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命的終點近在眼前,死亡的計時鐘回響耳畔,你會做些什麼?
23歲,身患絕症又無奈與妻子離婚、處于人生低谷的住宅顯信,他的選擇是——醉心于創作自由律俳句。
對于國内讀者而言,住宅顯信這個名字,或許還十分陌生。
住宅顯信
(すみたく けんしん,1961—1987)
自由律俳句代表俳人。本名住宅春美,日本岡山縣人。
22歲于京都西本願寺出家得度,成為淨土真宗本願寺派的僧侶,法名顯信。23歲時罹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1987年離世,終年25歲。患病期間,他沉浸于自由律俳句的創作,共留下作品281句。住宅顯信自由律俳句賞
影子也吃着粗茶淡飯。
影もそまつな食事をしている
譯者注:生病後,想吃的東西也吃不了,隻能吃沒有滋味的病人餐。這時,看見自己的影子也在吃飯,由是又反觀自己,确認自己還活着。
床頭櫃上壘起的書的歲月。
床頭台につみかさねた本の歳月
想着無可奈何的事,夜深了。
どうにもならぬこと考えていて夜が深まる
凋謝在點滴瓶裡,我的櫻花。
點滴びんに散ってしまった私の桜
渾身濕透的,小狗。
ずぶぬれて犬ころ
疼痛止住的片刻,有淡淡的晝月。
痛みのないひとときうすい晝月がある
深夜,靜靜呼吸着的點滴。
深夜、靜かに呼吸している點滴がある
譯者注:看着輸液管裡藥水一滴接一滴,頂上的吊瓶裡慢慢冒出氣泡,仿佛是在呼吸一般。
弓起身子睡覺,把明天的夢包起來。
背中丸めてねむる明日の夢つつんでおく
我的矩形夜空裡,星星也漸漸多起來。
四角い僕の夜空にも星が満ちてくる
譯者注:詩人總在住院,看得到的夜空永遠都隻是窗裡的天空,所以是矩形的。
銀杏葉貼滿地面,将時光不斷埋葬的雨。
いちょうの葉ベタベタと時をうずめてゆく雨
病了,将瘦削如斯的月放在窗裡。
病後瘦削如斯,将月放在窗裡。
病んでこんなにもやせた月を窓に置く
譯者注:此句斷句不同,意思也有細微差别,所以兩種都譯出。天天在病房裡,躺在病床上,能看見的天空總是窗戶裡的天空,所以月亮仿佛是放在窗戶裡一般。這一句裡寫的月,想必是新月或者殘月,彎彎一道;此時的“我”,也因為疾病而骨瘦如柴。寫月亮瘦削,也是自況。
将頭托管給秋風,幫我剃發。
秋風に頭あずけて剃ってもらう
譯者注:上面譯文是完全直譯,實際場景,應該是某一天,别人幫“我”剃頭。正值秋高氣爽的季節,風吹得人很舒服,心情舒暢,所以說“将頭托管給秋風”。這一句,富于幽默感,可以體會到瀕死的顯信對待生命的态度。
譯者序
自由律俳句與住宅顯信
在說顯信的俳句之前,首先向大家介紹一下自由律俳句。
俳句,要說曆史淵源的話,牽涉到“連歌”“俳諧連歌”“發句”的演變曆史,幾句話說不清楚,與寫這篇序文的主旨也不符;而且不知道這些曆史細節,對現代俳句理解的影響也不是很大,因此這裡不作過多叙述。隻是有一點希望大家了解,俳句,嚴格來說是正岡子規俳句革新之後才有的概念,是一種近代文學樣式。正岡子規之前,如大家熟知的松尾芭蕉,他所寫的應稱為“俳諧的發句”。正岡子規開創出近代俳句,他的弟子高濱虛子及其門人恪守五七五的音數和季語規範,繼承和延續了傳統俳句的源流;子規另一弟子河東碧梧桐及其門人所發揚的新傾向俳句,即是後來自由律俳句的濫觞。
河東碧梧桐
俳句的格律,主要來說有兩個要求:一是整句分“上五”“中七”“下五”三個部分,加起來總共十七音。如子規的俳句“三千の俳句を閲し柿二つ”,全以假名寫出,則為:
さんぜんの
はいくをけみし
かきふたつ
創作俳句的時候,與我國填詞裡的“減字攤破”類似,也有所謂“破調”。一般來說,上五可以增為六音乃至更多,下五偶爾見到寫成六音的,最嚴格的是中七,一般來說必須恪守。如高濱虛子的俳句“凡そ天下に去來ほどの小さき墓に參りけり”,全以假名寫出,則為:
およそてんかにきょらいほどの
ちいさきはかに
まいりけり
上五部分多達十三音,但是中七和下五都如數。另有一種“句跨”的形式,意思是文節斷句不合五七五的要求,但是總音數是十七音。如西東三鬼的俳句“算術の少年しのび泣けり夏”,其讀音為:
さんじゅつの
しょうねんしのびなけり
なつ
俳句格律的另一個要求是季語。季語,是指天文、地理、時候、生活、節日、動物、植物中,能表示季節的詞語。如二十四節氣,每個都是季語。又如櫻花是春季,炎天是夏季,紅葉是秋季,北風是冬季等等。
說了這麼多,終于可以說明什麼是自由律俳句了。自由律俳句,則是既不局限于“上五”“中七”“下五”這樣總共十七音的音數要求,也并不一定要有季語。按源流來說,更在破調的俳句之外,是近現代俳句發展變化中出現的一個新流派。自由律俳句擺脫了音數和季語的管束,追求随心而詠。自由律,即所謂感情的自由律動。正如住宅顯信所雲:“不是要作俳句,而是想寫像山頭火、放哉那樣的俳句(自然生出的俳句)。與其在俳句的技法上用力,不如提高心境上的東西。”
