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調須聲意相諧
填詞既稱倚聲之學,不但它的句度長短,韻位疏密,必須與所用曲調(一般叫做詞牌)的節拍恰相适應,就是歌詞所要表達的喜、怒、哀、樂,起伏變化的不同情感,也得與每一曲調的聲情恰相諧會,這樣才能取得音樂與語言、内容與形式的緊密結合,使聽者受其感染,獲緻“能移我情”的效果。
北宋音樂理論家沈括就曾說過:“唐人填曲,多詠其曲名,所以哀樂與聲,尚相諧會。今人則不複知有聲矣!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故語雖切而不能感動人情,由聲與意不相諧故也。”(《夢溪筆談》卷五《樂律》)“聲與意不相諧”,由于填詞者對每一曲調的聲容不曾作過深入的體味,尤其在詞體逐漸脫離音樂而不複可歌之後,學者隻知按着一定格式任意“填”詞,盡管平仄聲韻一點兒不差,但最主要的各個曲調原有的聲情卻被弄反了,那當然是很難感動人心的。譬如《六州歌頭》,隻适宜于抒寫蒼涼激越的豪邁感情,如果拿來填上纏綿哀婉、抒寫兒女柔情的歌詞,那就必然要導緻“聲與意不相諧”的結果。
(二)張作: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
時易失,心徒壯,歲将零,渺神京。
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
冠蓋使,紛馳骛,若為情。
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于湖居士長短句》
從這個詞牌的聲韻安排上來談,它連用了大量的三言短句,一氣驅使,旋折而下,構成了它的“繁音促節”,恰宜表達緊張急迫激昂慷慨的壯烈情緒。賀鑄掌握了這一特點,選用了音色洪亮的“東鐘”韻部,更以平、上、去三聲互協,幾乎句句押韻,增加了它那“繁音促節”的聲容之美,恰與作者所要發抒的奇情壯采相稱,烘托出一種蒼涼郁勃的不平之鳴,和元雜劇家關漢卿《不伏老》北曲散套的氣派差相仿佛,是值得我們深入探讨的。
張孝祥把這詞牌用來抒寫個人對南宋初期強敵壓境而統治階級卻一味屈辱求和的悲憤感情,改用了清勁的“庚青”韻部,也能顯示出本曲的激壯情調,具有強烈的感染力。但他忽略了仄韻部分,對“繁音促節”的聲容之美是較欠缺的。和辛棄疾同時的韓元吉,也曾選用過這一詞牌來表達個人的柔情别緒:
東風着意,先上小桃枝。
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
記年時,隐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将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
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争嘶。
認蛾眉凝笑,臉薄拂燕支。
繡戶曾窺,恨依依。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随步,怨春遲。
銷瘦損,憑誰問?
隻花知,淚空垂。
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
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
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
但茫茫暮霭,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南澗詩餘》
作者隻體會到“繁音促節”适宜表現緊促心情的一面,同時也了解到兼協仄韻是可以增加本調的聲容之美,他卻選用了“萎而不振”的“支思”和“齊微”兩部韻,雖然和他所要表達的感情是頗相适應的,但和本調的原有聲情确是截然兩回事了。
唐宋遺譜,在元明之後,幾乎全部失傳。敦煌發現的唐寫本琵琶譜中還保存了若幹曲調,而且标明急曲子的有《胡相問》一曲,标明慢曲子的有《西江月》、《心事子》二曲,标明慢曲子和急曲子交替使用的有《傾杯樂》、《伊州》二曲。大抵《傾杯樂》和《伊州》是屬于成套的大曲,所以一段慢調,一段急調,更替者演奏,借以表達疾徐變化的不同情感。但這個琵琶譜都是有聲無辭的,我們還沒有辦法拿來說明這些曲調的聲情配合的關系。
除此以外,就隻有姜夔的十七支自度曲,旁綴音譜(并見《白石道人歌曲》);又明人王骥德從文淵閣所藏《樂府渾成》錄出小品譜兩段(《方諸館曲律》卷四《雜論》第三十九下),可供探讨。所以,要一一說明唐宋詞所用曲調的聲情究竟是怎樣,是有困難的。但就前人遺作予以參互比較,把每一曲調的句度長短、字音輕重、韻位疏密和它的整體結構弄個明白,也就可以仿佛每一曲調的聲容,使“哀樂與聲,尚相諧會”。例如短調中的《破陣子》,是适宜表達激昂情緒的。舉辛棄疾所作《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如下: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裡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點秋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稼軒長短句》
我們仔細玩味一下這個調子的聲情所以激壯,主要在前後阕的兩個七言偶句,正和《滿江紅》的兩個七言偶句性質相近。一般詞調内,遇到連用長短相同的句子而作對偶形式的,所有相當地位的字調,如果是平仄相反,那就會顯示和婉的聲容,相同就要構成拗怒,就等于陰陽不調和,從而演為激越的情調。這關鍵有顯示在句子中間的,也有顯示在句末一字的。單就《破陣子》和《滿江紅》兩個曲調,可以窺探出這裡面的一些消息。
