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北

王幹還是好吃。他寫吃的《人間食單》大約是他所有文字中最好的。這是一本靈性之書，大約是王幹一見到吃就眼睛放光，人的靈魂就上升了，靈性就四散開來。

多年前零星讀過王幹一些寫吃食的文章，一篇寫高郵随園的小文，給我印象極深。這次讀《人間食單》，原來是《高郵美食地圖》裡的一篇。重讀之下，仍有可圈可點之處：在寫到高郵名菜醉蝦時，他說醉蝦帶着一股濃烈的“裡下河的水香”。水香是什麼滋味呢？是的，水是有香味的，隻是我們生活在城市，嘗多了自來水的“氯”香（一股氯氣的味道），不知世上的水也是有香氣的。看歐陽修寫的《浮槎山水記》，論到水，歐公說，“愛陸羽善言水”，陸羽将水分為三類：山水上，江次之，井為下。又雲：“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這裡的“乳泉漫流”，成了上善之水的代名了。王幹這裡的“水香”句，極妙。也可為世上之“水記”，添上一筆了。從此我們要知道，水也是有香氣的——不僅僅是女子有香氣。

《高郵美食地圖》一文中，王幹談到諸多文化名人“論馔”之語也甚妙：謝冕先生的“天下第一美食在随園”（是說随園的紅燒鳗魚好）；台港詩人洛夫的“随園四絕”（除鳗魚之外，還有軟兜鳝魚、雪花豆腐和清炒蝦仁）；王蒙問：“淮揚菜什麼特點？”王幹之答也甚妙：剛出土，剛出水，剛出鍋。

是的，文人之吃多是别緻的。汪朗、王幹界首之行，吃“湖菜”主要是靠“碰”，因為下湖打魚是不确定的，隻能是打到什麼吃什麼，或是鳊或是鲫。口福好的話，碰上一隻大甲魚，也是說不準的。

而大煮幹絲，也隻是淮揚菜中之“小白菜”——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在高興寶地區（高郵、興化、寶應），各縣是都會做煮幹絲的，而隻有内行人才能吃出分别：這是高郵的，這是興化的，這是泰州的……就像我們聽口音一樣，聽山西人說話，外鄉人隻會籠統地說“俺是山西的”；而山西人是能夠聽出，你是榆次的我是上黨的。

《裡下河食單》應該是這冊書中最美妙的一篇了。這篇長文在《人民文學》發表之初，我就讀過一些，并将其轉到我的朋友圈時寫上了一句：這些文字是對得起《人民文學》的。

現在拿到新書，重讀此文，仍然大為感慨，王幹寫“裡下河”諸篇時，仿佛有“文曲星”附身，靈鬼捉筆代書。可以說，《裡下河食單》中的諸篇，是足以傳世的。原來汪曾祺先生感歎：人之一生，能有一句話留在這個世上就不錯了。現在王幹先生有此一篇文字，也足矣耶！

我重讀時，仿佛那些文字仍是新的。我每每感歎：極美！字行之間，紙都已被我劃得稀爛，天頭地腳也被我填滿了批注的字。它為什麼好呢？

米飯餅、高郵鴨蛋、慈姑、爛藕、扁豆燒芋頭、螺蛳、河蚌鹹肉煲……這十六篇文字，它既寫出了吃食的溫暖，又寫出了生之快樂、生之艱辛，寫出了裡下河的風俗之美，寫出了人情之美。文字不時會給你驚喜，神來之筆随處可見。

《米飯餅》開篇關于“高田”和“水田”的描寫，關于“道情”和“淮劇”的描述，可謂一份微型的裡下河地理志。那些旁逸出的文字，并不違和，仿佛水之澤地而流，自然生動。對童年米飯餅的深情，也讓人動容。這裡我就引上一節吧：

小時候，經常見到母親将米粉加水然後投入馊了的粥裡，放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攤在鐵鍋上，一會兒工夫，米飯餅便攤成，一進口，一股酸酸的甜，沁入口中，空氣裡也散發着米的清新和芬芳。孩子和大人的一天，就從早晨的清新和酸甜開始。

這些文字是可以觸摸到溫度的。從這份酸甜中，也分明能感受到一種辛勞，一種歲月窘困的滋味。

《高郵鴨蛋》也甚妙，所有文字皆有“效率”：文尾關于給老書記送鴨蛋，老書記囑咐，給我帶一點高郵的土來，真是神來之筆。送去鴨蛋老書記要自己親自腌，但必須是高郵的土腌高郵的蛋才香，文尾老書記用食指醮一小塊土放嘴裡，一句：“高郵的土，香啊。”

這一句，真是充滿深情，那既是對高郵鴨蛋的深情，更是對高郵這片土地的深情啊。

《爛藕》完全可當成一篇小說來讀，這是一篇汪曾祺式的筆記小說。作者劈頭就是一句：

那個在寒風中賣藕的人哪裡去了？

這像是追問，又像是自語。賣藕的寶應人在高高的熱氣中慢慢清晰了起來——那種讨生活的藝術，那一份善良和辛酸。入夜的賣藕人睡在柴火堆上，也許想家了，他會吹一會兒手邊的唢呐，調子中似乎有哭腔的味道。這篇短小的文字似乎能夠寫出一個人的一生似的。文末的，“吹唢呐的賣藕人，是個啞巴。”又一驚人之句，完全在意料之外。用汪先生贊鐵凝一篇小說的話，“俊得少有”。

這是一篇完美的小說。一篇經典的筆記小說。

《慈姑》一篇，也甚好。它從容寫來，娓娓而談，仿佛是一則裡下河地區的《慈姑小傳》，雜知識裡有風俗畫，回憶過往中蘊深情。嶽母一句，高郵的慈姑可以做湯，不苦。一個勤勞能幹的高郵女性形象呼之欲出，而文末的，“嶽母去世多年，她的這道菜我還記得。”平淡文字中又充滿深情，這份文字，不是一種久違了的歸有光的味道麼？

我這樣一篇篇寫下去，這則應征短評不就要形成萬字論文了麼？我其實是願意這樣一篇篇寫下去的，它對我也是一份快樂呢。但現在必須打住，我寫以上這些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想告訴大家，《人間食單》是一本美妙之書。（蘇北）

來源： 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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