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4日晚，馬曉春出現在貴陽第3屆百靈杯八強戰前夜的晚宴，壯實、年富力強，一派中年達人的形象。偌大的圓桌對個兒，坐着韓國國家隊主教練劉昌赫，李昌鎬時代的兩大枭雄，就這麼隔着餐桌打了個照面。馬曉春和劉昌赫1999年有過巅峰對決，第12屆富士通杯決賽馬曉春不敵劉昌赫。2005年馬曉春出任中國圍棋隊教練組組長，率羅洗河、常昊、古力成就了中國圍棋趕超韓國的中興。劉昌赫2014年臨危受命接掌韓國國家隊施行“劉昌赫新政”，重新端平了中韓對抗的基本面。馬曉春和劉昌赫有着道不盡的種種相似之處，2016年馬曉春52歲，劉昌赫小他兩歲今年正好是天命之年。

馬曉春在2017年10月的華山人工智能賽

回溯到1996年，劉昌赫和依田紀基在第3屆應氏杯、首屆三星杯“豪賭”百萬美元時，馬曉春和李昌鎬之間正在展開史詩般的“世界第一人”之争。1995年馬曉春接連拿下東洋證券杯、富士通杯，1996年以王者之姿挑戰大賽年。假設“沒有李昌鎬”，1996年将是馬曉春、劉昌赫、依田紀基三強争霸的時代，而且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世界棋壇也将由六零後霸主們來統治。馬曉春可能做不到一統，但至少可以一馬當先，引領這個三角結構。世界棋壇則保持穩定的“十年結構”，馬曉春們之上是聶衛平、曹薰铉、趙治勳、小林光一、武宮正樹等依然年富力強的五零一代，之下由常昊過渡到古力、李世石這一代。這個結構應該是美好的，而且是金字塔般穩健的。

2016年的鹽城中韓對抗賽，馬李再聚首

馬李争霸的由始

從1991年第4屆富士通杯第二輪到2002年第15屆富士通杯首輪，馬曉春和李昌鎬的争棋史跨越了十一個年度，兩人共交手31局，馬曉春6勝25負，輸了四個世界冠軍。1996年至1999年，是“馬李争霸”的焦土時期，充滿了“李爾王”式的悲怆。嚴格意義上，李昌鎬的真正對手隻馬曉春一人，李昌鎬時代的輝煌，也是因馬曉春而鑄就。2000年至2005年是李昌鎬守成的年代，無論常昊還是李世石，包括曹薰铉和劉昌赫，很難稱之為是李昌鎬的對手。2000年至2009年，李昌鎬寂寥了十年，隻因沒有了馬曉春。

1996年，李昌鎬戰勝趙治勳打入東洋證券杯決賽

1996年1月8日，韓國棋院舉行1995年度“圍棋文化獎”頒獎儀式，李昌鎬時隔三年當選“最優秀棋士”。1995年，李昌鎬和師傅曹薰铉展開“師徒二十五番棋”，曹薰铉全敗，自1974年他首獲最高位頭銜二十一年之後，終于淪為“無冠”。1994年曹薰铉和李昌鎬展開“師徒二十七番棋”大戰，僅保住大王銜，但這一年曹薰铉在世界大賽接連斬獲東洋證券杯、富士通杯，成為世界棋壇第一個大滿貫世界冠軍。1995年曹薰铉在世界大賽無所作為，東洋證券杯和富士通杯被馬曉春撬走，而亞洲電視快棋賽曹薰铉輸掉“師徒大戰”，由李昌鎬打破了日本棋手對這一賽事的壟斷。

1996年馬曉春戰勝曹薰铉再次打入東洋證券杯決賽

李昌鎬1991、1992年蟬聯東洋證券杯冠軍後，在國際大賽沉寂了兩年，1995年李昌鎬獲得亞洲電視快棋賽冠軍，這亦是不小的突破，而且放出了李昌鎬即将搶灘世界棋戰的信号。1996年1月李昌鎬成為韓國棋院年度大賞的MVP，這裡更有期許的意思。李昌鎬在國内内棋壇對師傅“趕盡殺絕”，但國際棋戰的統治力遠不如曹薰铉，李昌鎬是時候拿出具有信服力的世界棋戰成績單。

