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曾出現了以林語堂、梁實秋、廢名、鐘敬文等一批作家為代表的“言志派”。“言志派”散文強調“無意不可入,無言不可言”,取材極為廣泛,從社會批評、文明批評到生活瑣事,古今中外無所不談。散文創作以追求“興味”為志趣,極力推崇明代作家“獨抒靈性,不拘格套”的文學主張,無論叙事、說理、抒情、議論都浸在自己的性情裡,用适宜的手法調理起來。從審美角度來看,言志派具有陰柔美,以“平和沖淡”的詩意美感染人心,從這派作家的寫作态度上看,擺脫正經狀态,追求灑脫、随意,不作激烈鬥争,也不過多的介入政治領域。
而“言志派”散文作家中,成就尤以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為最。然而他們的一生,都充滿着矛盾鬥争,充滿着争議,他們中有過叛國,有過靜默,可是他們的很多作品卻經過了時間的沖刷,愈來愈顯示出它們的藝術魅力。周作人被稱為“小品散文之王”;林語堂是“幽默大師”;梁實秋也有他的“雅舍藝術”。下面,談談梁實秋的“雅舍藝術”。
20世紀30年代後期,周作人和林語堂都逐漸由“叛徒”走向了“隐士”,由原先的批評社會,批評文明逐漸歸于冷寂,從談時事到少談時事直至不談時事而熱衷“閑适”,幾乎把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寫草木蟲魚、風花雪月和趣聞轶事,“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後來,由于論語派分化,林語堂被迫辭去《論語》主編,之後全家寓居美國。同時魯迅又對小品文進行嚴厲批判,于是,以“言志”、“閑适”為特色的小品熱潮就日趨冷落了。
而梁實秋不同,他認為文學家并不含有固定的階級觀念,偉大的文學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他捍衛的是文學的純潔性和永恒性。所以,在他的小品散文中,雖然與周作人、林語堂一樣,不談政治,回避了社會的重大矛盾,但是沒有小知識分子的迷惘情緒。而是在對日常人生、社會世相的描繪中,去探求人生的真谛。
四十年代初,梁實秋在曆經坎坷,蟄居“雅舍”時,潛心小品散文的創作,并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雅舍小品”現象,這也許是周作人、林語堂“言志”、“閑适”、“幽默”小品文日趨衰落時的一次頗為斑斓的回光返照。梁實秋以後的散文創作,也一直保留着“言志派”散文的流韻遺風。
梁實秋的《雅舍》更是“雅舍小品”的經典:一般房子的基本用途主要是遮風避雨,防止入侵,而雅舍卻“蓖牆不固,門窗不嚴”,“風來則洞若涼亭”,“雨來則滲如滴漏”。一位學術界的著名人士置身于這種陋室,正是帝國主義給我們民族造成深重災難的一幅縮影,但梁實秋并沒有像大多數的作家那樣,奮起高呼救亡圖存,對侵略者給以抨擊斥責。卻獨出心裁地選取了一個表現角度——從苦難中尋覓詩意。比如像“雅舍”地點荒涼,卻足見朋友之情誼,“雅舍”聚鼠成群,聚蚊成雷,作者卻安然處之。更有甚者,作者竟在大雨滂沱之際,由屋頂崩裂聯想到奇葩初綻。盡管有人可能會說梁實秋不關心民族危亡,還在那麼惡劣的環境裡怡然自得。但我從中看到的,是超越了世俗利害和民族狹隘而關乎整個人類的東西,就使人在逆境中所應采取的處世态度。也就是一種“遊心于物外,不為世俗所累”的自我陶醉的處世哲學和超功利的審美心态。此後的不少散文,都是這種“雅舍”精神的延續。
與周作人和林語堂一樣,梁實秋也善于在生活中提取自己感興趣的小題目,内容包羅世态萬象:男人、女人、孩子、中年、老年;豬、狗、鳥;衣裳、汽車、手杖、書、醬菜;送行、散步、聽戲、洗澡、排隊、放風筝……然後,再從人性和文化層面切入來描寫。
