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露在外面的壁畫
4月中下旬,我來到了敦煌。誰會不想來敦煌呢?此時此刻的我,拉着行李在鳴沙山月牙泉景區腳下的一家酒店安置下,直至晚上八點多,天還亮着,更像做夢一樣。路邊看到一隊從景區出來的駱駝,歡快地小跑着,那股輕松勁兒跟下班後準備去下個小館的我們并無兩樣——需要點“少酒薄樂”。
觥籌之間的曆史起伏
1990—1992年,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敦煌市東的懸泉置遺址,發現漢簡2.3萬件。其中一枚可看出漢字:“……少酒薄樂。弟子譚堂再拜請。”據敦煌研究院的王惠民博士講述,這是一枚漢朝時期敦煌地區普通的竹簡請柬,在傳達完消息後就被扔進垃圾筐;垃圾筐被随意放置在了懸泉置西邊的“垃圾總站”,直到近兩千年後才被我們發現。“少酒薄樂”,可以想象寫請柬的那位弟子已備好了美酒邀請老師去暢談,可能有一番痛飲以及高談闊論,落筆卻抑制了情緒,恭恭敬敬、優雅翩翩。一枚漢簡,一窺當時的風土人情。
“敦,大也;煌,盛也。”雖然學界對“敦煌”名字的來曆依舊有不少看法,但這一最通俗的解釋顯示出這座兩千年前陸地絲綢之路的重要交會點曾經的輝煌。即便沒有莫高窟,它也并不是“邊陲小城”,而是《舊唐書》中記載的“元宵燈會,長安第一,敦煌第二,揚州第三”的繁華大城。敦煌在曆史上幾經沒落:東漢班超守西域近31年,在這個遙遠邊陲幾次上書請求回到中原未果,最後一次他求漢和帝“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感動了皇帝、願望達成;唐代,王維那首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告訴我們,“西出陽關”就意味着“無故人”的離别;最終在元朝海上絲綢之路開通後,敦煌成為一個徹底邊緣化的小城,在明代甚至成為關外。直至莫高窟藏經洞于1900年被發現,它再次引發世界的強烈關注,卻由于當時清政府的昏庸腐朽導緻大量文物流失。敦煌,這個一度為穿過沙漠戈壁、長途跋涉而來的客商提供關照庇護的城市,由于在錯誤的時間醒來,遭遇了一場文物洗劫。
一眼千年的莫高窟
好在洞窟是搬不走的。敦煌的洞窟藝術首推莫高窟,以它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話,我們首先要了解的是出資開窟的營造者,也就是“供養人”。
按照出資情況分,窟可大緻分三種:第一種為官窟,由當地高層官員營造,如285窟,從供養人畫像中出現戴着高冠的形象便知其身份應為高級長官。第二種為家族營造窟,即家廟,是敦煌的豪門望族——有時會曆經幾代人延續完成整個窟的營造,如220号初唐翟家窟,就為翟家用時20年開鑿營造并世代守護,因戰亂不得不離開時,其子孫便繪了一層壁畫作僞裝,後經國内專家從相關經文考證出原畫形象,外加假壁畫裂出小縫露出一點原作,才進行了小心翼翼的剝離,露出當年這一家廟的完整容顔。第三種為社衆窟,相當于一群人衆籌營造,例如428窟,供養人形象出現(可以看出的)1189個人,是目前衆籌人數最多的窟;又如44窟,能考證為唐代以前就開始營造,大體為人字披頂、中心立柱結構,涉及衆人跨越幾代,呈現出盛唐、中唐、宋代等多種風格。
