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葉嘉瑩在點評李煜詞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誇他是一位罕見的天才。他的詞風渾然天成，仿佛從未向别人取經。

顯然，這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李煜固然是一位天才，但是他的創作水平，也是通過勤學苦練，才逐步提升的。

且不說他早期和後期詞風的變化，單說他有一首非常著名的《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就被俞伯平指出：“此詞全用杜甫詩‘林花著雨煙脂濕’化出。”

李煜這首詞，在很大程度上都借鑒了杜甫《曲江對雨》中的名句。但是，俞伯平卻并未批評李煜。相反，他認為觀李煜詞“可悟點化成句之法”。

這就是在告訴我們，隻要看一看李煜是怎麼“改造”杜甫名句，并為己所用，就可以學到一種高超的寫作技巧了。

要知道李煜是怎樣“點化名句”，就必須得先認識一下杜甫的這個名句。它出自杜甫曲江系列中的一篇，詩名《曲江對雨》，全文如下：

城上春雲覆苑牆，江亭晚色靜年芳。

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

龍武新軍深駐辇，芙蓉别殿謾焚香。

何時诏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

白話翻譯：

長安城上，春天的雲朵覆蓋着宮牆。傍晚的曲江亭前，芳年靜好。林中花被雨點沾濕，仿佛美人帶淚。江中荇草被微風帶起，變成了一條長長的翠色飄帶。

龍武禁軍駐紮在宮闱深處，沒有人前來檢閱。芙蓉别殿香煙彌漫，也沒有人來臨幸。什麼時候，他才會回來重開“金錢會”呢？禁苑中的宮女借酒澆愁，抱着錦瑟暗暗地想。

杜甫的這首詩，創作于乾元元年（公元758年）的春天。這一年，杜甫因為去替宰相房琯求情，被唐肅宗怒斥，一度被下了大獄。放出來之後，就不再重用他了。

為此，杜甫感到非常委屈。想當時，安史之亂初起，他撇下妻兒，千裡迢迢地投奔皇帝。中途還被叛軍捉住，蹲了幾個月的大牢。

好不容易到了皇帝的身邊，結果卻當了一個左拾遺。而職責就是向皇帝“進谏”，沒想到幹好本職的工作，還會獲罪！于是，杜甫就寫下了好幾首以曲江開頭的詩歌，抒懷心中的郁結。

這一首《曲江對雨》，主要是表達對唐玄宗的懷念。當中涉及對唐玄宗奢侈生活的批評，因為詩人的本性忠厚，所以寫得十分委婉含蓄。

“林花著雨胭脂濕”這樣細微的細節，之所以能被詩人觀察到，是由于那時的長安城中，早就已經不複往日車水馬龍的盛況了。

而“水荇牽風翠帶長”，也是因為曲江上也很久沒有船舶往來了，所以水荇才會被風一吹就牽起來了，變成一條長長的翠帶。

這些都是在映證詩第二句中的“靜年芳”三個字，是說歲月的靜美。常人往往愛用蕭條景色來烘托“物是人非”之感，而杜甫卻用“靜年芳景”反襯長安城宮牆内外的變化。

景依舊還是那些景，甚至比安史之亂前，還更加美好了。但是，唐玄宗卻沒有再回來了。龍武衛依舊駐紮在宮廷裡面，可是也沒有人前去檢閱他們了。

芙蓉宮上也還燒着香，但是再也沒有人前去臨幸了。隻有那些癡情的宮女，喝了點酒，才會抱着錦瑟，在那裡回味從前的“金錢會”。

根據《舊唐書》中的記載：開元九年，當時唐玄宗在承天門上宴請百官，讓左右人等擡來金錢，一把一把地向樓下灑。許多三品、五品的大官，都争着去搶。

這些癡情的宮女想着，這樣的好事情，什麼時候還能夠重來一次呢？其實，詩中的所說的這個“癡情”宮女，顯然就是杜甫的化身。

杜甫這首詩，主要想表達的是對唐玄宗在位時，繁華舊世的懷念。當中涉及的“金錢會”，在今人看來是頗有諷刺性的一幕。

不過，杜甫在詩中寫“金錢會”，明顯是在用唐玄宗時代皇帝與官員之間相處和樂，與唐肅宗時代的不和諧進行一個對比，來突出自己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這一首詩最初是被題在宮牆上的，被人發現的時候，“林花著雨胭脂濕”的最後一個字上被蝸牛打了個洞。相傳蘇轼、黃庭堅、秦少遊和佛印看到缺了一個字，于是“各拈一字補之”。

蘇轼為人和善，待人更是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所以他就寫了一個“潤”字；而黃庭堅老成持重，所以他就補了一個“老”字。

秦少遊乃是青年才俊、年輕有為所以他就補了一個“嫩”字；佛印是出家人，講因果循環，所以他就補了一個“落”字。

四人補充之後，都覺得自己補的這個“字”很不錯。結果，最後被人考證出來，杜甫詩中原字乃是“濕”字。于是，宋朝這四位高手全都白瞎了。

下面來說說李煜是如何對杜甫這句“林花著雨胭脂濕”進行“點化”的，要了解這個，還需要了解一下李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的原文：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首詞的上阙，開頭的第一個詞是“林花”，就是出自杜甫的詩。不過，杜甫寫“林花”是為了用繁華景色，來反襯長安的寥落。

而李煜寫“林花”，則是用來描寫春光的流逝，以及美好事物的消失。杜甫的“林花”，是盛放的春花；李煜的“林花”；卻是被雨水打落的殘紅。

詞下阙中的“胭脂淚”，也是從“胭脂濕”中化用出來的。不過在這裡，李煜把花朵拟人化了，還帶着一些感情。

“相留醉，幾時重”這兩句，則是對《曲江對雨》裡面，宮女醉酒後懷抱錦瑟思念唐玄宗的濃縮概括。最後，李煜用“人生長恨水長東”進行抒情，統領了全詞的思想感情。

通過對比李煜、杜甫二人的作品，我們會發現，李煜隻是借用了杜詩名句的框架，表達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思想感情。

杜甫寫《曲江對雨》，表達的隻是一種思舊懷人的淡然惆怅，感歎的是生命之無常。而李煜的《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情緒外露奔放，表達的是一種對美好事物必然消逝的無盡悲傷。

因此，俞伯平才會說說，觀李煜詞，可以悟出“點化成句之法”。即，模仿别人的句式，寫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李煜“點化”杜甫名句的方法，現代也有人做出過一些總結。就是拿出别人的金句來，先模仿其結構，好比網友們開玩笑時寫的“不如自挂東南枝”。

當然，在經過多多的練習之後，就可以在模仿中帶出自己的思想，就不會寫得看起來這麼搞笑和蹩腳了。同時，寫得多了以後，自己的句子也就得到升華了。

前一陣子讀了大量的詩詞，發現最愛“點化成名”的是宋詞、元曲的作者們。他們往往直接拿來唐詩的句子，稍加改造，便放進了自己的詞作裡面。

但是，像李煜這樣“點化”得特别巧妙，并寫出了自己思想感情的，卻是少之又少。後世大家中隻有一位近代詩詞大家化用李賀的詩句，高妙之處，更勝原作。

論“點化前人成句”水平高超的，目前我見過的詞作家中，也就是這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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