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29日,晨曦中,跨過沱沱河的青藏鐵路列車
紅星新聞記者|蔡曉儀 王震華
攝影記者|陶轲 王紅強 發自青海格爾木
編輯|官莉 潘莉
自上世紀五十年代青藏公路通車起,唐古拉山鎮所在的沱沱河地區就成為青藏線上的一個重要驿站。這裡海拔4539米,是青海省格爾木市的一塊雪域飛地,與格爾木市隔着中國最大的無人區可可西裡。青藏公路109國道、青藏鐵路和格拉段輸油管線從唐古拉山鎮全鎮橫貫而過,過往貨車司機們更習慣稱之為沱沱河沿,滾滾東去的長江源頭就在唐古拉鎮的沱沱河地區。
每天,沱沱河火車站會有兩趟火車準時停靠,連接中國西北部兩大的旅遊城市拉薩和西甯。因為站點太小,連購票平台也搜不到,往來乘客一般是多買一站,再提前下車。駐站民警和鐵路巡護員大多知道,在沱沱河站上下車的乘客除了少數的當地牧民、居民、鐵路員工,就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志願者。
↑2022年6月29日,綠色江河長江項目中心主任吐旦旦巴。圖由受訪者吐旦旦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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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打的旦哥流水的志願者
藏族人嘎甲爾·吐旦旦巴每個月都會準時出現在沱沱河火車站站台,很少有人知道,十幾年前,剛大學畢業的吐旦也是沱沱河火車站的鐵路巡護員之一。2011年,國内較早開展高原公益環保的民間組織“綠色江河”在唐古拉山鎮成立了長江源水生态環境保護站,吐旦辭去了鐵路工作,擔任綠色江河長江項目中心主任至今。
6月份的一天,淩晨2點,吐旦和往常一樣站在沱沱河火車站站台,等待火車将志願者從400公裡外的格爾木帶到長江正源沱沱河。這裡天寒地凍,含氧量低,離長江正源唐古拉山脈主峰格拉丹東雪山僅278公裡,融水從雪山的姜根迪如冰川處發源,在沱沱河沿彙聚成寬約200米的大河,流經大半個中國後,最終彙入5998公裡外的長江入海口。
↑長江源保護站門前的長江龍雕塑,旁邊就是長江正源沱沱河
吐旦是土生土長的長江源人,今年42歲,瘦窄臉,絡腮胡,牛仔帽,戶外靴,皮膚比一般的牧民白一些。一開口,是略帶東北腔的标準普通話。每個月,他都會接待一批志願者到站進行長江源頭的公益環保工作,志願者來自各行各業,有攝影師、醫生、工程師和剛畢業的大學生等等。許多志願者一到沱沱河沿,見到的第一個人往往就是他,也因此有志願者戲稱,“鐵打的旦哥,流水的志願者”。
深夜從火車站回來,休息不到4個小時,吐旦又爬起來幹活。夏天天亮得格外早,6點多已大亮。志願者小魏帶着他,驗收前一天污水處理池的施工進展。這是今年青海生态環境廳在站裡試點的一個污水處理項目,如果在保護站試點成功,未來将會在整個唐古拉山鎮推廣。
暖和的季節裡,吐旦是帶隊進山、戶外駐營的主力,在無所事事的冬季,吐旦就成了保護站的全職管家。盥洗室的水管凍住了,他走來走去,忙忙叨叨,換暖氣片,調試加溫設施,全都包攬。按他自己的解釋,保護站海拔高,交通不便,維修人員經常上不來,上來了還要高反适應幾天,很多活就隻能自己摸索。十年下來,吐旦鍛煉出一身本領。
下午3點,載着全鎮快遞和明信片的中國郵政運輸車,準時來到保護站的地标性建築之一——長江一号郵局。這是格爾木市政府2016年出資籌建,由綠色江河負責設計和運營,吸引了無數遊客來打卡。在陽光直射的玻璃房裡,志願者們正忙着分揀每周隻來一次的快遞,隔天,鎮上的牧民就會來取快遞,順便将草原上囤積的垃圾和塑料瓶運到保護站。
近年來,吐旦和牧民老鄉宣傳最多的就是“你要重視垃圾,你要保護好自己的草場,不能被破壞。”為此,保護站發起了“垃圾換食品”活動,按一毛錢的成本向牧民們回收塑料瓶,兌換成鎮上指定商店的食品購物券。
↑保護站志願者在沱沱河火車站宣傳“垃圾不落地”活動。受訪者供圖
每年藏區賽馬節時,吐旦會向組委會要一塊地搭帳篷,由志願者們在牌子上寫“飲料瓶換文具”的标語。他們的帳篷往往是賽馬節最熱鬧的地方,吸引了許多小孩。