是的,幾乎每個窟都容納了不同時代的風格,以至于每進入一個窟,就像進入了一個錯亂時空。北魏開鑿的窟型,畫上了西夏時流行的千佛壁畫;初唐的經變畫和蓮花紋,圍繞着清朝的菩薩塑像;隋朝雙層龛上的火焰紋靈動依舊,旁邊便是來自五代那飽滿圓潤的女供養人畫像的安靜守護……“一眼千年”這個說法并不過分,簡直精辟——目光所到之處,便是千年交錯的藝術成就。窟看多了,也頗自信地在講解員開口前判斷:這塑像生硬、眼珠反光為琉璃,清代;紅底絢麗奪目、人物形象奔放生動、千人千面,大約盛唐風格;淺藍綠這類清新淡雅基底的,或為中唐吐蕃風格;塑像人身成S型,那麼随意(甚至風情萬種)站在佛祖旁邊,像初唐的意思……很常見的,一個窟會經曆數個朝代完成,于是便呈現不同繪畫風格,因此莫高窟的壁畫會被稱作“半個中國美術史”。尤其是“寶藏窟”285窟,開鑿于西魏,壁畫全部為西魏原作(甬道部分為宋代補繪),内容中含佛教、道教、印度婆羅門教諸多形象,氣象萬千,透出蓬勃生動的美感。
了解了出資人與繪制時間,壁畫内容是最被關注的。除了“千佛”形象,本生畫和經變畫是人們最為喜愛的,這兩者通俗說來就是釋迦牟尼佛前世的故事畫和佛經中的場景畫。
例如,257窟的《鹿王本生圖》所描述的故事,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将其制作為了動畫片《九色鹿》而被我們熟知,這個窟也最受小朋友參觀者的喜愛。這鹿王便是佛祖的前世之一,這幅壁畫有一個有趣的部分:在别處的《鹿王本生圖》中,鹿王見國王時是跪卧姿态,而在莫高窟這幅中,鹿王是昂首挺胸站立着的。這一差别體現了窟匠對這一本生故事的情感帶入,這樣靈光一閃或者“蓄謀已久”的小細節發生在許多壁畫中,例如因過于活潑而無法被塑造于前台、隻能成為“人肉背景”的舞姿菩薩,例如不同于身纏飄帶隻露出渾圓小腹的同事們、藏于壁畫一角的裸身飛天。
這就不難理解為何維摩诘經變畫那麼受歡迎了。《維摩诘經變》是莫高窟中占比較大的經變圖主題,接近30壁。維摩诘是一位讓釋迦牟尼佛的弟子們和諸多菩薩們感到頭疼的辯才居士,他不得不通過裝病而迫使釋迦牟尼佛派人去看望,從而開展一番辯論。《問疾》這一幕就為窟匠們喜愛,他們畫出了維摩诘身子裝病卻精神抖擻的樣子,畫出了去看望他的文殊菩薩及其身邊弟子們的豐富表情:思索狀、迷惑狀、漏聽了回頭打聽狀,堪稱表情包大全。
畫匠們通過對人物表情、面孔的塑造,與未來千年的我們達成了心靈紐帶。例如為了給菩薩面容增加立體感的淺色高光、深色修容手法,跟現代女孩子們的高光粉、修容棒用法完全吻合。隻是不少畫師流行在顔料中加入鉛丹,導緻時間一久壁畫氧化,高光的部分變黑,修容的部分更黑,再與原本的細線輪框連在一起,人物的面容烏黑一片不說,還多了幾個黑圈圈。我們為之感歎、贊歎,這是用心良苦、一片虔誠,也是近兩千年的時尚流轉、生生不息。
古代畫匠在日光無法到達的地方作畫,是借助油燈進行的。尤其是繪制精髓所在的藻井時,經考證,是整個人橫懸在頂部,嘴裡咬着油燈,手裡拿着畫筆和調色碗一點點繪就。可以想象,在黑暗中長期作畫導緻眼部受損,不少畫匠在完成一個大窟後,眼睛幾近失明。如今我們看到的,是完整而宏大與名家之作無二的初唐青綠山水畫,是身着波斯連珠紋半透明闊腿褲的菩薩,是盛唐的飛天讓絲帶飄逸輕巧地穿過亭台樓閣,是修行人在彌勒的幫助下開悟了發出會心一笑……畫匠們将自己對佛教的崇敬和理解融入了筆中,是信仰讓這些壁畫在千年之後仍舊大放光彩。雖然許多專家認定,敦煌畫匠們高超的技藝并不遜色于同年代的宮廷畫匠,但他們都沒能留下姓名。
莫高精神守護敦煌
如今能為開窟匠、塑匠和畫匠們做的,便是讓莫高窟、榆林窟等敦煌洞窟藝術得到最為妥善的修護、保存和弘揚。這就要說一下“數字敦煌”了。把敦煌的石窟藝術數字化,并不比當年開窟營造輕松,大小洞窟用時不同,短則3-5個月,長了7-8個月。例如158窟,将其數字化一共拍攝了3萬多張高清照片。目前被成功完整數字化、出現在球幕影院中的7個洞窟,花了足足3年時間。
