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期主持人 | 董子琪
跨年啦,你回家了嗎?以前我們聊過進城,進城與返鄉是一體兩面——進城的人總把家鄉背在身後,而那些本在城裡的人,也許對另一個地方懷有鄉愁。
趙本山主演的電影《葉落歸根》(2007)是一部黑色喜劇片,講的是農民工背着死去的工友一路從深圳回到西南老家的故事。不管路途有多少匪夷所思的阻礙,像是路費不夠、坐車遇匪、吃飯遭宰,以及被警察叫停告知不能私自運送屍體,都不能消磨他要将工友“落葉歸根”的意志。我想,這部電影将一個外來務工者的“回家”推到了不可能的極緻:要回家的人已經死了,他的家因為規劃建設也不在原處了,回家之路也屢屢受挫、笑點頻出。同樣是講回家的故事,徐峥與王寶強的《人在囧途》展現的是城裡老闆偏遇鄉下佬的倒黴奇旅,沒有顯示出《葉落歸根》這樣強烈的回家尋家的意圖。
為什麼這麼想回家呢?我覺得這不是一個表現火葬還是土葬的風俗故事片,相反地,趙本山這一角色面對的困境——要不要背着工友的死屍尋家,是在進城大潮之後才會發生的故事。我們沒有看到他們在工地上相遇、打工的情形,卻看到了打工結束後逆流返鄉的身影。
由這部電影,我們也可以聯想到時髦一點的影片,比如台灣電視劇《俗女養成記》(2019)。在台北工作生活的女主角快四十歲時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好像一點也維持不下去了,于是她短暫地回到了家鄉台南,本來準備小住,結果小住變成常住,台北生活與台南回憶不斷地在劇集裡形成對照:台北的辦公室的燈光是慘白的,老闆的要求是無理的,男朋友及其母親控制欲極強;小時候回憶中的台南蒙着溫柔的暖色調,阿媽阿公爸爸媽媽包括鄰家小孩都那麼真實有愛。回到台南的日子仿佛發現自我的旅程,女主最終發現自己難以割舍鄉土之愛,還是選擇不要回那個講究效率速度而不是愛與溫情的台北。做出這樣選擇的女主,被劇評誇獎為很酷、很勇敢、敢于面對真實的自我。
生活在大都市中的人們很多也懷揣着這樣的向往吧,回到一個自己更熟悉、更心安的環境裡去,即使在外界看來人生毫無成就也無所謂。但是我還是會保留一點疑問:這樣的歸家最終真的可以安心嗎?重建家庭關系就是漂泊的人能想到的最好解決方案嗎?
歸鄉也是一個底蘊深厚的中國文學意象,文人解甲歸田、緻仕返鄉,更像是重訪失落已久的人生理想境界。學者戴建業在評述陶淵明時提出,這位詩人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般安貧樂道,陶淵明的真實生活常常充斥着貧富常交戰:匮乏的生活還不是最難以忍受的,更難消化的是眼下的貧困和本應該有的前途之間的落差,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正是用以自我勉勵的詩句。樸素的歸鄉也不容易,詩人享受恬淡的田園生活同時也要為收成擔心,“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我回家了,故鄉的無花果樹還在嗎?