岡山縣旭川河畔顯信句碑
刻“水的一滴一滴都是笑着的臉”句
雖名為自由律,卻也并不是張口說話就能稱為自由律俳句。自由律俳句依舊是俳句,是詩。對語言韻律的要求,正因為突破了大家都接受的五七五的形式,若要精煉而且動人,反而更難。
自由律的代表作家,有中塚一碧樓、荻原井泉水、種田山頭火、尾崎放哉等。住宅顯信尤其推崇尾崎放哉,精讀他的全集,圈點筆記,乃至将書讀破。可以說,住宅顯信是在精研前人作品的基礎之上再行創作的。
種田山頭火 / 尾崎放哉
現在終于可以說一說顯信的俳句了。
住宅顯信,本名住宅春美,日本岡山縣人。中學畢業後進技校學廚,同時在餐館打工,後來進入市政廳做清掃員。其間信入淨土真宗,學習日本中央佛教學院的遠程教育課程,努力參研并取得僧侶資格,其俳号“顯信”就是這個時候取得的法名。他在二十二歲時結婚,原本生活走上正軌,但不幸于二十三歲時罹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住院後不久,其妻産下一子,但兒子的誕生并沒有改善當時的窘境,迫于妻子娘家的要求,他不得不和妻子離婚,但兒子歸住宅家撫養。其後,他沉浸在自由律俳句的創作中,留下281句作品。1987年,顯信去世,終年二十五歲。
說到白血病,或許有不少讀者會自然聯想到很多文學文藝作品中主人公得絕症的催淚劇情。但是譯完顯信的句集,我卻并不覺得他刻意要人流淚,他隻是坦率地表達了他的悲傷和溫柔,乃至冷靜,乃至對人生種種境遇的接受。
此前跟我的恩師石橋一紀老師探讨顯信的俳句時,老師說,二十幾歲的年紀,卻不得不直面快速逼近的死神。他活着的每一天,就仿佛是向一片漆黑中扔一個石子,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但是他沒有沉溺于悲傷,反而時不時吟詠幽默的俳句。這是因為他接受了即将到來的死,所以能面對當下僅存的餘生。此前去岡山訪問顯信生前的好友,岡山大學名譽教授池畑秀一老師的時候,池畑老師也說當年去看望顯信的時候,顯信曾親口對自己說“我知道我已經來日無多,但是我感謝我的病”。正因為病,才讓他感知到一般人無從感知的東西,更知道該珍惜什麼,更體悟到生死的意義。
餘子慶老師前往岡山
拜訪顯信生前句友池畑秀一先生
于顯信墓旁所立句碑處合影
當然,我們不能忽視佛教教義對他的影響。顯信是淨土真宗僧侶,接受過正規的佛教教育。因此“諸行無常”“放下”“感恩”這些佛教理念,都支撐着顯信的信念。但是顯信是不是就看破紅塵,沒有了常人的血肉和感情呢?不是。面對絕症,他也寂寞悲傷,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作為兒子,他恨自己無力盡孝。作為父親,他愛他的兒子,也戀戀不舍。他高興地跟朋友聊天,有時也會因為俳句而争執,他反對美化戰争,他也喜歡悉心照料他的一位護士……總之,我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顯信去世之後,他的生前好友,以池畑秀一老師為代表,都在緻力于發揚他的作品,希望世界上能有更多人讀他的作品。我想,正是因為顯信有血有肉的真誠創作,才讓他的作品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才讓那麼多人從他的作品裡獲得力量。
或許我應該多列舉顯信的句作,來佐證上面的論述。但作為翻譯,在序文裡似乎不宜說得太多。謹在此轉述其子住宅春樹先生的話,請大家閱讀顯信的俳句吧。
“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并不完全等同于讀者感受到的東西。而且,俳句本身也有文字遊戲的因素。父親隻留下了句集,卻沒有留下任何注解,估計就是希望讀者不必過于追求作者的原意,而是自由地閱讀和感受吧。”
餘子慶
2020年7月于東京
《水的一滴一滴都是笑着的臉》
[日]住宅顯信 著 餘子慶 譯
雅衆文化 | 上海三聯書店
這是一本很輕又很重的句集,
是一次生命完全燃燒的實錄。
住宅顯信的自由律俳句坦率、溫柔、沉靜,
能于無形中浸入人心,帶來寬慰與力量。
福利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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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将從評論中選 2位讀者,贈《水的一滴一滴都是笑着的臉》
截止時間 3月1日 周二 中午12:00
編輯:王傲霏, 二審:曼曼, 終審:金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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