1996年1月下旬，第7屆東洋證券杯半決賽三番棋在北京打響，李昌鎬和馬曉春分别以2比0和2比1的比分戰勝趙治勳和曹薰铉會師決賽，李昌鎬和馬曉春終于在一條鐵軌上加速度對沖起來。

1996年馬曉春和李昌鎬的首盤較量，馬曉春取勝，是2月9日第4屆真露杯第13局。這一局李昌鎬面對馬曉春大擺“宇宙流”，遭到了完敗。此局被評價是2月末即将打響的第7屆東洋證券杯決賽五番棋的前哨戰，但李昌鎬的表現讓人大跌眼鏡。武宮正樹毫不客氣地評價說“很難想象這是一流棋手下出來的棋”，韓國隊領隊金寅則說：“圍棋有序盤、中盤和後盤。哪怕是李昌鎬下的，在序盤下中盤的手段，首先棋理上說不通。”

馬曉春赢下這一局後，和李昌鎬的相對戰績改寫為2勝4負，也就是之前對李昌鎬四連敗。1995年馬曉春連獲東洋證券杯、富士通杯冠軍，1996年再次2比1戰勝曹薰铉打入東洋證券杯決賽，此時馬曉春的眼界裡，必然沒有李昌鎬，他也不會在意相對戰績落後李昌鎬這麼多盤。再說，東洋證券杯決賽前的“前哨戰”馬曉春赢下來了，這對馬曉春也是利好消息。

馬曉春李昌鎬-誰是計算圍棋之王？

當時韓國棋壇，已經提出了“計算圍棋”的概念，認為馬曉春和李昌鎬是新時代“計算圍棋”的代表人物，而兩人的決賽，實際争的是“計算圍棋”的王者地位。2月9日第4屆真露杯三國圍棋擂台賽第13局，李昌鎬一反常态用“宇宙流”對付馬曉春，其用意耐人尋味，而且意味深長，這一點可通過李昌鎬對馬曉春的評價窺探到。

第7屆東洋證券杯決賽五番棋第二局，馬曉春戰勝李昌鎬

第7屆東洋證券杯決賽五番棋，1996年2月末進行了前兩局，李昌鎬先勝，接着馬曉春扳回局分。五番棋第3局3月18日進行，馬曉春執黑負半目。這個半目敗是馬曉春對李昌鎬十連敗的首敗，馬曉春跨三個年度的噩夢開始了，一直持續到1998年11月第3屆三星杯決賽五番棋首局。

1996年馬曉春還輸給李昌鎬兩盤“世界名人最強戰”，一盤富士通杯決賽和一盤LG杯半決賽，進入1997年又輸他四盤棋，包括第2屆三星杯半決賽。

三星杯“馬李争霸”第一戰

1997年6月20日，第2屆三星杯世界圍棋公開賽第二次綜合預選于韓國棋院結束，結果中國棋手俞斌、王磊、羅洗河，、韓國棋手金寅、徐奉洙、崔圭丙、金東勉、李聖宰，日本棋院棋手林海峰、片岡聰、彥坂直人、趙善津、楊嘉源，代表美國參賽的芮乃偉等14人晉級本賽32強。第2屆三星杯賽制上做了調整，決賽三番棋改成了五番棋。這或可能是因為首屆三星杯“意外”被依田紀基奪走，刺激到了主辦方。首屆決賽劉昌赫先勝一局後被依田紀基連扳兩局痛失冠軍，尤其決勝局劉昌赫被依田紀基的“騙招”所眩惑，導緻了40萬美元的外彙流失。三星杯曆史上，惟首屆冠軍獎金以美元換算，1997年爆發了導緻韓國“國家破産”的金融危機。