潘文捷:以前有件搞不明白的事情,為什麼《魔戒》的結尾是山姆吸一口氣打開家門說“我回家了”,這和之前的轟轟烈烈的冒險相比是不是太平淡了,後來想到,冒險故事可能很多以奧德修斯為原型,先是在外打拼,然後曆經千辛萬苦也要回家。這就有點兒像一首歌不管多激情澎湃,結束時要回到主音上才給人圓滿的感覺。之前跑活動聽畢飛宇說:“一個作家一生中隻能寫兩本書,一本是如何離開家,一本是如何回家。”這個“家”可能指房子、家鄉,也可以是文化形态。年輕的時候想要逃離,年長之後又開始尋覓自己的根基,這也是我在不少長輩那裡看到的情況。這種意義上的歸鄉對我來說好像還為時尚早。家庭是最小單位的文化,離開家可以遠離一些習以為常、根深蒂固的想法,反思自己熟悉的那套東西,從而重構自我,這個過程還在進行當中。說到肉身的歸鄉,有一些是“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要給家鄉修橋修路做貢獻,可是越來越多年輕人的情況好像隻是因為别無選擇。
徐魯青:作為大城市經驗有限居民,我對城市的厭倦時刻還沒有多到對它祛魅,但也不會少到從不想歸鄉。上海的擦鞋師傅不講英文也沒有coffee time,上海大多數打工人隻有在周末法租界一日遊時才能看到老洋房。當每月三分之一工資交房租卻分不出三分之一時間睡覺,連滑個Tinder還要被問是不是310時(上海身份證前三位數),我都會開始質疑“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句古早的口号。
有時和樓下的保安小哥閑聊,發現我們的城市厭倦時刻十分相似,都集中在與房東們的關系裡,在被判斷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的打量裡,在地鐵末站的家與眩暈的市中心這段距離裡。然而我們的區别卻是,我的二線城市故鄉尚且還有說得過去的工作機會、公共設施與社會保障,我是還可以回得去的人,而他的河南農村老家已經找不到一個四十歲以下的勞動力,他連歸鄉的退路都沒有。保羅·柯艾略筆下的牧羊少年追尋一生,最終發現寶藏就在故鄉教堂的無花果樹下,但更多人的情況是,故鄉的無花果樹早已經被砍光了。所以我想,在城市疲倦時刻能閃過歸鄉想法的人都是幸運者,這說明自己的故鄉還沒有那麼糟糕。
林子人:歸鄉是一種比單純回歸家鄉更宏大深遠的文化現象,體現在流行文化的很多方面,前兩年李子柒爆紅第一次讓我有這種感覺,我當時還寫過一篇評論,讨論為什麼思鄉病是一種現代病。歸鄉可以籠統概括為回歸到某種更複古簡單(因此也在很多人看來更純粹)的生活方式,在我看來,“野奢”酒店、有機食品、匠人手作、鄉野生活叙事,乃至當下對“國風”“國潮”的追捧,其實都是某種意義的歸鄉。歸鄉是一種發自人性本質的精神需求,這個過程亦能讓人迸發出許多創造力——陶淵明歸鄉的真實生活或許也有種種不如意,但他的田園詩卻流傳至今,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文學讀者——但一個同樣值得思考的問題是,人們歸鄉沖動的根源是對現實生活的不滿,那種不滿足究竟是什麼呢?我之前聽藝術史學者曹星原在一檔播客節目上聊“熱衷國風的年輕人,究竟想追求什麼”,她說的一句話挺引人深思的:
“如果一群年輕人,或者某個特定年齡段的人,集體擁抱某種文化現象,那就說明當下的文化生活當中,存在某些他們想拒絕而不能言說的東西。年輕人在擁抱‘古’的時候,也包含了一種對于當下的回避心态。”
與高房價有關的返鄉潮,左右為難的年輕人
徐魯青:我感覺現在的“返鄉潮”有兩種模式:一種是從大城市回到故鄉老家,老家是小一些的城市、縣城,或者農村;另一種是從城市搬到農村生活,但這裡的鄉村卻不一定是老家,也可能是風景優美或者氣候宜人的地方。這兩種“返鄉”方式都正流行起來。
在豆瓣“拜拜啦一線城市”小組上的年輕人,大多數目的城市都是離家更近的省會城市,比如成都、杭州或者西安。“躺平”“不卷了”是這個小組裡經常出現的關鍵詞。北上廣緊張的工作模式、加班、高房價,以及社會階層固化等等社會問題,讓越來越多人想要退出競争,逆進程的返鄉潮或許也是人們開始反思單向度的成功觀,從更多角度來考量生活吧。我這幾年的心态也從向往中心城市,到開始質疑中心與邊緣的簡單二分。對居住地的評判标準存在無數種維度,真實生活的人除了考慮經濟上的發達與落後、政治上的一線與十八線,也會在意氣候、朋友、地方文化與自然物候這些細枝末梢。比如我一直向往西南地區的城市,總覺得那裡有豐盈的植被、多樣的生态,與現代生活适恰的距離感。當然,這也極有可能是一種内地凝視。
