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安,我好想你呀!”
“喂、喂,是梅梅嗎?”
“嘟,嘟………”
可惜電話很快就被人無情地挂斷,之前響起的聲音瞬間歸于平靜。仿佛剛過去的幾秒鐘,隻是這黑夜裡不應出現的錯位空間。
因為在這個靜寂無聲的房間裡,床上女人久久不能平複心情的幾下急促呼吸聲,在深沉夜色的掩蓋下都讓人覺得突兀。
良久,半個身子縮在被窩外的女人還死死地握着冰冷的電話不願撒手。
深秋的夜很涼,僅穿着單薄棉質碎花睡衣的女人暴露在空氣中那半截身子,其實早已涼透。
她全無知覺,睡意消失後微微睜大的雙眼在周遭漫天襲來的虛無中慢慢變得渙散。剛才電話裡明顯夾雜着港腔語調的低沉女聲,對她來說熟悉而又陌生。
女人逐漸清醒過來的大腦,開始仔細推敲前幾秒鐘還殘留在耳朵裡的所有細節。電話那端模糊不清聽不真切的聲音,代表它的主人應該正處在神色恍惚之中。
而最後那個無意識被拖長的尾音,綿綿之中又透着疲倦到極緻的無奈。與其說是尾音,不如說是一種變相在委婉表達歎息的方式。
她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在遠方繁華之都,某個不知名角落裡給自己打這個電話的女人,如今正面臨的現狀。
她是否和自己一樣正在被濃濃的思念包圍,還是她興起隻想找個人說說話,又或者隻是一時手抖無意之中撥了号碼………
不過,她可以想象!
因為即使兩人分居兩地,但她們的人生裡擁有一段共同的回憶叫做——青春!
02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回憶打底,這些年來她們總會在人生高興或失意時,在心底某個柔不可觸把對方深藏的地方,輕輕去喚醒對方的名字。
此刻躺在床上緊握電話的女人叫做安安,是一個大衆眼裡公認的乖乖女。而用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來驚擾這個甯靜午夜的女人,叫做梅梅。
其實梅梅的本名叫做張梅,俗氣而又好記。
安安的本名叫做許安安,她爸媽給她取這個名字的用意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平安健康地度過這一生。
安安出生于一個家境普通的家庭,爸媽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她爸在工廠車間裡操作機床,而媽媽則在工廠食堂裡專門負責打飯和幫廚。
安安爸爸個子不高,但膚色白淨人看上去非常的敦厚善良。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在家裡排行老二的緣故,還是在車間一線操作的工作實在太耗費體力。
反正安安爸的胃口出奇地好,年輕那會兒一頓飯竟然能吃下半斤白米飯,外再加上一大盆菜。
那時候安安媽就是被眼前這個與她同齡小夥子驚人的飯量給吓了一跳,才對他記憶深刻。她每每回憶起來當時兩人相處的場景,都忍不住嘴角上揚。
那時安安爸因為飯量大,每次去食堂窗口打飯時都會下意識先堆起滿臉讨好的笑容,對着安安媽媽可憐兮兮地說:“多打點、多打點,再麻煩你幫我多加一點紅燒肉的汁水澆在飯上。”
往往臨到最後,還要不死心地來一句:“再幫我加一點,謝謝!”
03一開始安安媽媽對于男人這個有一點點過份的請求是不是要照辦,大多數時候取決于她當時的心情。
如果她心情好,她不介意手适當地抖一抖。
反正一勺子下去,菜多一點、還是少一點?
