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我一直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地生活。不社交、拒絕美食,沒有圈子,可以說是很孤獨了。但現在,雖然我依然沒有治愈,至少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吃喝了,我還是很快樂的。”
拿到基因檢測報告後,白桃(化名)長舒了一口氣。盡管她并不能完全看懂報告中諸如“點突變”“小片段插入缺失”等醫學術語,但在困擾自己二十多年的“謎團”揭曉的刹那,她還是如釋重負。
她把這稱為“魔鬼”:紅色的皮疹出現在腿上、胳膊上,它不癢,相反有些疼,但關節處的疼痛感更強烈;這個疼一直延伸到頭、眼睛,眼白被紅色浸染,視線由此變得模糊;與之伴随的是發燒、嘔吐……
在她記憶中,上述身體“爆發”的疼痛,是從4歲起,并蔓延了她整個的成長。她向父親求助,父女倆多次求醫,得到的診斷都看似“合理”:長紅疹是過敏,關節痛是生長疼,頭疼是偏頭痛……
但她依然是反複吃藥,反複發病。
白桃漸漸長大,症狀沒有絲毫改善,“關節痛是生長疼”的說法似乎是不攻自破了。
“我到底得了什麼病?到底是怎麼了?”
她開始用自己的方法尋找病因:為了看病到大城市打工;生活自律,早睡早起;甚至花了10年時間做過敏源的“排除法”……直到今年夏天,她在武漢市金銀潭醫院主治醫師聶順利的建議下做了基因檢測,一切才真相大白。她的“魔鬼”不是過敏,而是一種被稱作“家族性寒冷型自身炎症綜合征”的罕見病,與大衆已知的罕見病比,這更為少見。
唯一幸運的是,求醫多年,白桃的努力終于有了結果,但卻也猶如晴天霹靂,且不論藥費成本,與很多已知的罕見病一樣,“求藥”是另一重的艱難。
疼痛與“太陽”有關
白桃的“魔鬼”貫穿了她整個求學生涯,冬天的晚自習是她躲不掉的噩夢。
整個晚自習都是發病狀态:四肢長的是風團似的紅疹,有時臉上、脖子上也會有。因為痛到發抖,她不能好好坐着,隻能跪坐在椅子上。她已經穿得很厚了,但還是很冷、很痛,痛到腳踝腫,包括膝關節、踝關節、腕關節……她形容這種痛,讓她連筆都握不住。
為了緩解疼痛,一下課她就會蹲在桌子底下,“蹲”是能讓她舒服一些的姿勢。因為痛,她直不起腰,隻能扶着牆走回寝室。
終于見到了床,她又開始發燒,高燒,一直要燒到淩晨。她通常是在被子裡蜷縮着,用哈氣搓手,想出汗舒服一些。
好不容易入睡,沒過多久她的胃裡便開始“翻江倒海”,她起來想要跑去廁所,通常是走着走着就吐了……
身體上的不适也引發了連鎖反應。
因為發病時眼睛會變紅,她不敢與人對視;因為頭疼,腦子滿是“嗡嗡聲”,她很難像其他人一樣集中精力學習;因為身上長疹子,她即便是夏天也會穿高領的衣服,她覺得看起來“奇怪”也好過被人嘲笑。
挺過了最難熬的冬天,“春夏秋”這三個季節,她相對來說好過一些。那時她并不知曉發病的導火索,隻是迫切地期盼太陽,太陽在,她就好過,太陽一下山,那些症狀就随之而來。
白桃很清楚,因為這些病症,她很難融入社交圈。她沒有朋友;加之身材嬌小,她會被老師安排在角落的位置,不定時地發病,她學是斷斷續續。也正因如此,她的成績并不怎麼理想,高中畢業後,她沒有繼續讀書。
她甚至是數着天數長大的,到了18歲,她終于離開了從小生活的地方,她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去大城市,她知道那裡有更好的醫療資源,這個謎團在她心裡已經存在了很久了:“我到底得了什麼病?到底是怎麼了?”
