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Ahmad困惑的事情包括:為什麼義烏人談生意,重點不是貨物質量,而是價格?設計産品時,義烏人為什麼不需要具體的參數、規格,隻需拿着筆在白紙上畫幾條線幾個框,東西就設計好了?
義烏小商品市場 圖 / CFP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楊宙 編輯 / 金匝
你從哪裡來?每次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前,Ahmad都要猶豫片刻。
他來自叙利亞,在浙江義烏生活了3年,是一個外國商人,也是一個兼職演員。
夜幕下的義烏“中東街”
這一切讓Ahmad感覺置身于某個國際都市。
從地圖上看,他所在的義烏縣城不過是浙江省中央的一隻撲翅小雀,它被三面群山環繞,沒有大江與海洋流過。
但同時,這裡也是整個中國最大的小商品市場。其中頗具規模的當屬義烏國際商貿城。最近,它還出現在熱門綜藝節目《奔跑吧兄弟》裡,數百名膚色、臉孔各異的外國商人聚集在此參與遊戲。
這裡共有7.5萬個商鋪,出售180多萬種商品,例如頭飾、玩具、假花、雨傘等小玩意,一家店可能隻賣一種小商品,但種類細化驚人,隻看頭飾,可能就有幾百種。
義烏小商品市場玩具熱銷。圖 / CFP
有人計算,如果每天花上8個小時,每個商鋪前停留3分鐘,那麼逛完整個商貿城需要一年多時間。
義烏國際商貿城内,一經營錢包的攤位。圖 / CFP
還在叙利亞時,Ahmad就常常聽見從國外回來的親戚提到義烏這座東方小城,他們在義烏批發一些有價格優勢的拉鍊、衣服,再售賣到叙利亞。後來Ahmad的父親也跟着他們來到中國,先到廣州,再到義烏開起貿易公司。
在義烏,大部分來自戰亂國家的外商都是由親戚朋友引薦的。對他們來說,這裡有最豐富的商品,最多的生存機會,比起戰火頻繁的家鄉,還有更加安全穩定的生活。
自從叙利亞發生動亂後,Ahmad就離家到馬來西亞上大學。24歲第一次來義烏時,小城的生機勃勃吸引了他,看到堆滿箱子和貨櫃的街道,他心想,“要大幹一場了”。
如今他也在義烏開起代理公司,幫助外商在義烏訂貨、采購和運送,從中收取一定的傭金。
他已經6年沒回過叙利亞,除了每天與母親視頻聯系,幾乎不看任何描述叙利亞國内形勢的新聞:“要開始新生活,就要往前看。”
動蕩局勢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讓戰亂國度的人如候鳥般遷徙,奔赴義烏的外國人數量仍然在增加。
據中國官方統計,2014至2016兩年間,義烏外資公司的數量成倍增長,從600多家發展到 1300多家,常駐義烏的外商也有13000多人,他們正在與這座城市發生劇烈的化學反應。
“先讓他們不好意思”
在義烏,注冊一家外資公司,最長隻需要3天時間。但比起開公司,理解這裡的商業邏輯是更重要的事。
Ahmad花了三年時間,才慢慢搞清市場裡“1斤和1公斤的差别”。但讓他困惑的事還有,為什麼義烏人跟他談生意,重點不是貨物本身質量怎麼樣,而是更在意價格?
需要共同研究如何設計産品時,外商會告訴他具體的參數、規格,要求在專業圖紙上繪圖;但到了義烏商人這裡,圖紙變成了一張白紙,兩個義烏人拿着筆在白紙上讨論,畫了幾條線幾個框,一個箱子就設計好了。
朋友阿馬爾似乎比Ahmad更懂得在義烏的經商之道。1997年來到中國,攻讀完本科、碩士和博士學位後,阿馬爾最後成為一名義烏商人。他在小商品市場看到外國商人和中國商人相互拍桌子大吵時,會走過去提醒:“你們要用中國人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什麼是中國人的方式?阿馬爾舉了個例子。有一次,他的客人給義烏的供應商付了5000美元的定金,結果收到的部分貨品質量不符合要求,義烏這邊不肯承擔損失。作為代理商,阿馬爾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後來,他從義烏坐火車到福建拜訪客人,還帶上了義烏的特産,最後事情解決了。
“(你要)先讓他們不好意思,”阿馬爾說,“然後再拿出長期合作的誠意跟他們聊。”
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有中國客戶鬧上公司,阿馬爾什麼也不說,先給他們泡上一壺茶,或者先帶他們吃頓飯。他解釋說:“中國人在飯桌上可以解決很多事情。”
美國康奈爾大學的博士Mark Jacobs深以為然。他在義烏做過4年采訪調研,發現這裡的外商們集中吐槽的點是:義烏人的友誼似乎大多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上。還有外國人會抱怨,義烏人總以為他們需要KTV、夜總會之類的娛樂場所,但實際上,這一類需求并沒有那麼迫切。
在義烏,思維的國際化還遠遠沒能趕上貿易的國際化。
義烏國際商貿城通道内一派繁忙。圖 / CFP
Mark回憶,他采訪過一名在義烏做生意的美國人,對方發現小商品市場裡許多英文招牌的翻譯是錯誤的。這些錯誤令他十分尴尬。他建議那些公司的經理們,将英語招牌和資料打包成文件夾發給他,他可以免費幫忙校對。
但是他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回應。他一直不明白:“如果你連招牌上的英語都搞不對,那怎麼在其它方面提供更好的服務呢?”
後來一位朋友的話把他點醒了:“說不定翻譯那些招牌的人是他們的朋友,你這不是讓他們得罪朋友嗎?”