又沒有絕對的衡量标準。
更加不要提那些半葷半素的菜,例如卷心菜炒五花肉。那麼一勺子舀下去,菜多一點、還是肉多一點完全就看她心情,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如果她那天心情欠佳,那不好意思了。
絕對一勺子下去,菜多肉少。
而安安爸因為家裡負擔重,所以一般情況下很少打大葷菜。他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挑這種半葷半素的菜來下飯,自我安慰葷素搭配營養均衡。
所以每每一到安安媽媽伸手打菜的關鍵時刻,男人的兩隻眼睛就會毫不掩飾地直勾勾盯着菜裡那些為數不多的肉片或肉絲悄悄咽口水。
那滿臉緊張兮兮的樣子,像極了貪糖果吃的孩子。在周遭烏泱泱表情空洞的人群中,這張臉看上去明顯沒那麼乏味。
出于好奇,安安媽偶爾會透過被菜裡冒出的熱氣渲染到霧氣騰騰的窗戶,時不時探頭去觀察男人的吃相。她發現男人隻要一坐安穩後,肯定是以狼吞虎咽的速度把面前的飯菜一掃而光。
吃飯後擦嘴時,盯着不鏽鋼飯盒眼裡必然都是滿滿的依依不舍,仿佛剛才吃的是人世間最好的美味佳肴。
04看那個吃相,安安媽漸漸上了心。
有幾次她故意和男人吃一樣的飯菜,可在她嘴裡就味如嚼蠟。
可能因為她在食堂工作的原因,空氣中時時刻刻漂浮都是飯菜的油膩味道,工作時間一長女人的食欲越來越差。
不知道這算不算職業病,原本體型正常的她日漸消瘦。
那個時代的審美還不像現在以瘦為美,女人還是要講究個身材勻稱。太瘦的女人,在婚戀的市場上缺乏競争力。
因為那時國家還在号召生産力,鼓勵人們多生孩子為祖國的進步貢獻力量。而且在老一輩人的觀念裡,大多奉行“多子多福”。
所以那個時還是待嫁年華的安安媽,最大的心願就是将自己養胖些。可偏偏讓她覺得郁悶的是,越是這麼想,越是食之無味。
心中暗暗着急的她,很多次都透過打菜的窗口用羨慕的眼神打理着不遠處男人的吃相。而安安爸除了飯量大這個特點以外,在生活中與他驚人食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溫和的個性。
除了到窗口打菜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以外,他大多數時候說話的聲音都是慢條斯理。與車間裡其它風風火火的同事,看上去完全不同。
因為有了打菜的緣故,這對年輕男女有了交集。所以無論平時在上下班的路上遇到,還是在廠區某個地方撞見,男人肯定在幾米之外就會展開燦爛的笑容來迎接女人。
起初安安媽以為,這男人對自己獻殷勤是為了讨好自己手裡的菜勺子,并沒怎麼放在心上。
05有一次下班的路上,安安媽媽拎着一個大大的袋子。那是食堂這個小部門格外發的職工福利,其實也不是多值錢的東西。
無非就是幾個水果罐頭和一些普通的調味料,與其說是福利,倒不如說是食堂年度清庫存時快過保質期的食品。
為了避免浪費,就近分給在食堂工作的職工當作福利。
安安媽本就瘦,白天已經工作一整天身心疲憊。下班再拎上這麼一大袋子重物走上一段路後就感到體力不濟。
她感覺手裡的東西越來越重時,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小姑娘,看你這樣子蠻吃力的。我幫你拎到公交車站,好哇?”
“啊?”
安安媽擡頭一看,正是那個她偷偷觀察了好幾次的男人。
隻見男人伸出手來對她說:“我遠遠就看到那個背影像你,果然是你!”
“哦。”
“我知道你平常都坐112路公交車回家,你手裡的袋子看上去蠻沉的。我送你過去吧,上了一天班人估計累了。”
安安媽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坐112?”
“哦,我在你斜對面坐47路回家。好多次都在人群裡一眼就看到你,我發現你特别愛看這件紅格子的外套。”
女人垂下眼皮看了看自己身上粗呢的紅色格子外套還沒出聲,突然她就感覺到自己手裡一輕。一個擡眼的功夫,男人已經輕松地接過那個裝滿瓶瓶罐罐的袋子大步朝前走了。
那時的社會風氣還很保守,男女之間的交往還非常拘謹。安安媽可沒勇氣快步上前與男人并排前行。
不然身邊來來往往都是一個廠區的同事,要是被熟人看到的話,臉薄的她覺得實在有些難為情。何況她連對方的名字還不知道,被人問起來更不好交代。
06安安媽故意與男人拉開幾步路的距離。
而男人也非常自覺,并沒有仗着自己在幫忙就來搭讪套近乎。他隻是悶悶地朝前走,頂多就是走上一小段路後,再回頭确認一下手裡袋子的主人有沒有跟上。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兩個人一路無語走到車站。
男人站定之後,迅速左右望了一眼之後就什麼話都沒說。他默默地把手裡的袋子遞到女人手裡後輕輕說道:“路上注意安全,再見!”
安安媽見男人轉身就要離開,連忙說道:“謝謝。”
“不客氣舉手之勞,反正我這人吃得多力氣大。”
面對男人如此簡單的開場白,女人沒忍住笑了。
于是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許剛,在第三車間。”
“你好,我叫陳小甯。”
話音剛落,擠滿了人的112路公交車就徐徐開來。安安爸媽正式面對面産生交集的第一次,就這樣結束。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開頭,兩個年輕人無論在何時遇到都會點頭打個招呼之餘聊上兩句無關痛癢的閑話。但這兩人的談話三句話都離不開吃,一般都是男人主動問:“陳小甯,中午食堂有什麼好菜嗎?”
“陳小甯,你知道食堂明天會燒什麼菜嗎?”
07起初不太熟的時候,安安媽還會應付幾句。
到後面問多了,女人心中難免覺得不厭其煩。
有一次兩人又在下班的馬路上遇到,男人還沒開口,女人就翻着白眼打算來一個先聲奪人。隻見她沒好氣仰着脖子問道:“吃、吃,你看到我除了吃,還能問點别的嗎?”
男人愣了幾秒鐘,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淨的臉上飛過一片紅雲,支支吾吾地說:“後天下班後廠裡工會放電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
“啊?”