發病時,白桃身上的紅疹
花10年時間的“排除法”
白桃對母親的認知幾乎全都來自于父親。原來,白桃的母親也曾有過與她相似的症狀。
白桃兩歲時母親再婚,自己是父親拉扯長大的。她記得,身上的紅疹大約是4歲時出現的,父親帶她看了很多次,得到的結果從來都是:過敏、生長痛、偏頭痛。
她反複打針、反複吃各種藥,依然反複發病。
18歲以後,白桃選擇外出打工,她一直想逃離以往集體生活中,24小時“被關注”的窒息感。她來到了離自己最近的城市,她跟父親租了一間房,一邊打工一邊求醫。
她生活在中國中部的中心城市,地處長江中遊,夏季濕熱,曾有“火爐”之稱,冬季濕冷,體感寒冷度可以“媲美”北方城市。
在這裡,她喝過各種各樣苦的藥,為了保證藥效,她堅持不放糖。為了給他治病,父親專門買了疑難雜症的書,希望疊加着失望後,焦慮的症狀出現在他身上,今年58歲的父親,已經兩鬓斑白了。
但對白桃來說,不适感是無縫連接的。夏天的空調房成了她的“噩夢”,上了一天班下來,她形容自己渾身是“傷痕累累”。
皮膚科醫生曾經笃定地認為她是過敏,建議她查過敏源并且自此遠離,白桃測了幾次,都找不到原因。後來她開始寫日記,記錄每天吃了什麼,用了哪些調料,去了哪裡,聞了什麼味道……如此事無巨細的記錄,“過敏”的規律依然尋覓無果。
她堅持了10年時間來給自己的過敏源作排除法:如果今天吃了一種食物,緊接着發病了,她就把這個食物排除。她很有毅力,排除到最後,她開始隻吃白米飯,症狀依舊圍繞全身,沒有答案。
“我已經沒有食物可以排除了,如果連米飯都不能吃,我還有什麼可以吃的?”白桃極度的灰心,難道是對空氣過敏?難道要活在“真空”中嗎?
即便這樣,她還是戒掉了絕大部分食物,油膩的、辣的,她通通不吃,“至少能減輕發病的症狀”。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沒有“脫離”醫生的推測,她把所有症結的出現歸咎于過敏。醫生都是這麼診斷的,她沒有懷疑,直到她把關注點轉移到“寒冷”上,她覺得曾經一切的症狀都有了解釋。她才意識到,或許她的發病跟寒冷有關。
現在看來,她那時的判斷是對的。2022年,在武漢市金銀潭醫院主治醫師聶順利的鼓勵下,她做了基因檢測,結果顯示結果,她攜帶NLRP3基因存在1個雜合變異。
由此,一種被稱作“冷吡啉相關周期性綜合征(CAPS)”的醫學術語出現在白桃的生活裡,顯然,CAPS就是由NLRP3基因突變導緻的。CAPS根據臨床表現由輕到重,又可以分為:家族性寒冷型自身炎症綜合征(FCAS)、Muckle-Wells綜合征、慢性嬰兒神經皮膚關節綜合征等。
醫生結合白桃20多年的病史,最終診斷她為“家族性寒冷型自身炎症綜合征”。萬幸的是,在“冷吡啉相關周期性綜合征”中,白桃确診的FCAS是相對較輕的一種。
白桃的基因檢測報告
“被讨厭的勇氣”
拿到基因檢測報告以後,白桃長舒了一口氣,多年的求醫終于有了答案。但這是顯性的遺傳病,也就意味着如果她要孕育下一代,是會遺傳的。
白桃已經結婚,她跟丈夫是相親認識的。結婚前,她對丈夫坦白了病情,她感動的是,丈夫非但沒有嫌棄,反而滿是心疼。
“他的心挺好的。”白桃說,他們一直感情很好,如果不生病,她是會過得很幸福的。
當白桃意識到,基因檢測的結果有可能中斷這份幸福的時候,她沒有隐瞞。“我覺得他如果選擇不跟我過了,這很正常。”
“但他選擇跟我過,他說沒有孩子無所謂。”
這讓白桃非常崩潰。她總覺得,即便她這輩子治不好,也無所謂,她一直想要一個寄托,她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她從小成長的家庭不完整,她想把握好當下的幸福。
但她不想讓孩子承受這些。“看着孩子痛,還不如我來痛。”
在經曆了諸多苦楚以後,白桃也沒有輕易被打倒。“我還是要好好生活的,我還有父親。”她從沒離開過她生長的城市,在她的觀念裡,她是獨生女,贍養父親是義務。
她眼看着父親一點點變老。每次回家,她都看到桌子上父親的空藥盒,“他說他也不想喝了,隻是一停藥就會頭暈天旋地轉,心慌得厲害。”
很難的時候,白桃會哭,但她有一套自我排解情緒的方法,她會躲着所有人,一邊洗澡一邊哭,可能會洗很久,嘩嘩的流水聲,足以遮住哭聲,眼淚幹了再出來,她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
白桃沒有離開過她所在的城市,她學曆不高,工作也有諸多限制,但在她身上,在她的言語裡,總是流露出一種樸素的樂觀。
她并不否認自己的讨好型人格。因為害怕被讨厭、被排擠,她覺得自己一直很乖,一直在迎合别人,直到她看到一本書,這本書的大意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納你,喜歡你,理解你,就是要有被讨厭的勇氣。”
“每個人都有來自原生家庭的不幸,但你不要把它帶到你現在的生活中來,特别是不能因此消耗自己。”白桃緩緩地說。
“世界上另一個我”
确診後,白桃開始服用激素治療。她告訴新黃河記者,這是一種可以暫時緩解病情,但不能長期服用的藥。吃藥治療以後,白桃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很有效果。”她語氣中透着欣喜,因為她正經曆從未有過的“正常”。吃食方面,她不再忌口,開始嘗試炸雞、漢堡,這些對常人來說司空見慣的食物,對她來說卻是“人間美味”。哪怕是普通的炒菜,諸如魚香肉絲之類的,她都覺得是美味。
為了方便治療,她索性在醫院旁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工作,婚姻是讓她積極治療很大的推動力。
這個城市每一個冬天對白桃來說都是煎熬。臨近深秋,丈夫總是催着白桃回家,“他知道,冬天我在外面是扛不住的。”白桃一直在拖,她想堅持,堅持就能多賺一分錢,“沒錢怎麼治病呢?”
