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熬夜看完了電影《隐入塵煙》,感慨良多。最打動我的就是“真實”二字。該劇展現了真實的農村,真實的農民,真實的農村夫妻,真實的生存狀态和世情萬象。直擊人心的,是男女主人公在艱苦生活條件下簡單質樸而深厚無言的愛情。其實,就我的生活經驗而言,除了最後女主人公曹貴英的意外死亡之外,其他的夫妻生活情節,我在農村見過很多,都是很常見的,并沒有誇大或拔高之處,更不存在所謂“醜化”之嫌。那麼,為什麼常見的生活場景能在銀幕上感動很多人、獲得贊譽無數呢?
主要是電影中所展示的艱苦生活。
苦難,升華了樸素的愛情。
艱苦生活反襯出曹貴英和馬有鐵愛情的真摯、沉默、淳樸和深沉。如果換作一對大都市的精英夫妻在職場打拼,不管如何勵志逆襲雞湯濃郁,如何情深深雨濛濛,怕是很難有此效果,甚至會适得其反。
在很多觀衆看來,劇中人的生活條件太艱苦了,這是觀衆的“代入感”所緻。觀衆把自己代入了劇中的生活,感覺自己吃不了劇中那樣的苦,受不了那樣的罪。其實,作為劇中人或者作為現實中那樣生活的農民,他們并不覺得凄風苦雨,因為生活本來就是那個樣子。觀衆感慨的愁雲慘淡,在劇中人的世界裡并不存在。我從小就在農村生活,那時農村的生活條件和電影中的基本一樣,不同的是沒有羽絨衣、電視機、電燈孵小雞、小轎車、推土機、新農村建設等“現代化”的産物。那時的我們并不覺得苦,或者說并不知道那種生活就是苦。如果将三年困難時期的人來代入劇中人的生活,劇中人能吃飽飯、能吃白面馍馍、能吃到雞蛋,已經是很令人向往的天堂生活了。我發現,該劇中關于吃的鏡頭和場景特别多。有農家的日常吃飯,有飯店的大餐,有出門時自帶的幹糧,有病床上端來的熱飯,有農忙勞頓之中的送飯,有蹲在驢圈裡的埋頭苦吃,有農活期間偶爾的抓魚烤魚……這些具有生命力的場景,直接來源于生活,毫無造作,信手拈來,真實地反映出在艱苦的生活中,吃對于人的意義尤其重要。“民以食為天”在該劇中得到了淋漓盡緻的呈現。
對于劇中的男女主人公來說,他們的愛情或許不是愛情。沒有花前月下的纏綿、沒有海誓山盟、沒有卿卿我我,新婚之夜也沒有洞房花燭。一個身有殘疾不能生育,一個大齡光棍一貧如洗,兩人首要的是生活,是搭夥過日子。對他們而言,生活沒有浪漫,甚至沒有愛情,有的隻是相依為命、互相體貼、彼此照料、共同勞作。在這樣一個靠老天吃飯、與土地共存的生活環境中,過日子是結婚的目的,雙方合作才能卑微地活下去,才能有好日子。為了共同的新生活而如蝼蟻一樣努力的過程中,兩人逐漸融為一體,生活得以改善,感情得以升華。新房子蓋起來了,兩人的新家也建成了。如同屋檐下的小燕子一樣,盡管這個新家随時可能被拆除,但是畢竟有了一個暫時栖身之處。
男女主人公的生活,樸實得如同黃土地;他們的愛情,也是土得掉渣,沒有絲毫浪漫,隻是田間耕作和繁重體力勞動中的汗水、淚水和雨水。在這種單調、枯燥、勞累的農業勞動中,夫妻倆的感情也在不斷地升溫。從拍結婚照時曹貴英内心不情願但又無力拒斥命運安排的複雜表情,到半夜等候馬有鐵回家時為他暖上一杯熱水;從坐在沙丘上吃馍的尴尬到農田裡馬有鐵喂她吃烤魚的親昵;從在水渠裡給她搓背到在麥田裡抱怨她幹活還不如驢;從新婚之夜的冷漠無語到雨中搶蓋土坯時的嬉戲逗樂;從紅雙喜字的兩次張貼到換成曹貴英的遺像……他們的愛情沒有轟轟烈烈,而是生活的點點滴滴;沒有才子佳人的詩情畫意,隻有改變貧困的自助自立;沒有跌宕起伏的矛盾沖突和劇情設計,隻有齊心勞作的互助扶持和任勞任怨。也許,平凡的生活和質樸的愛情,本來就是這副模樣。環顧萬萬千千農家夫婦的生活和愛情,常态也是這副模樣。
看着《隐入塵煙》,喚起了我對少年時期生活的回憶。劇中的農活,如出圈、犁地、耙地、駕車、播種、澆水、割麥、收麥、收玉米、打土坯、和泥、蓋房子、挑水、碾麥、擇碜、磨面等等,我都幹過(揚場除外),有的活兒還經常幹、常年幹。從小學到高中畢業,這些農活就是我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無法逃避,也沒有想過可以拒絕。如果不是考上大學,這樣的生活方式可能會伴随我的一生。從童年到青年的二十年時光,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固然,繁重的農活讓我厭倦了這種勞累、枯燥、低效又看不到出路的生活,但當時并不覺得有多艱苦,因為我們并沒有經曆過比這更好的生活。正如人們說的“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冷”一樣,劇中人生活的艱辛和命運的不幸是“觀衆覺得苦”,是比他們生活條件優裕的人覺得他們太艱苦、太沉重、太凄涼。
今天,我在感慨自己“跳出農門”的同時,也感慨西北地區還有不少農村生活還是這麼艱苦。其實現在我老家山西曲沃一帶,這種傳統的農業生活方式已經不再是農村生活的主流。大多數農民的生活不再以農業為主。年輕人出去打工,很多人從事商業、建築業、服務業等掙錢養家,加上機械化的普及,農民大都擺脫了那種原始的純粹依靠體力的勞動方式,蓋房也以磚瓦房為主,已經沒人再建土坯房了。
但是,《隐入塵煙》告訴我,現在農村還是這種生活狀态的也不在少數,特别是中西部的很多地區還沒有告别傳統農業生産方式,他們還在艱苦中不知艱苦地活着。我們贊美曹貴英、馬有鐵夫婦在苦難中凝鑄的愛情,但是并不希望他們生活在貧窮困苦之中。我們感歎他們面對苦難的坦然、堅韌甚至是麻木,但并不能因此就歌頌苦難。我們應該做的,是幫助他們消解不可承受的與生俱來的生命之苦。
如何讓他們的愛情擺脫苦難的底色,如何讓他們的艱苦生活“隐入煙塵”?這或許是我們觀影後的人性之問,也是農村之問。
畢竟,我們還是農民的兒子,還是土地的兒子。
作者系山西财經大學法學院教授、法學博士、山西省人民政府法律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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