隔膜
義烏商人中流傳着一句俗話:“客人是條龍,不來就受窮。” 以此來表達對不分地域的所有外來建設者的感激。
但來自戰亂國家的身份還是給Ahmad帶來了煩惱。
他在一個視頻采訪中提到,想把母親從叙利亞接到中國生活。結果視頻發布在網絡後,有些人留下評論,讓他滾回國去。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蘭蘭身上。 Ahmad在中文課上結識了來自伊拉克的蘭蘭。6年前,在中國經商的丈夫幫蘭蘭和兩個孩子申請了前往中國的簽證,等待期間,她發現自己懷上了第三個孩子。
就在這一年初,叙利亞政府與反對派發生沖突,叙利亞危機爆發,停電斷水,物價上漲,蘭蘭的生活難以為繼,直到懷孕第九個月時,親戚才幫她拿回了護照。
她清晰地記得拿到護照的那一天,來不及洗臉洗手、換上做禮拜的衣服,隻想第一時刻沖到清真寺,感謝真主阿拉。
此後蘭蘭匆匆趕來中國,上個月底,一家媒體報道了她在浙江義烏的幼兒園與兒子一同參加課程,經中國媒體編譯傳播後,她變成了從戰亂國家逃亡而來的難民。
她看懂了中國網友的評論,“黑色垃圾袋”、“哪來的滾哪去”。
實際上,她的丈夫在金華開了一家雇有500名員工的大型服裝廠,義烏是他們配件材料的采購地。她不斷澄清,他們是來這裡的Investor(投資者),不是難民。
在義烏,Ahmad還遭遇了另一項職業挑戰。
除了做外貿生意,他在業餘時間裡兼職做模特和演員。因為留着一圈細密整齊的小碎須,墨藍色的眼裡泛着點憂郁,剛開始接戲時,總有人問他:“你是哪裡人?”那時Ahmad會如實相告:“我是叙利亞人。”
有一天,經紀人突然對他說:“你能别說你是哪裡人嗎?”
Ahmad不解,直到拍了幾次戲之後,才逐漸明白,中國人挑選外國演員有一套規則,他們需要黃頭發、綠色或藍色的眼睛的人,皮膚白白,個子高高,會說英語和中文更好。但語言都是次要的,不會的可以後期配音。
“來自哪裡不重要。看起來像歐洲人才是最重要的。”經紀人說。
再後來,Ahmad試鏡時會告訴對方,自己是法國人,再随口說上幾句知道的法語“Salut(你好)”、“Comment ça va(近來好嗎)”。“反正他們也聽不懂。”Ahmad說。
他有時覺得挺不舒服的,但把這些理解為漢語中的“入鄉随俗”。
在義烏經商已經10年的巴基斯坦商人阿酷(右一)是“洋協管隊”的一員,正在幫助警方做護照例行巡檢
死與生
Ahmad是迫切希望融入中國主流社會的一類人。
在來義烏的第一天,他認識了現在的女朋友,三年時間裡,他學會用筷子,吃中國菜,改變飲食習慣,逐漸讓義烏的嶽父嶽母接受了他。他和女朋友正準備結婚,在義烏生活下去。
義烏成熟的商業環境對他來說仍有吸引力。這一點Mark也深以為然。他原本打算在浙江選一個城市來研究,觀察這些外商在中國的處境。
一開始,他去找了浙江一座城市的政府官員,說出調研的想法,就立刻遭到拒絕。“(他們可能)覺得這個外國人會做出什麼不利于政府的事來。”Mark說。
後來,他又到了紹興的一個縣級市,當地的政府官員和商人倒是十分熱情,一直慫恿他喝酒,結果,他當場就喝完了當地人能喝上一天的量。
但隻有在義烏,他才能找到自洽其中的平衡感——既沒有排斥,也沒有過度關注。置身于義烏市場中,他跟其他老外一樣,沒有什麼差别。
Mark根據調研所寫的書《Yiwu, China》最終面世,提到了義烏存在的許多缺陷,也肯定了義烏的某種寬容和溫和。他說如果換在中國的其它地方,出版幾乎是不可能的。
來中國6年的蘭蘭,跟這座浙江小城的關系親近又隔絕,更習慣按照自己國家的生活習慣過日子。
她的孩子在義烏的幼兒園裡上學,每天同當地的小孩一起玩耍,但她會給孩子做好清真的漢堡包、三明治放在飯盒帶去幼兒園,叮囑他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
蘭蘭與兒子在義烏的中國幼兒園。 圖 / 受訪者提供
作為駐義烏也門商會的副會長,阿馬爾常常接到也門打來的求助電話。那些人的親屬在義烏遭到了車禍,或者因為重病而突然死亡。
對于穆斯林來說,去世後的埋葬是每一個人生命禮儀的重要構成部分,他們希望親人生命的最後能回到自己的國度。而将一具遺體運輸回國的費用高達20萬元左右,是普通家庭難以承擔的。為此,當地商會常組織捐款,将遺體處理後空運回也門,阿馬爾在其中擔任重要角色。
四月的最後一天,忙碌了一整周的阿馬爾帶着兩個孩子,到義烏一座山上的足球場踢球。阿拉伯人愛踢球,這個民辦的阿拉伯足球訓練班開設後,阿馬爾每個周末都帶他們過來。
他的小兒子隻有三歲,在中國出生長大,在中國的幼兒園裡上學,喜歡看中國動畫片。他穿着黃色的球衣,跟着一群義烏當地的小孩在球場上奔跑。
一代一代的“小阿馬爾”,還在中國出生長大,義烏成為他們新的出生地,也将成為他們新的故鄉。
阿馬爾和他的小兒子。圖 / 楊宙
每人互動
你聽說過在義烏生活着一群“歪果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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