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上了車。

斜雨打在車窗上，留下水珠滑過的痕迹；痕迹不斷消失，不斷出現，像是孩子臉上的淚。自己哭得很認真，所有的人卻都不為所動，隻是當作一種行雲流水一樣的自然而然。

這時候，車内空調的涼和外面下雨的涼連成一片，神奇地在大暑的日子裡讓人的溫度感受達到了内外一緻。世界不再因為灼熱被用空調分隔開來，列車外面的世界與車廂裡面的乘坐狀态無縫融合。阻擋了風雨的車廂在相當程度上因為雨水而與周圍的一切達成了和解，不再是一個龐大的異物，而成了一個和睦而悠久的，從而也是自然的存在。

湊巧，對面和旁邊的座位上的乘客也都很安靜，高聲者在車廂的那一頭。一個年輕的母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遠遠地、無所顧忌地呵斥着自己一個人去廁所的孩子：你沒有長嘴啊，不知道問啊，旁邊那麼多人，問啊，哪個是廁所？問問别人能吃了你啊……

她像是在自己家裡，沒有任何公共場合的自我控制。所謂為母則剛被她執行到了這樣一種完全不矜持的狀态，除了她那不知所措的孩子，大家都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沒有反應，她也就全然無知無覺了。

那邊的熱鬧傳過來，傳到這安靜的一邊來，如同被播放出來的記憶，消減了現實性，有了發黃的曆史感，有了背景音一樣的遙遠。

似乎是為了進一步配合這樣的失真效果，火車無聲地開動了。從不易察覺的最初的一點點移動，到逐漸無聲地加速，變成和緩均勻的快速，整個提速過程都非常沉穩。

沒有播報本次列車就要開車了請大家核對自己的車票，不要坐錯車之類的警示，也沒有響鈴。列車啟動、加速像是下雨一樣的自然現象，旁邊另一條鐵路的路基上有亮亮的雨水反光一直跟随着，才把速度變化顯示了出來。這時候終于有了低低的廣播聲，是關于行李安全與防火常識的，這樣的聲音作為背景，不擾人神思，隻為旅程恰如其分的伴音。

火車運行的伴音，有廣播，有遠處的人聲，還有它自己隆隆的奔馳之聲。這種輕微搖擺的奔馳與大地上那些雨幕清洗着的碧綠之間，有一種頗為适當的顔色與速度的匹配關系，讓人着迷：生活在這裡突然顯現出來的可以被俯瞰的特質，使人像是一個入戲又出戲、出戲還可以再入戲的演員，看見了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也看見了自己退出角色的可能。難得的自由與繼續下去的興奮攜手而至，讓一切津津有味又始終帶着可以置身事外的觀賞性……審美的極度體驗和理性的追求、宗教的崇高之境，在這一點上并無二緻，在這樣的時刻可以引領人漸趨極樂狀态。

我很自然地拿出本子和筆來書寫，對面和旁邊的乘客沒有人覺着奇怪，都繼續無聲地刷着自己的手機。盡管我幾乎從來沒有見到過另一個在火車上寫字的人。可能恰好在這一片旅客的眼裡都是這樣：隻要不打擾别人，每個人都可以專心緻志地做自己的事情，一切都很正常。

戴着紅袖标的乘警邊走邊說地過來了：手機不要放在小桌闆上，讓點擊陌生鍊接的時候不要随便點……

烏段（座位枕套上寫着烏段），也就是烏魯木齊客運段這趟車，服務非常标準。所有該說的話都說，說的時候不帶敷衍和例行公事，比較自然，比較真誠。這在漫長的幾千公裡停靠幾十個火車站的全部旅程中都能如此，實屬不易。

有意思的是，在服務到位的情況下，在大家也就都比較安靜的情況下，即使是普速列車，即使座無虛席，也沒有多少擁擠感，更沒有旅途中那種習以為常的焦慮。

雨中乘車，按說和不下雨的時候乘車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同。車廂又不漏雨，這和不下雨有什麼區别？可還是和外面驕陽似火的時候不一樣，雨中就會有雨中的氣氛。在這樣的氣氛裡，我有一種久違的綿長感，這種綿長是與生活本身相沆瀣的，具有既在生活之中有總是能俯瞰生活的視角。這固然是因為這一刻的确能超脫于生活之上，也同時因為生活本身顯現出了其按部就班運轉着的可靠，以及建立在這種可靠之上的悠然。悠然會散發開，成為我們往往将其命名為詩意的東西，讓人覺着妙不可言。

在現實中的公共場合感受到詩意，總是不大容易的。公共場合的安靜在總體上就是為了營造這樣的詩意可能的。所謂詩意栖居，如果不是一個人在大自然中，在公共場合也能感受到，那就是一種理想的社會狀态了。

詩意能不能在現實裡出現，能不能在現實裡感受到？這個問題看起來多少有些荒誕。不能在現實裡體會到的詩意還是詩意嗎？

其實我們已經習慣了在歌曲和影視裡體會詩意，習慣了在一個人的冥想中體會詩意，恰恰将日常生活裡，在所謂庸常的現實中體會詩意的機會放棄掉了。無他，僅僅是因為現實很冷硬，按照正常的程序運轉已屬不易，何談詩意？

然而，在生活中能尋到詩意的現場，這才是美妙的人生，這才是人所應該過的生活，這才是令人向往的人間。據說巴黎有這樣的神奇魅力，不僅巴黎，德國意大利荷蘭丹麥大緻上也都被人描述過這樣的感受；所謂發達國家的發達，就包括着這種現實生活的詩意營造上的發達。與此同時，在不那麼發達的地方，在我們的土地上，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在很多個體的人的特定情境中，同樣有着這樣點綴在現實生活裡的詩意瞬間。當然也許需要一點點變化，需要借助一點點異于日常的環境和速度，借助列車的奔馳和霖霖的雨。

快到站了，列車員手裡拿着手機大小的一個刷卡機，按照上面的座位名字，一邊走一邊逐一點名叫旅客下車。這多少讓人有點驚訝，把旅客的名字公之于衆似有不妥，不過想一想，這也是直接提醒每一個特定的人、具體的人的唯一方法吧。

該下車了，哪怕車上讓你覺到了寶貴的詩意。不管願意不願意，适可而止，永遠都是生活本身的恒常節奏。經曆過已經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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