至于蘇辛派詞人所常使用的《水龍吟》、《念奴嬌》、《賀新郎》、《桂枝香》等曲調,所以構成拗怒音節,适宜于表現豪放一類的思想感情,它的關鍵在于幾乎每句都用仄聲收腳,而且除《水龍吟》例用上去聲韻,聲情較為郁勃外,餘如《滿江紅》、《念奴嬌》、《賀新郎》、《桂枝香》等,如果用來抒寫激壯情感,就必須選用短促的入聲韻,才能情與聲會,取得“讀之使人慷慨”的效果。《滿江紅》也可改作平韻,姜夔曾在巢湖用為迎神送神的歌曲。列舉如下:
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
旌旗共亂雲俱下,依約前山。
命駕群龍金作轭,相從諸娣玉為冠。
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
神奇處,君試看。
奠淮右,阻江南。
遣六丁雷電,别守東關。
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
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
——《白石道人歌曲》
作者把許多收腳的字調都改用了平聲,就立刻使人感到音節諧婉,富有雍容華貴的情調。此作和嶽飛的作品對讀,一舒徐而一繁促,風緻是絕不相同的了。
短調小令,那些聲韻安排大緻接近近體律、絕詩而例用平韻的,有如《憶江南》、《浣溪沙》、《鹧鸪天》、《臨江仙》、《浪淘沙》之類,音節都是相當諧婉的,可以用來表達各種憂樂不同的思想感情,差别隻在韻部的适當選用。這裡暫不多談了。
适宜表達輕柔婉轉、往複纏綿情緒的長調的,有如:
《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谯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霭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
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赢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淮海居士長短句》
《木蘭花慢》: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
正豔杏燒林,缃桃繡野,芳景如屏。
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绀幰出郊坰。
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人豔冶,遞逢迎。
向路傍往往,遺簪堕珥,珠翠縱橫。
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
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柳永《樂章集》
《鳳凰台上憶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人未梳頭。
任寶奁閑掩,日上簾鈎。
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
今年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即難留。
念武陵春晚,雲鎖重樓。
記取樓前綠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更數,幾段新愁。
——《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十錄李清照《漱玉詞》
我們隻要約略檢查一下上面三個長調的聲韻組織、平仄安排以及對偶關系,就很清楚地看出它是适宜于表達柔情的。它在結構方面,盡管句度參差,有了許多變化,但在運用聲律上,卻是牢牢掌握着近體詩的基本法則,從而它所構成的音節也就特别和諧悅耳。當然,由于作者選用各個不同韻部,也就可以表現各類不同情感,然而基本情調确是一緻的。
适宜表現蒼涼郁勃情緒的長調的,有如《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
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
怨春不語。
算隻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拟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辛棄疾《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見《稼軒長短句》
這個長調的音節用“欲吞還吐”的吞唱式組成。關鍵在開端就運用一個上三下四的逆挽句式,再加上前後阕又都使用了三言短句,接着一個上三下七的特殊句式,從而呈現着一種低佪往複、掩抑零亂的姿态。韻位安排又是那麼忽疏忽密,顯示着“欲語情難說出”的哽咽情調,而且必得選用上去聲韻部,不能像用入聲韻那樣可以盡情發洩,使人低吟密詠,大有白居易“幽咽泉流冰下難”(《琵琶行》)之感。填寫這長調的作品,最早見于晁補之: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
東臯嘉雨新痕漲,沙觜鹭來鷗聚。
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
無人獨舞。
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青绫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
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
君試觑,滿青鏡、星星鬓影今如許!