有一年賽馬節,吐旦的一個藏族哥們跑來跟他說,“難怪,原來是你們在這裡做活動。我們剛剛幾個人坐在草地上,一人喝着一瓶啤酒,剛喝完一口,放在地上聊了會天,再轉頭拿就不見了。”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調皮的小孩兒拿了他的啤酒瓶,跑到了吐旦帳篷裡換文具。孩子們的積極參與,也帶動了越多越多的牧民家庭加入了當地的環保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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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後甘當漢藏橋梁
在許多和吐旦接觸過的人眼中,吐旦就像是當地漢藏之間的一道橋梁。但很少人知道,6歲以前,吐旦的生活範圍隻有草原腹地的班德湖,和班德山下一望無際的草場。
吐旦回憶,在他六七歲時,唐古拉山發生了一次大雪災,凍死牛羊無數,政府在鎮上設置了安置房,轉移山裡的牧民。吐旦也跟随父母,從幾十公裡外的牧區轉移到鎮上。那幾個月裡,鎮上有藏族人也有漢族人,有牧民也有士兵。“當時我一個人出門放羊,有修路的士兵路過,看到那麼多羊,就進羊群和我說話。”
“那個當兵的哥哥,應該就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漢族人。”吐旦一本正經地回憶,随即又開起玩笑,“或許,他應該是一個東北人,我的東北口音就是受他的影響。”
短暫的小鎮生活讓幼小的吐旦見識了新的語言和新的世界。吐旦第一次看到空投物資的直升機,第一次吃到月餅和黃瓜,第一次知道唐古拉山鎮之外還有好大的世界。
長到七八歲時,父母懷念古老的遊牧習慣,堅持回到幾十公裡外的唐古拉山腳下放牧牛羊為生。為了上小學,吐旦離開了牧區,在鎮上親戚家借宿。随着學業的推進,吐旦走向了更遠的格爾木和西甯。
走得越遠,與牧區的牽絆也越深。在西甯上大學時,他總是想念牧區的藍天和草場。2003年暑假,還在青海民族學院藏漢翻譯專業讀書的吐旦放假回來,暫住在鎮上朋友家。當時,中央民族大學的人類學博士劉源一行人正在鎮上做長江源生态考察,正遲遲找不到一位合适的翻譯。後來吐旦才知道,他們在鎮上公路邊的台球桌上看到他時,立刻就鎖定了他,緊跟了他一路。
劉源一行人所聊的生态人類學話題引起了吐旦。就這樣,吐旦跟着他們在唐古拉山區域跑了一個暑假,“我就像個複讀機,左邊牧民給我講,我又轉達給右邊調研的老師。”他們提到的牧區氣候變化、草場退化、水土保護和垃圾處理等,都是吐旦以前未曾深入了解到的。
又陸陸續續調研了大半年,偶爾放假才回牧區的吐旦越來越震撼:“雖然以前我自己也感受到了環境的變化,但沒有想到受影響的區域如此之廣,很多地方都存在類似的環境問題,如草場沙化、垃圾遍布等。”此後,對家鄉生态環境的思考一直埋在吐旦心中。
大學畢業後,吐旦回鄉被分配至鐵路系統工作,日複一日的巡護工作,吐旦開始覺得倦怠。2011年前後,正值長江源保護站招募管理員,在得到家人的支持後,他決定辭職,回到沱沱河沿,負責籌建保護站。
↑冬季,保護站志願者在雪山下觀察斑頭雁。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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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生守護斑頭雁
吐旦剛到時,長江源保護站還沒建完,所有的志願者包括吐旦都在工地上跑。2012年冬天,保護站窗戶上的窗縫還沒來得及打膠密封,他們就貼上布,打上釘子過冬。“沱沱河的風大,風一吹,布就漏風,半夜凍得不行,我們就爬起來找東西壓住。”
也是那一年,聽說新建的房子是座保護動物的機構,一位當地的藏族老人手搖着轉經筒前來詢問,“你們這裡負責保護大雁嗎?我家牧場周圍的湖中,每年有很多大雁來下蛋,不少剛下的蛋就被人給撿走了,你們能不能管?”