第2屆三星杯綜合預賽

第2屆三星杯綜合預選依然分一次和二次，一次預選是韓國棋院一段~五段低段層棋手和兩名韓國業餘棋手參賽，争參加第二次綜合預選的資格，最終75名韓國棋手參加了第二次預選。此外，邀請的海外棋手，從從首屆的23人增加到了33人。第2屆三星杯江鑄久、芮乃偉夫婦代表美國參賽，最終芮乃偉出線。第2屆三星杯最大冷門是武宮正樹被權甲龍淘汰，此外金寅老當益壯，接連淘汰車敏洙、劉菁打進了本賽。從預賽晉級的日本棋院棋手中，林海峰、趙善津、楊嘉源是“外國人”，以緻日本棋院官員牢騷說：“這既反映了日本棋壇的現狀，又谕示了日本圍棋的未來。”

第2屆三星杯本賽開幕

8月13日，第2屆三星杯本賽首輪三十二強戰于首爾新羅酒店打響。在綜合預賽表現差強人意的中國棋手發揮出色，8人全員打進十六強，包括陳祖德九段淘汰崔圭丙。此外王磊戰勝趙治勳，聶衛平挑落了依田紀基。但是十六強戰中國棋手表現欠佳，僅馬曉春、常昊打進八強，韓國棋手則占了八強半壁。八強戰對陣形勢是李聖宰對小林覺，常昊對金承俊，李昌鎬對彥坂直人，馬曉春對劉昌赫。

十六強戰結束後，參賽的各國棋手在附近的韓餐館小酌一杯，尤其中韓新銳棋手們打成了一片。一開始棋手們有說有笑，但酒精融進血液裡，大賽失利的痛楚開始反噬。金成龍性格豪爽，和中國六小龍最合得來。但三杯下肚，首輪輸給馬曉春的痛苦萌生，他就找借口先回了家。臨近散席，王磊忽然抱住陳祖德痛哭，說：“冤！”王磊十六強戰被金承俊逆轉了好局。

9月19日，八強戰移師北京進行。中國中央電視台直播了馬曉春對劉昌赫，常昊對金承俊的比賽。賽前馬曉春顯得很從容，他說：“如果我赢下上屆的亞軍，那麼冠軍自然就屬于我。”八強戰馬曉春如願以償戰勝劉昌赫，常昊則被金承俊屠龍。7月，常昊在首屆中韓天元對抗賽和李昌鎬交手，結果三番棋1勝2負敗下陣。此時常昊已取代馬曉春成為了“中國第一人”。而常昊的苦旅就此開始，從1997年7月至2000年11月，他十二連敗于李昌鎬。

八強戰後抽簽，馬曉春抽到了李昌鎬。當時賽場爆發出一陣陣的歎息聲，馬曉春的臉色也是很難看。此時他已八連敗于李昌鎬。抽簽後馬曉春接受上海電視台采訪，他預測半決賽的勝負說：“我49比51相對不利。”

“二等兵”李昌鎬，李昌鎬即使“免兵役”，也需要接受基礎軍訓

10月9日，半決賽在首爾新羅酒店迎賓館進行。新羅酒店迎賓館是當時韓國最高級的超豪華客房。上午9點半比賽開始。最先來到賽場的是小林覺，嘴上叼着煙顯得很從容。接着金承俊和李昌鎬魚貫而入。馬曉春是比賽開始30秒前來到賽場，他似乎是有意躲避攝影記者們的閃光燈洗禮。賽前猜先，李昌鎬和金承俊皆拿到白棋。當時還是黑貼5目半，賽場可以抽煙的時代，也是執黑必勝頻頻上演的時代。

在研究室，在KBS電視台負責講解的徐奉洙和洪太善早就到位，還出沒着臉色陰沉的李昌鎬的父親李在龍。日本選手團領隊加納嘉德九段和日本《棋道》雜志主編大島正雄守着小林覺主視角的監視器，中國選手團領隊蔣宏啟則随時向國内打電話彙報進程。

馬曉春打入第2屆三星杯半決賽

進入下午對局，金承俊早早呈現敗勢，韓方研究組彌漫挫敗的情緒。洪太善講解說：“搞不清楚金承俊究竟什麼意圖？能占到的實地都讓給對手，是想玩驚天大逆轉麼？”梁宰豪則說：“金承俊想赢，隻能放手攻擊中腹大龍，但看不到什麼可能性？”這盤棋金承俊最終未能克服盤面15目的大差，當地時間下午4點許投子認負。

