力着弓着背,隻使雪面有些隆起罷。
黃土高原也有着這别樣的面貌,粉裝着的天地,玉樹瓊枝的世界。雀兒少了吵鬧聲,雪枝間穿梭,該是地上也沒有了落腳處。喜鵲走了,走了多少年,沒有蹤迹也不聞其聲。這一刻回來了,陽光燦爛的日子,門前的樹枝頭跳着唱着。落雪了,也許一夜無眠,也許睜眼看見是異樣的環境,不叫了,很少飛動。隻是抖動抖動身子,翹翹尾巴,于是大塊小塊的雪塊枝丫間紛紛飄落而下。
窯洞裡的窗戶,往外冒着熱氣,那氣是白的,又很快消逝在白色的雪景裡。留下了餃子的香味。
農人的父親臉上是憨厚的笑,鄰裡的招呼是雪是天氣。有驚喜的有抱怨的。父親是平和的,橫握着鏟雪的木鍁向鄰人宣說:幹冬濕年好!
許多年以後才将父親說的土話和瑞雪兆豐年的雅辭結合了起來。
二
大年初一的餃子是湯餃。餃子平常也吃,可是平素鮮有備湯的,湯講究些,做起來不易,盛到碗裡舀到盤裡的餃子,沒有澆湯的香。我的姨母,凡吃餃子必備湯,她老人家說,不吃光身餃子。在她眼裡澆湯像是餃子的衣服和裝飾。母親和我們說起姨母吃餃子,說起她對無湯餃子的比喻,都是笑。
湯叫臊子湯,有肉丁,或豬肉丁,或羊肉丁,凡是肉說香說腥臊均有,臊子湯想是由此而來。哨子湯,吃餃子澆湯,手擀面既筋有彈,澆湯而食,吃時發聲,亦不覺不雅,吃面喝湯若口技表演。臊子或哨子莫衷一是,有位先生鐘情臊子,就其名稱進行考證,得出一家之言,應為嫂子湯。臊子面,那是見廚藝高低的吃食,湯雖然是輔助的,但那面做起來要顯示出看家本領。臊子面紅事白事居家待客都可派用場。做臊子面既要力氣又要技藝。食客不隻是食客,是評委,那做飯的簡直是舞台上的表演者。年輕人姑娘年老婦人都難勝任。各家媳婦嫂子,雖在鍋竈間,客人吃的是面,喝的是湯,品味的卻是嫂子們的身姿手段,因此叫嫂子面。
湯是煮肉的骨湯,炝鍋的紫皮旱地蔥,黃土塬上的紅辣椒,大紅袍花椒面。紅蘿蔔、白蘿蔔丁、白菜丁,說是丁,比丁薄,和稿子格大小一樣四邊見方。白肉丁,紅燒肉丁,白豆腐丁,紅燒豆腐丁,黃花菜段,海帶絲或是黑木耳。起鍋後撒一把菠菜葉,或綠綠的香菜。那色彩紅綠白黑,那香味醇厚誘人。雖是尋常的物件,配置起來倒是符合了營養學的搭配。
父親是農人一年四季盤裡盛的,碗裡端的都是自己土裡刨出的吃食,和我鄉下的鄉親們一樣,年節的食品更不例外。一碗還是半碗,自己付出的勞動難以決定,決定是天上雨水的豐寡。像父親一樣的農人,侍弄土地一株菜一棵苗,如同含饴弄孫般的疼愛。天旱了,秧苗奄奄,父親愁眉不展,嘴裡唠叨:看把伢娃旱的!仰頭是赤日紅雲。先旱後澇,菜呀苗呀,死裡逃生,中等年景,父親是僥幸慶幸。風調雨順,生機勃勃,秋裡那白蘿蔔那白菜長得像是胖小子,那樂嗬勁像是揀了狗頭金。逢人便說天年好,逢人便說莊稼好。說他的辣椒,說他的蘿蔔,說他的蘋果。說時雙手比劃着。他說時我聽着,他比劃時我看着。母親說,哪有那麼大,你裝化哩!父親再和母親争辯,但是第二次比劃時幅度顯然小了點。我笑了笑。
天年好,地裡蔬菜凍着風幹着,市面上的價錢用分值計算。那年天旱雨水稀缺,莊稼蔬菜,依父親的話說,和鬼毛一樣。年根回家過年,惦着餃子餡,惦着臊子湯的料。不畏路途遙遙,背了半編織袋紅蘿蔔白蘿蔔回家過年。弓背流汗,爬長長的黃土坡,鄰居伸長脖子打探背的啥好東西,我喘着粗氣說是:蘿蔔。先是疑惑,後是釋然,大家盯着春夏秋冬沒落雨的天,到了年關,天還是賊亮着。
年除夕夜,次年初一清晨,鞭炮聲稀疏還是稠密。我祖父在世時,除夕初一,用他老人家的耳朵總結過去的一年,爆竹聲像長時間炒豆子一樣,這過去的一年是豐年,反之,年景不好。
無論豐歉,初一的餃子,透着誘人的香味,包藏着新的希翼和盼頭。
三
除夕年夜飯吃過,或晴或雪,夜并不覺得太冷,無雪的天幕深藍深藍,耀着金色的星宿,地上的曠野地上的村舍地上的窯院黑着暗着。人家在無電的取亮的年月,微弱的燈盞光亮着半炕炕明。有了電燈,又惜電,舍不得大功率的燈泡照亮,即使舍得窮年不窮節,電壓低負荷大,家家開燈,光亮暗去了許多。
地上鋪着雪,天上落着白白的雪花,院落裡明着亮着。