另一種返鄉風潮是人們從城市搬到鄉村,開啟與城市生活邏輯完全不同的鄉下生活,做手工、種菜、擁抱自然。日劇裡經常出現這樣的母題,比如《風的新生活》裡女主在東京一家公司過着穩定無趣的生活,在一次暈倒醒來後,她開始反省自己的人生,決定辭掉工作,在鄉下重新開始人生。《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也是大城市辭職回家開小店的故事。這些帶着日式濾鏡的劇治愈着廣大城市中産階級觀衆,也制造了他們對小城與鄉村生活的想象。實際上,就像文捷說的,小城與鄉村生活也有保守和壓抑的一面,幾個月前豆瓣有一篇帖子被很多人批判,題為《我為什麼選擇山村低欲望生活?》,作者在其中描繪的鄉村生活帶着城市精英的濾鏡,也脫離本地人的視野。那種鄉村生活沒有泥污、沒有貧窮,沒有複雜傳統的人情關系,隻有閑适和浪漫。
姜妍:從大城市離開,選擇回到故鄉或者其他某個看起來很田園古樸的地方,其實也有很多現實問題要面對。比如對大多數人來說還是要有生計上的考量,我有一位朋友兩年前也是選擇回到老家生活,但一年時間裡就是沒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一個相對運轉體系比較成熟發達的公司工作過後,會發現小縣城裡同樣的崗位設置或者運作模式很多時候是非常不規範的,當然收入差異也很懸殊,那個部分能不能接受和調适也是要打個問号的。
林子人:我查閱過豆瓣熱議事件“山村低欲望生活”的相關評論,看到“澎湃·思想市場”的一篇文章梳理了中國年輕人返鄉潮的曆史。文章指出,早在2010年,“逃離北上廣”就入選了當年的“十大房地産熱詞”,也是在那一年,一線城市的房價物價節節攀升,讓不少在一線城市打拼的年輕人(大家還記得“蟻族”這個稱呼麼?)第一次萌發了離開的想法。在我的印象中,那段時間有一股“雲南熱”,好多人去昆明、大理定居。
但之後又出現了“逆返鄉”——很多返鄉或去低線城市定居的年輕人發現,“逃離北上廣”并不一定能安頓好身心。在經濟更落後的地區,傳統熟人社會的社會結構網絡綿密複雜,早已習慣了原子化生活方式的城市年輕人不一定能夠适應;工作機會較少、收入削減也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所以豆瓣上那篇《我為什麼選擇山村低欲望生活?》流傳開來後,不是很快又有另外一位豆瓣網友刊文反駁說所謂的“山村低欲望生活”隻是城市中産對鄉村的浪漫化想象麼。
目前來看,這兩種彼此沖突的叙事都存在——這可能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地域發展仍不均衡造成的必然結果——城市中的大多數年輕人恐怕是夾在兩者之間,左右為難。我自己就是這樣,雖然說家鄉也算是一個發展勢頭蠻不錯的城市,爸媽一直在慫恿我返鄉,疲累的時候也常常幻想家鄉的美景與親友在側的溫暖,但我也很清楚地知道要做我喜歡的工作,我還不能離開。
鄉裡人際關系:親密無間也有煩惱
潘文捷:我可以說是個小鎮青年,之前讀了《美國小鎮》确實覺得有很多共通之處。書裡講到,小鎮是人們希望美國應該有的樣子,鄰裡和睦,溫馨友善,可這對不需要這種感覺的人來說卻令人窒息。它的這種特征是規模決定的,大家關系看起來很好是因為擡頭不見低頭見。這會帶來一些問題,比如說,如果你有着和大多數人不同的意見,往往就可能放棄自己的表達。從這個意義上說,小鎮是保守而壓抑的。生活在比較大的地方的人應該尋找不同的方法建立令人舒心的社會關系,歸鄉可能會造成新的問題。
姜妍:在歸鄉和逃離之間通常還有居中的選擇,就是換一座城市生活,比如我最近在豆瓣上看了一些鄧安慶寫的雙城生活日記,覺得對我們這個話題也是一種呼應。他在北京生活了許多年,2021年選擇離開,去蘇州買房落戶,為了獲得一份還不錯的薪酬在上海工作,經常往返于蘇滬兩地。感覺他也還在摸索新生活的節奏,是當日通勤更劃算還是在上海偶爾住一晚民宿更節約體力。他在日記裡寫到了選擇蘇州的原因,寫到了買房子時一定會選擇離火車站近的先決條件等等。能體會到他在數年不停搬家租屋後,終于擁有自己房子的喜悅,也能感受到他在夜裡坐在通勤的高鐵上和在老家的父親通電話時的疲憊。
歸鄉确實會讓人際關系變得緊密,以我有限的在朋友家溫州鄉下住宿的一點經驗來看,緊密的人際關系帶來很多便利,但同樣也有不便。朋友的母親是小鎮上的老師,大家都認識她,總有人不停送過來自己家裡做的菜,我确實跟着沾了許多光。但同樣地,緊密的人際關系也容易帶來邊界感的消失。大家好像也很在意他者的眼光,雖然隻是在鎮子上活動,但很多人買個菜也要好好裝扮一下再出門,于是我和朋友就成了鎮子上穿着最樸素的兩個人。
其實和故鄉有關的另一個問題我倒是很感興趣,就是“何處是故鄉”的問題。随着人口流動的加大,年輕一代很多人不斷改變着居住地。比如我們以前組内記者傅适野,在老家内蒙出生度過童年時光,之後因為父親在廣州工作,少年時光來到了廣州,本科去了武漢,研究生到了美國,工作以後來了北京。這些居住地的變遷,這一代人對故鄉的理解會不會也會産生變化呢?