同時,梁實秋在具體的寫人狀物時都對對象描寫得特别細緻,他寫女人時就寫了女人的所有共性:女人的說謊,女人的善變,女人的善哭,女人的善談,女人的膽小,女人的聰明••••••寫衣裳就通寫唐裝、洋裝、男裝、女裝、長袍、馬褂;講罵人就羅列十大藝術;論講價就歸納四大秘訣。總之,梁實秋的散文能綜觀人物、事件的各種特性,極盡細緻的進行描述,使人猶若站在造物主的高度,俯瞰衆生,洞察世相百态,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梁實秋的散文雖然涉及面很廣,但他在篇幅上力求濃縮,絕不容忍多餘的文字,他曾說:“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已”,而這恰恰與周作人和林語堂的寫作标準相吻合,周作人曾在《本色》中說過:“寫文章沒有别的訣竅,隻有一個字曰‘簡單’”。林語堂也同樣談到過這個問題:“論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愛,而最難。何以故?平淡與膚淺無味隻有毫厘之差……好作家如楊貴妃之妹妹,雖不塗脂抹粉,亦可與皇帝見面,宮中其他美人要見皇帝非塗脂抹粉不可。作家敢以簡樸之文字者這麼少,原因在此。”可見,三位作家都深黯“割愛”的藝術原則,力求為文“簡單”。他們的散文作品雖然看似都屬“閑談”,漫不經心,東拉西扯,但文中卻無一句是閑話,字字句句都是經過細心推敲的,隻不過這表現得十分自然,于不經意間見真功罷了。
在中國文學史上,林語堂被成為幽默大師,梁實秋也追慕林語堂的幽默,但梁實秋的幽默,不同于林語堂的智者的關懷的幽默,也不同于周作人“湛然和藹,出諸反語”的幽默。梁實秋的幽默,是通過将信手拈來的一個又一個的例子貫穿于文章的始終來展現。而這些例子又都極富典型性,都機智閃爍,諧趣叠生。因此,在梁實秋的散文中,往往通篇都閃爍着智者的幽默,這更像是一種“閑談”式的幽默。
比如在說男人髒時,他寫道:“有些男人,西裝褲盡管挺直,他的耳後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種麥;襪子手絹不知随時洗滌,常常日積月累,到處塞藏,等到無可使用時,再從那一堆污垢存貨當中揀選比較幹淨的去應急。有些男人的手絹,拿出來硬像是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團,而且内容豐富。男人的一雙腳,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黴幹菜再加糖蒜的味道……”這段簡短的文字就連舉了男人的“西褲”、“襪子”、“手絹”、“腳”四樣來些男人的“髒”,而且,在寫到襪子和手絹時,還又細分了幾種類型,可見舉例之豐富。而這些例子都來源于生活,卻又十分典型,關鍵在于,梁實秋善于發現生活中的這些典型,并用風趣的語言把它們表現出來。這種近乎是“堆砌”的材料的距離方式,目的就是讓讀者從中看到衆生相,也看到自己和處在自己周圍的人們的一種生活常态和心理感受,從而反省自己的日常行為,在達到幽默效果的同時,還能使讀者進行反思,糾正自己習以為常的錯誤。此外,可以看出,梁實秋在列舉這種日常生活的例子當中,還适當的增添了一點誇張,這就更加強了文章的幽默性,從上面的例子中就可看出。别處也不乏這樣的例子,比如說女人體力不濟,身子骨弱:“兩隻腳放在被裡一夜也暖不過來,雙手捧熱水袋,從八月捧起,捧到明年五月,還不忍釋手。”說下棋慢性的人:“見對方走當頭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邊的馬好,還是跳右邊的馬好,想了半個鐘頭而遲遲不決,急得對方拱手認輸。”說醫院旅館化:“最像旅館的一點,便是人聲嘈雜,四号病人快要咽氣,這并不妨礙五号病房客人的高談闊論,六号病人剛吞下安眠藥,這也不能阻止七号病房裡扯着嗓子喊黃嫂。”雖然這些距離也極富誇張,但我們不認為它們荒誕,相反,這是為了藝術效果的需要。梁實秋正是使用這種富有誇張又合情合理的具有生活化的代表性的例子來展示幽默。這種幽默在文章中的分量以及表現手法都是周作人與林語堂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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