老人口中的大雁是斑頭雁,是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之一,8小時就能飛越喜馬拉雅山脈,完成一年兩度的遷徙壯舉。長江源水資源豐富,也是這類國家二級野生保護動物最重要的繁殖地之一。
每年4月,上千隻斑頭雁會從印度、尼泊爾飛到唐古拉山鎮的班德湖繁殖,高峰時期,島上會有上萬枚蛋。6月,斑頭雁就會帶着孵出的小斑頭雁回到南亞國家。在當時,斑頭雁的全球野生種群數不到10萬,每年在班德湖被盜撿的斑頭雁蛋就有近千枚。
↑2022年7月1日,青海湖邊漫步的斑頭雁
2012年,吐旦開始參與班德湖野生動物觀測站的斑頭雁守護行動。每年4月,他遵循着和斑頭雁同樣的遷徙規律,在斑頭雁抵達班德湖之前,回到草原腹地住上兩個月,直到它們離開。班德山和班德湖是當地的神山聖水,也是他小時候和家人常駐的春季牧場所在地。如今,湖邊還時常可見吐旦姐姐一家放牧的牛羊。
↑2012年,“長江源斑頭雁守護隊”成立,綠色江河負責人楊欣正為牧民們頒發袖章。牧民帽子上還别着斑頭雁的徽章
在藏語裡,“班德”意為苦行的僧人,班德山的形象就像是苦行僧坐着休息的樣子。小時候,吐旦聽老人們說,苦行僧念完經,會将面前擺滿五谷青稞的七個小水杯倒在一起,由此就有了班德山腳下的班德湖。
進山的路上,有一座高約1.5米的兩層佛塔矗立,塔上留下了常年被風吹日曬的痕迹。提到佛塔,吐旦有些不好意思。他回憶,小時候不懂事,他和外甥曾偷偷在湖邊撿過斑頭雁的蛋。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對殺生非常忌諱,發現後,就罰他們建小佛塔贖罪。
“當時,我覺得我已經建了一個佛塔,和斑頭雁的緣分就這樣盡了。結果沒有想到,我後面可能将用一生的時間再去保護它。”
↑2022年6月29日,綠色江河可可西裡班德湖觀測站
早幾年,班德湖基地的白色集裝箱還沒建成時,吐旦就帶着志願者在班德湖邊紮帳篷,住睡袋,用牛糞生火,每天外出巡視是否有外來人員偷撿鳥蛋,統計鳥和鳥蛋的數量。
害怕在鳥類孵化過程中對它們造成幹擾,他們盡量少上島,少靠近湖邊,隻用雲台相機遠程控制。為了将光纖電纜從基地引到島上,有一年冬天,趁湖面冰還沒化,吐旦就帶領幾個志願者間隔100米,排成一排,把光纖扛到了約1公裡外的島上。
幾年下來,班德湖基地已經配備了十幾台專業雲台攝像機,可以遠程對班德湖的鳥類進行全方位的監控。
斑頭雁守護項目實施至今已過去10年。據吐旦及志願者監測的數據顯示,斑頭雁的數量已經從當初的1172隻上升到5963隻。此外,長江源當地的牧民們也都參與其中,成立班德山牧人生态環境保護小組,把斑頭雁單一物種的保護延伸到對長江源沱沱河沿區域的野生動物保護。
↑冬季,雪山下的長江正源沱沱河。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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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單打獨鬥到協力守護
姜古迪如的冰雪融水從沱沱河一路東下,在長江南源與當曲彙合後,就改稱通天河。河流在冬布裡山岩石的阻擋下,形成了海拔4500米的萬裡長江第一峽——煙瘴挂峽谷,這是三江源國家自然保護站的核心區之一。獨特的地貌和充足的降水,孕育了煙瘴挂峽谷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資源,包括雪豹、白唇鹿、馬麝、野牦牛、藏羚羊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2014年,在玉樹州政府、曲麻河鄉鎮府和相關基金會的支持下,吐旦所在的長江源保護站開始實施“煙瘴挂生物多樣性調查”項目。幾支由植物學家、動物學家、人類學者等多學科專家組成的植物考察隊、野生動物考察隊、人類學考察隊,深入曲麻河鄉措池村,在煙瘴挂建立了2個野外考察營地,用數據、圖片、影像記錄并立體呈現了煙瘴挂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資源。
↑2022年6月29日,吐旦旦巴正在教牧民架設紅外相機。圖由受訪者吐旦旦巴提供
2019年開始,為摸清三江源國家公園長江源園區的野生動物分布情況,格爾木市政府出資購買了500多台紅外相機,與長江源保護站合作,由吐旦和村鎮幹部負責對唐古拉山鎮全鎮進行相機安裝和技術培訓。
在天寒地凍的長江源地區讓紅外相機覆蓋全鎮5個行政村并非易事。有時候冬季凍土凍得厲害,相機杆架砸得不夠深,夏天地面融化後,杆子就容易倒;夏天也不好安裝,雨季一來,到處都是沼澤,吐旦的車經常陷在半路,“有時候一天還沒裝好幾個,車輪已經陷進去幾次,光挖車就要挖半天。”
按吐旦估算,每個村子至少需要二三十天才能安裝完成。後期維護時,再由吐旦和村鎮幹部及牧民每三四個月進村調整相機拍攝角度,并收集内存卡。
兩三年過去,這項工作吐旦仍在繼續。他希望,相機安裝完成以後,老鄉們在草原高山巡護時,就可以借助高清監視器和紅外相機,獲取雪豹等野生動物的影像圖片。未來,這些數據将會和政府及中科院三方共享,為三江源國家公園長江源區的動物監測和保護工作提供科學依據和示範經驗。
2000年初,青藏鐵路還在修建。每次放寒暑假回家的吐旦路過長江源沱沱河沿,發現鎮子周邊的塑料瓶和建築垃圾越來越多,土坑裡也全是髒水,讓他觸目驚心。
加入綠色江河後,這十年,個人、組織和政府共同出力,讓吐旦看到了改變家鄉的可能性。保護站也從他剛加入時的單打獨鬥,到現在越聚越多,每個月穩定有七八個志願者駐站。他回憶起十年前,保護站站長寒梅醫生邀請他加入保護站時,那一刻他内心的堅定:“能不能堅持,堅持多久,都是一個未知數,但隻要能加入對家鄉長江源的保護,對我而言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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