白桃的确很需要這份工作。
喝藥三個多月以來,她的全部收入還難以支撐她的藥費和檢查費。她的丈夫每月有4000元左右的收入,也就是說,如果要繼續治療,還是很需要錢的。
幸運的是,白桃遇到了她生命中的兩個“貴人”。
一個是與她同病相憐的病友。很久以來白桃都是孤獨的,無論是上學時的“被排擠”還是一直以來身邊人的不理解,病友的出現,就像“世界上另一個自己”,讓白桃有了慰藉。
會聊病情,會把起疹子的圖片發給她,對方會驚訝:“怎麼這個時候你就起這麼多了?”哪怕就是說說話,白桃心情也會舒緩很多,讓她覺得這個世界不是隻有她在承受這些。
因為不理解的人很多,直到現在,有些親戚知道她在治病,還是會覺得她“小題大做”,“他們就覺得我嬌氣,他們說不是很多人都在長疹子嗎,有什麼呀……”
罕見病的“難題”
另一個“貴人”,是鼓勵白桃基因檢測、尋求幫助的風濕病醫生聶順利。經過幾番求助,白桃得知,在醫學研究領域,白細胞介素-1受體拮抗劑可以作為治療的“特效藥”,例如,阿那白滞素(Anakinra)、利納西普(Rilonacept)等,但是國内并未上市。
鼓勵之下,白桃選擇網絡發聲求助,幸運的是,她收獲了很多反饋,她了解到,在國内一些先進的醫療機構對她病情有所研究,并介紹她前去面診治療。
起初,白桃有些猶豫。她電話咨詢後得知,即便能通過某個綠色通道把藥買到,每個月花費也要“大幾萬”,月薪2000元的她,是承擔不起的,更何況這可能需要終身用藥。
她很害怕最後又是“一場空”,不過專注風濕病研究的醫生聶順利鼓勵她,找了這麼多年終于有了答案,為什麼不去呢?哪怕去看一下也好。
白桃被說服了,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這也是擺在很多罕見病患者面前的難題。在北京病痛挑戰公益基金會副秘書長孫榮甲看來,随着醫學的發達,人們對疾病認知的更新和叠代,很多之前存在卻并未認知的疾病會被細分出來,而罕見病因為種類多、發病率低、單一病種的患者較少而很難吸引到充足的醫療資源投入,于藥企,高昂的研發成本和寥寥的市場需求,抑制了它們的研發熱情;于醫療機構,科研項目和從業人員,都較多投入在惠及較大患者群的疾病上。
前段時間,孫榮甲通過網絡關注到白桃的求助,他查詢後得知了一個好消息。可用于治療“家族性寒冷型自身炎症綜合征”的ARCALYST®(Rilonacept)已經在美國上市,今年2月,華東醫藥與Kiniksa公司簽署合作協議引進該産品。2018年,Rilonacept被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列入《臨床急需境外新藥名單(第一批)》。目前該公司正在推進該藥在國内的注冊上市。
“對于罕見病用藥的審批,國家是有綠色通道的,因此也側面鼓勵藥企去做引進。而罕見病用藥是一個複雜又專業的話題,目前國家也已經關注到這個領域,并且出台更多的配套政策去鼓勵。”孫榮甲說。
臨近深秋,早晚溫差增大,白桃開始頻繁發病,為了上班,有時候她會吃止痛藥,更多時候是一個人硬撐。她比常人對疼痛的忍耐度要高,有時候感冒了,她嗓子是啞的,頭是痛的,還是能活蹦亂跳。
對她來說,長疹子不算什麼,那種無法訴說、疼到心裡、神經裡的痛才是最難承受的。而普通的病痛與它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我把頭發剪短了,因為頭痛,梳子輕輕一梳,頭就特别疼。”她說,在與痛共生的漫長歲月裡,她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新黃河記者:薛冬
編輯:劉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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