主家擺設香案,香案并非專用的,素日炕桌,置于院中。桌上盤裡擺放着點一對紅點的饅頭,面塑的豬頭,豬頭咀裡噙着紅棗,棗籃也是面塑的。升子裡裝着麥麸黃紙封口,燃一把香,一一插到權當香爐的升子裡。主家燃一沓黃表,向北叩三個頭。這儀式是獻爺,是敬天地諸神,是感謝是祈求冥冥中神靈的庇佑。在久遠的年代,在大戶人家的府第,供品要豐盛的多,祭器也是講究的很,禮節同樣隆重不少。到了民間的小戶人家到了不看重神靈的唯物時代,這獻爺的民俗式微了,大概隻有少數人家如此做派了吧。
紅紅的香火在暗夜裡亮着,遇風又光亮了許多,香煙氤氲着,釀造着節日的氣氛。
竈台間竈君爺的位置插三炷香,臘月二十三竈君爺上天彙報工作,這除夕該是回宮了。孩提時,那年節很冷清,搖曳的煤油燈下,母親要我們奓起耳朵谛聽,到煙突下狗窩去聽。據說竈君爺回宮走的是煙道,騎着駿馬,馬身上披挂着銀鈴金鈴。要是運氣好的話能聽到那銀鈴金鈴悅耳的聲響。顯然,我們仄着耳朵湊到煙道的狗窩去聽,呼呼風聲,似馬飛奔,可是沒有聽到過那金銀的鈴聲。
大門口也要别上香,黃紙疊成三角的袋袋貼到牆上,兜裡裝上細沙,也有圖便利,插到新貼上去的春聯邊,香燃完了,春聯上也就留下了熏燃的烙痕。這是敬守衛門戶的門神。
有一處也是必要敬的,那便是廁所,廁所的牆也要别幾炷香,那裡駐守着廁神。關于廁神典籍裡有許 多記載,印象中這位神叫紫穗姑吧。
祭神如神在,獻爺均懷着虔誠的心腸,不敢造次。因為這除夕的夜的黑暗,因為年景遭遇的不幸,也就衍生出關于獻爺笑料,類似盛行的手機段子。一夫獻爺,祭點滾落遍地,夜黑如漆,遂仰頭咒道:年年三十不見月,驢蛋滾地不見面!
笑料也隻是笑話,敬神若擎着自家的飯碗碗,多麼戰戰兢兢不見得,恭敬心祈盼心,不能說沒有。希望自己倒黴倒竈的人,這世上無論是富貴者,還是貧賤者大概不是大多的。
初一的太陽是新的,似乎沒有舊年的倦容;天地精神了,似乎多了一歲多了一份精氣神。零星的爆竹此起彼伏,孩子們的嬉戲聲,追逐聲,激起的黃塵,揚起的雪粒,使年增添了活力和希望。
熱騰騰香噴噴的湯餃,人人有份,乳牙未出不會爬不會翻身的寶貝,碗裡盛三個五個,占着指标……
這第一鍋餃子裡包着錢,誰吃到有錢的餃子,預兆這一年裡誰最有福氣。誰都想吃到包錢的餃子,像誰都想像中大獎一樣。
舊俗,這餃子裡包銅子或是一分的鎳币,一個鍋裡隻包一枚。
我的叔叔吃素餃子,獨自包一枚,又将那包錢的餃子作上記号,确保能第一個撈到自己碗裡,第一個餃子便吃出福氣來。事情也非盡如人意,作了記号的餃子不經煮,吃完全部餃子也沒見那個包錢的,也有别人偶爾償一個,錢硌了牙。
這第一碗,吃着自己的,盯着别人的,雖有談笑,雖說不在乎。那份小心翼翼不隻是怕錢磕了牙,倒有幾成緊張在其間。
大人吃出了矜持地笑,孩子吃出了興高采烈。從第一個吃到最後,沒見着錢的面,那孩子皺眉的嘟嘴的堵氣的,脾氣大的打滾摔筷子的都在上演。為避免上演如此劇目,趁碎娃不注意将硬币塞到他們那餃子裡,片刻之後是雀躍是笑靥。
母親在這舊俗上進行了改革,為了大家吃出錢吃出福氣的幾率大按人頭包。也是逗我們樂,也是多的幾個“口彩”。
這餃子,這果真能預兆福氣的餃子,縱然都是十指連心的兒女,作為母親盡心盡力想每個碗裡每個兒女均沾着福,也是不能的。
偏偏那躺着的寶貝三五個餃子裡藏着希望。于是,阖家哈哈樂着笑着。
第一碗是吃福氣,全然不知餃子的香,全然看不見那臊子湯的五顔六色。
第二碗是吃餃子,是吃飯,是在品味。
一年的甘苦結束在昨天以前的那個年,一年的希望和企盼,從這飯桌上的餃子裡開始。日子能像臊子湯裡五顔六色嗎?能像那辣椒油的熱烈嗎?能像那春聯的顔色,紅紙上吉祥如意的詞彙嗎?
年是自然的節律,年是心理的休憩。故鄉鄉下的年餃福餃,是對年的祈禱是對人的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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