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複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龔金平
印度電影《調音師》改編自法國同名短片,于2018年10月上映,耐人尋味。相比之下,另一個中文譯名“看不見的旋律”似乎更切題:以為人生有精确規劃,命運卻被“看不見的旋律”所影響,最後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影片中的人物,大緻可以分為三組:前電影明星辛哈和妻子西米,阿卡什和蘇菲,出租車司機莫裡和妻子。其中,辛哈、西米勉強算是上流社會的人,蘇菲和她的父親可以歸入中産階級,莫裡夫婦則是底層人的代表。此外,還有涉足非法器官買賣的斯瓦米醫生、腐敗堕落的警察局長馬努等。他們的生活并不困窘,但欲壑難填,因而變得邪惡、殘忍。
影片中,從道德水準來看,能夠滿足于現狀的中産階級大抵是平和、善良的,隻是容易自以為是,看不清人性的真相。上流社會,則是一派物欲橫流的景象,人們往往精神空虛、生活無聊。底層民衆因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會輕易放棄道德底線。至于那些心存貪念的群體,則會在欲望的湧動中走向人性的迷失。影片雖涉及印度社會的各個階層,但無意對社會結構進行剖析或批判,而是想在社會衆生相的層面,為觀衆展示不同階層命運的纏繞以及共通的人性缺陷。
如果無法克制欲望、扼殺貪念,人生必然誤入歧途,甚至送掉性命。這是《調音師》鮮明的道德立場,也是意欲表達的主題。但影片沒有用大義凜然的姿态進行道德說教,而是帶領觀衆細緻入微地考察人物從好奇、沖動出發,一步步食髓知味後迷途難返,最後深陷泥沼中不可自拔的過程。
例如阿卡什,假扮盲人的初衷可能真的是為了排除外界的幹擾,全身心地投身鋼琴創作與演奏中,但事實上,他通過假扮盲人得到了很多好處。既然盲人身份可以帶來這麼多福利,阿卡什便難以回歸初心,而是在欺騙的道路上一往無前。同樣,西米一開始傾心于辛哈,可能是源于對功成名就者的崇拜,但這種崇拜很快升級為進一步攫取好處的貪婪,期望享受富貴,借助辛哈實現自己的演員夢。影片中,好幾個人都在欲望的追逐中,落了個悲慘下場。但這些人,最初的欲望起點并不高,甚至沒有十惡不赦的地方。一旦任由欲望膨脹,人性的堕落與失控就會加速呈現。
影片中最為純潔無辜的可能是蘇菲。她熱情爽朗、愛憎分明,算是這個社會中的一抹亮色。但蘇菲的善良也導緻她一次次置身于盲目中。如果說其他人是被貪婪蒙蔽了心智,放棄了道德操守,蘇菲則是因為自信和單純而被世界欺騙。這是兩種形異而質同的“盲目”:蘇菲因為心智不夠而看不清世界的真相,阿卡什等人看到了自我和他人的堕落而選擇無視。他們都缺乏反思的能力,被欲望或自負所裹挾,成為面對世界的“盲人”。
除了蘇菲之外,影片中的人物都有一個欲望目标。這個目标源于貪婪,被謊言和欺騙助攻,再意外由上帝之手操盤。悖謬的是,人們在一番折騰和掙紮之後,大都願望落空,甚至死于非命。最大的受益者是阿卡什,他憑借令人羨慕的運氣和令人膽寒的冷酷,笑到了最後,繼續用欺騙的手段赢得聽衆的同情和尊重,并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更大成功。這像是一個意外,是上帝打盹時開的一個玩笑,是正義不彰的明證。但事實上,阿卡什與真正的愛情失之交臂,永遠不能活得坦蕩、活得真誠。
“什麼是生命,這取決于肝髒。”影片開頭這句話,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調侃了這個世界的冷血。在這句邏輯不通的話中,我們看到命運發出了一聲冷笑。影片像是一則道德箴言,又像是警世通言。對于這個世界來說,真正可怕的不是邪惡橫行,而是普通人在面對邪惡時選擇了心盲,或者主動加入邪惡,以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
影片選擇以阿卡什的視點來結構全片,确實是一種頗有新意的嘗試。如果用第三人稱全知視點來講述,這個故事可能隻有一個解讀的方向,但選擇主觀視點,故事真假就變得撲朔迷離,折射着人性的自私與虛僞。影片開頭那隻偷吃卷心菜的盲兔,就是阿卡什的自喻。在菜地裡偷吃,暗指在富人的領地裡撿點殘羹冷炙,聊以果腹。富人卻用槍來對付它,要它付出血的代價。在這個場景中,阿卡什極力強調自己的卑微與無害,渲染富人的殘忍。
雖然被歸入懸疑片,但《調音師》在情節設置上有着驚險片的樣式特點:将普通人置于危險境地,并讓觀衆随着人物完成一場非凡的冒險。在這場冒險中,我們看到了普通人身上驚人的智慧、勇氣,也看到了人性在極端情境下的真實表演。《調音師》與通常意義上的驚險片之區别在于,主人公固然是個普通人,卻是個有道德瑕疵的騙子,這使觀衆在随着人物冒險時會秉持一份理性的疏離,會在認同中保留一絲警覺與反思。也就是說,影片沒有将觀影愉悅全部寄寓于情節的跌宕起伏,而是在更為駁雜和多義的情節反轉中,召喚觀衆設想情節的多種可能性,進而思考人性的多種可能性。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在情節設置、人物塑造、主題表達等方面,《調音師》确實有所突破,但也留下了不少邏輯難以自洽之處。例如,阿卡什沒有親人和朋友,不知來曆,教育背景不明,這導緻很多細節難以自圓其說。還有,西米作為家庭主婦,瞬間成為冷靜的殺人兇手,多少有點令人錯愕。為了保持情節的開放性,完成對人性的洞察,《調音師》選擇以主觀視點來統攝全片,固然極具創造性,卻也難以保證視點的統一和嚴謹。在一些重要的情節聯接處,影片運用了客觀視點。雖然允許出現視點轉換,觀衆也不會苛求,但既然《調音師》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主觀視點的運用,就應該有意識地引導觀衆進入人物的回憶氛圍中,并在聽完人物的講述後湧現一絲懷疑和反思,發出一聲歎息和感慨。(龔金平)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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