功名浪語。
便似得班超,封侯萬裡,歸計恐遲暮。
——《晁氏琴趣外篇》卷一《東臯寓居》
這情調和辛詞基本上是一緻的,不過辛詞所感更深,情緒也更郁勃。劉熙載說:“辛詞所本,即無咎(補之字)《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藝概》卷四《詞曲概》),也隻是就它的聲容态度上來講的。
短調小令類似上面這種适宜抒寫幽咽情調的,有《蝶戀花》、《青玉案》等,也都得選用上去聲韻部。例如歐陽修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六一詞》
又如賀鑄的《青玉案》: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年華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臯暮,彩筆新題斷腸句。
若問閑情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東山樂府》
這兩個短調所以适宜表達低佪掩抑、哽咽幽怨的感情,是因為全阕除《蝶戀花》的四言句外,整個都用仄聲字收腳,這就呈現一種拗怒的聲容,也包含欲吞還吐的情調。舉一反三,對選調填詞,是倚聲家所宜細心體驗的。
選韻須細辨聲情
關于不同韻部表現不同情感,也就是掌握第一講所提到的“由乎玄黃律呂,各适物宜”的基本法則來靈活運用,上面也略舉例說明過了。
那麼究竟各個韻部的性質有什麼不同呢?詞韻是平聲和入聲獨用,上聲和去聲同用。清初黃周星論曲,有“三仄更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的說法(見黃著《制曲枝語》)。這在填詞時也得予以注意,且待第八講中再為仔細分析。
詞韻的分部,據所傳南宋初期菉斐軒刊本《詞林韻釋》,并以平統上、去,又将入聲派入其他三聲。有人說是為填寫北曲而設。它的韻目如下:
⑴東紅 ⑵邦陽 ⑶支時 ⑷齊微 ⑸車夫
⑹皆來 ⑺真文 ⑻寒間 ⑼鸾端 ⑽先元
⑾蕭韶 ⑿和何 ⒀嘉華 ⒁車邪 ⒂清明
⒃幽遊 ⒄金音 ⒅南山 ⒆占炎
把這韻目來和确為北曲而設的《中原音韻》(元高安周德清著)兩相比較,還是頗有出入的。周的分部如下:
⑴東鐘 ⑵江陽 ⑶支思 ⑷齊微 ⑸魚模
⑹皆來 ⑺真文 ⑻寒山 ⑼桓歡 ⑽先天
⑾蕭豪 ⑿歌戈 ⒀家麻 ⒁車遮 ⒂庚青
⒃尤侯 ⒄侵尋 ⒅監鹹 ⒆廉纖
這十九部韻的不同性質,據明人王骥德說:
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鐘”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聽之令人不爽。至“侵尋”、“監鹹”、“廉纖”,開之則非其字,閉之則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方諸館曲律》卷三《雜論》第三十九上
他雖是為着唱曲來談,而且談得也很籠統,但各韻部的聲情不同,确是事實,在填詞選韻時也是值得參考的。
明末沈謙另編《詞韻》,也分十九部,但平上去并為十四部,每部拈出平上個一字作為韻目,又别立入聲韻五部。全目如下:
⑴東董 ⑵江講 ⑶支紙 ⑷魚語 ⑸佳蟹
⑹真轸 ⑺元阮 ⑻蕭筱 ⑼歌哿 ⑽麻馬
⑾庚梗 ⑿尤有 ⒀侵寝 ⒁覃感 ⒂屋沃
⒃覺藥 ⒄質陌 ⒅物月 ⒆合洽
清道光間,吳人戈載又著《詞林正韻》,雖比較精密,但也隻是把唐韻二百六部合并為平上去十四部、入聲五部,基本上還是和沈書相同的。
語言随着時代和地域的不同而不斷發生變化,韻部也就跟着常有分合,但除《中原音韻》以下的北音系統消滅了入聲,和詞韻截然殊緻外,其他各部還是差别不大的。
【版權聲明】本文作者龍榆生,文摘整理選自《詩詞十講》,圖片來源網絡,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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