而另一盤，随着時間的流逝李昌鎬的敗色越來越濃。三星火災公司相關負責人樸德洙課長臉色異常凝重，他說：“問題是決賽，如果韓國棋手全部被淘汰，對宣傳是緻命打擊。”首屆三星杯決賽劉昌赫不敵依田紀基，當時韓國無論足球、棒球還是圍棋，隻要輸給日本就是大罪。

臨近下午5點，韓方研究組陷入了絕望，這盤棋看起來絕無逆轉的可能，以緻韓媒記者甚至提前寫好“三星杯決賽韓國棋手全部出局”的報道。

第2屆三星杯半決賽馬曉春對李昌鎬

“哦？馬曉春打吃一手，李昌鎬居然沒有應？”忽然一位在場的業餘棋手盯着監視器驚呼。這一叫聲刺激了沉靜下來的研究室，人們就呼喇喇站起來圍攏監視器。人們用第六感意識到了“事态正在發生變化”。以下，下午5點至比賽結束的下午6點的一小時内，研究室的70多人衆有幸目睹了世界棋戰史上最為經典的逆轉劇，或者“馬李争霸史”上最為典型的，李昌鎬式的“半目逆轉劇”。

小林覺半決賽輕取金承俊後，在研究室手執一縷悠哉悠哉，他瞥了一眼監視器，正好看到李昌鎬絕命反擊的勝負手，他亦跟着驚呼：“這手棋行得通啊？這下又有了勝負，逆轉也有可能了？”

韓《中央日報》圍棋記者樸治文（現韓國棋院副總裁）是三星杯指定觀戰記者，他歎息道：“孕婦和身體虛弱者應該拒絕入場。這棋太過驚險刺激，心髒受不了。”

這局棋進入後盤官子，是馬曉春必勝3目半的局面。李昌鎬在角上擲出勝負手後，差距縮小的1目半。最後階段馬曉春非要固執地開沒必要的劫，結果劫材成為了乾坤颠倒的半目勝負的關鍵。研究室的所有棋手瞪圓眼珠在找躺在深海底的半目。但是曹薰铉等在場權威職業棋手宣布：李昌鎬1目半敗不可動搖，就是發生奇迹，也是半目敗。

這時李昌鎬連發妙手，一步一步把不可能扭轉為可能。“這棋還能這麼下？”研究室的職業棋手們目瞪口呆，李昌鎬愣是擠出更多的劫材，打赢了劫争。最後，黑棋盤面5目，李昌鎬大逆轉半目勝。

韓國棋院月刊《圍棋》報道“奇迹的半目勝”

馬曉春執黑弈至313手半目負于李昌鎬。這又是馬曉春痛憾的半目敗，這一局韓國是評價為“奇迹般的半目勝”，韓國棋手們私下裡讨論“馬曉春上輩子是不是欠李昌鎬什麼？”馬曉春赢到99.9%後，最後階段的官子圍繞着劫材一連串失誤，或者堅韌如李昌鎬，他給馬曉春制造了一系列的官子難題。其實李昌鎬後盤的妙手、強手都有一解，馬曉春隻要走對一個，黑勝不可動搖。但馬曉春“宿命”般地，或者“麥克白”式的一步一步走向了半目負。與其說李昌鎬下赢了這半目，不如說馬曉春促成了這一命定的“半目負”。圍棋世界的“逆轉半目負”實屬天意，或者這種“半目”是作為勝負師的職業棋手帶有人生氣質的“命運的烙印”。約十九年之後，第2屆夢百合杯決賽五番棋決勝局，李世石“規則半目敗”于柯潔，也帶有這種天意和命運的性質。“天意”眷顧李昌鎬，後來眷顧了李世石，然後輪到柯潔。

第2屆三星杯決賽五番棋，李昌鎬3比0零封了小林覺。三星杯是李昌鎬的第6頂世界冠軍，李昌鎬世界大賽“打進決賽即冠軍”的模式開始形成。

（未完待續）

作者：藍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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