信美而非吾土,何處是故鄉?
葉青:姜妍說的“何處是故鄉”,我也深有感受,光是幼兒園和小學我就換了五個地方:大班時從重慶來到祁東,沒過多久便轉到邵陽,三年級又去了溫州,期間還短暫地在會理借讀過小半年。我在會理出生,關于重慶、祁東、邵陽的記憶已經斑駁不清,溫州是我父母生活的城市,成都則是我目前居住的地方。這些城市都承載着我人生的某一個階段,但要說哪一個是我的故鄉,我還真不知道,以至于每次别人問我是哪裡人,我說溫州人時都會在内心吐槽自己:連溫州話都說不來,你算哪門子的溫州人?
我媽和我一樣,大半輩子都穿梭在不同的省份。外公在我小時候就離開了,2018年外婆走的時候,她哭着跟我說,“以後可能很少有機會回會理了,家沒了。”雖然她用的詞是家,和故鄉并不完全相同,但我總覺得随着外婆一起消逝的,還有她關于故鄉的大多美好聯想。故鄉究竟是什麼,是記錄了我們童年身影的所在,是一生中最深刻回憶發生的地方,還是那個令人心安的父母家?我仍然在尋找,但家就在溫州,在我媽說完那句話後,我決定多回家看看。
陳佳靖:前一陣我看了日本詩人萩原朔太郎的《吠月》,裡面談到了詩人與故鄉難以調和的矛盾。雖然他所生活的年代距離今天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但他在青年時期迫切離鄉、晚年時期深切懷鄉的經曆與當代人有很多共通之處。
萩原出生的地方是日本群馬縣,在當時,那裡是個相當閉塞的村莊,用萩原的話說,“人人都是親戚”。問題在于,他并不能真正融入這些親戚中去。作為一個“沒用”的詩人,他遭到了村裡人的鄙夷,人們都對他冷冰冰的,用白眼看他,在背後吐唾沫,說“那裡走着一個白癡”。最終,萩原懷着對家鄉的絕望和憤怒跑到了摩登的東京,一下子感到了自由。就像波德萊爾所說,“人群是孤獨者的家。”萩原并沒有将大城市的生活看做是壓力的來源,反而将它視為一個包容之所,在這裡,心靈疲憊不堪的人、為沉重而煩惱的人、孤獨寂寞的人都可以找到一隅。人與人之間無需瑣碎的交涉,每個人想着不同的事情,卻看着同一片天空生活,這讓“每個人都以城市為背景,組成了快樂的群體”。
然而,越到暮年,萩原卻越懷念家鄉,但同時他也将自己視為沒有家鄉之人,一個“永遠的漂泊者”。他懷念的當然不是那些曾經令他憎惡的人情關系和閉塞的環境,而是與家鄉的山河、土地以及鄉村生活方式建立起的情感聯結,這些是大城市無法給予的,但卻是他成長的根基,也是他最初寫作的根基。他曾經在父親去世時短暫地回到家鄉,但随後便返回東京。因為他已經明白,家鄉雖然有着與自然相伴的平靜,卻不等于“心安之所”:
"在鄉間,與自然共生的、悠悠實在的、唯有永恒的“時間”……那裡的環境不存在變化。如同所有的祖先一樣,和祖先拿着一樣的農具,使用祖先耕種的方法,沒有變化地繼續着同樣的、同樣的時間。變化就是破滅,是鄉間生活的堕落……在荒涼的自然中,鄉間的人生是孤立的。婚姻、生子、葬禮,全部在部落的四牆内部、在封閉的時空中進行。村落是可悲的聚落,在蕭條的山麓,人孤獨地發抖。"
當然,在今天的中國情況會有所不同,“家鄉”未必永遠是不變的、落後的、封閉的。随着城市化的加快,開始出現“返鄉潮”,這裡面有一部分是迫于壓力無奈地退卻,也有很多人确實發現家鄉可以作為另一種可取的出路。但何處才是心安之所呢?這個問題最終也許和地點無關,而是要遵循内心的聲音去尋找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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