而在這些攝像技術之前,要将洞窟内容“搬出來”展示給全世界,靠的是臨摹。20世紀40年代起,我國開始臨摹壁畫。其中複雜的需要四五年時間才能完成。1936年,在法國留學的常書鴻先生在博物館看到了莫高窟展品時震驚了,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回國去守護敦煌。1944年,他促成了現在敦煌研究院的前身——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并擔任了第一任院長,當時員工僅十餘人,敦煌石窟的清理、調查、保護、臨摹等工作就這樣開始了。常書鴻帶領大家白天借着日光去洞窟臨摹,夜晚依舊是點着燈臨摹或者伏案考古、研究,過的是苦行僧一樣的日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常書鴻視莫高窟為“家”,而他被視為“敦煌守護神”。
如今,敦煌正在由更多的人,用自己的一輩子,甚至帶領了子孫後代去保護、研究、弘揚。在參觀榆林窟的那天,遇上了一群穿着藍色工作服的20人左右團隊,為首的是一位白胡子老者。講解員老師指引我們去看,并饒有興趣地介紹:“這是李雲鶴所長來了,今年得86歲了吧。後面拿帽子的是他兒子,他的孫子也來了。一位、兩位、三位……一共有四位所長跟來了。”我們沒想到,這麼容易遇到了“大國工匠”李雲鶴,之前在電視節目中了解過他祖孫三代奉獻敦煌的事迹。隻見這一行考察團隊,在李所長身邊的是現任所長,好像在不斷彙報近況,周圍聚了幾人跟着旁聽;後面幾位中年人則隊形松散,互相說笑。因為聯想起壁畫中的《曹議金出行圖》和《回鹘公主出行圖》,大家開玩笑地說這真是一幅現代的《所長出行圖》。老師解釋說:“快到旅遊旺季了,每年這時候,李所長都要來看看榆林窟的修護情況。我們這裡的人就是這樣,退休了也挂念着,還要繼續工作。”這就是“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當、開拓進取”的莫高精神真實寫照。
想起張先堂副院長在為我們講解“供養人”主題時提到,如果按照供養活動來說,開窟、佛教造像、抄經、布施僧人等對“佛法僧”産生此類行為的,都是“供養人”;時至今日,這些守護、傳揚着敦煌石窟的人們,沿襲着莫高精神的人們,也都是“供養人”。曾經喝水靠接雨的苦日子過去了,如今的科研環境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但考古、數字化等各項工作卻容不得半點停歇——莫高窟景區豎有一塊展示牆,上面是一張張的洞窟百年對比照。不難發現,壁畫正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損毀着、消失着——莫高窟現存735個洞窟,不少洞窟常年無法被參觀展覽。
目前,來莫高窟參觀的遊客每30人組成一隊,由被稱作“弘揚使者”的專業講解員引導進窟參觀。每個窟都有溫度、濕度監測器,參觀遊客人數過多會導緻濕度增加,一旦數值超标,儀器就會發出警示,洞窟便閉門謝客,直到數值恢複再重新開啟。所以,能否遇到一些特窟要看運氣,于是不少洞窟迷、莫高粉會一次次前來參觀,期待能遇到心中所愛的那個“盲盒”窟。更多的人,可以通過“數字敦煌”的網站或者小程序去了解。
但不得不說,看圖片與親身立于洞窟之中,後者有着無法比拟的空間感和曆史感。看在冷光手電照射下一點點出現的壁畫,殘缺的菩薩向下俯視着你,那些衣着華麗、面容模糊的女供養人立于身邊,讓你暫時忘卻書中所講,隻想單純沉浸于藝術氛圍之中。
來源:齊魯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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