安安媽明顯沒回過神來,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男人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陳小甯,我就當你答應了。後天晚上7點鐘我們不見不散。”
“喂,我還沒………”
還沒等女人的話說完,男人早已經一溜煙兒不見了人影。直到安安媽清醒之後,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被異性約會了。
覺得有些難堪的她,在心中嘀咕:“這個大胃王,到底是幾個意思?這麼不聲不響地約女孩子,一點都不浪漫。”
她本想趁着接下來兩天打菜的機會,把這個約會回絕掉。可能是男人一早就知曉了她的心思,平時飯點一到肯定準時出現的人,偏偏這兩天消失地無影無蹤。
着急的安安媽,也不敢貿然沖去車間找人。
就在舉棋不定進退兩難的局面中,後天一眨眼就來到,而安安媽就這樣莫名奇妙去地赴了男人的約會。
雖然去之前,她再三地告誡自己說:“我去和他說一下自己不看電影,然後就回家。”
08等她在工會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踮起腳尖奮力向她揮手的男人時,那人眼裡克制不住的欣喜若狂莫名讓她覺得感動。
随後男人從外衣兜裡小心翼翼掏出兩顆泛着亮晶晶光澤的糖果,自豪地塞到女人的手裡說:“這是我隔壁鄰居的親戚從國外帶過來的,等下你看電影的時候嘗嘗看?”
安安媽臉一熱,腦海中想了好多次要回絕男人一起看電影的話,此刻死活說不出口。她不好意思地說:“這麼貴的東西,你留着自己吃呀。”
“不用,我這人吃飽就行。我特意給你留的,你太瘦了多吃點長胖點。”
安安媽推了一下,說:“你平時胃口那麼好,我們一人一顆。”
男人固執地推回去說:“不要,好吃的東西都給你!”
“我不要。”
“你多吃一點對身體好。”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這麼簡單直白的幾句話,在安安媽聽來覺得似乎比那些書裡深情演繹的情話,更能讓人心跳加速。
成年後的安安,一次無意中聽到爸媽當年相戀的經過時忍不住放聲大笑。她捧着圓圓的肚子不可思議地指着媽媽問道:“媽,你當年這麼好騙啊?我爸竟然就用兩顆糖,就給自己找了一個老婆?”
安安媽聽女兒這麼說,頓時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随即反應過來的她,開口反駁道:“你小孩子家家不懂,我是看你爸這人忠厚實在。難道我看錯了嗎?這些年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都是你爸在忙進忙出。”
“他知道我上班聞多了油煙味,下班之後隻要他在家,絕對不讓我下廚房。”
愛你的人句句不提愛,卻做盡愛你的事!
“安安,你倒是說說看?你爸這人有什麼不好的嗎?”
安安趕緊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是、是,我爸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09
安安扭頭就去拷問一旁正在埋頭擇菜的男人:“爸、你給我老實交代,當年你是看上了我媽還是她手裡的菜勺子,或者是兩者都有?”
男人聞言擡起頭,憨憨地說:“你媽。”
“你确定?”
“當然,有一次我和你媽鬧别扭。她罰我一天不許吃飯,我為了哄她開心真的就餓着肚子老老實實在食堂外面等她下班。”
安安媽剜了一眼男人道:“别把自己說的那麼偉大,那天下班之後連吃三碗面條的人是誰?”
“呵呵,那不是你氣消了嗎?你要是不開口,我怎麼敢吃東西啊?”
“哼!“
安安媽輕輕哼了聲,可眼裡笑意盈盈。
在這樣家庭環境下長大的安安,她的内心自然是富足而安甯的。因為她爸媽雖然平凡,但給了她一份踏踏實實的愛。
安安爸媽結婚之後,就搬進廠區像大雜燴般的筒子樓集體宿舍居住。
那裡一個家庭一間房,廁所是公用的。
每家每戶的廚房,就設在過道裡。
一到燒飯的時間點,就是這個筒子樓徹底沸騰的時刻。嬉笑聲,鍋碗瓢盆聲,油鍋聲,熱火朝天地恨不得把整幢樓都點燃。
而安安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生生活,而她與梅梅的相識就是在這個狹窄晦澀、陰暗潮濕的筒子樓裡。
10梅梅與她年紀相仿,住在樓道的盡頭。
安安做夢都沒想到,那個隐身在暗處膚色蒼白瘦弱的小女孩,竟然會因為無意中遞過去一顆糖果對自己産生好感,從而讓她們本應是兩條完全不相及的人生線緊緊扭在了一起。
初見時,梅梅的眼神裡滿滿都是防備。直到那顆巧克力口味的糖果在她的口腔裡化開,在甜膩味道的刺激下她才對安安露出一絲怯生生的笑容。
安安記得她手裡抱着一個已經看不清衣服顔色的布娃娃,裙擺處點綴的蕾絲花邊稀稀拉拉殘敗不堪。仿佛隻要用手輕輕用力一勾,蕾絲就能瞬間瓦解破碎。
可就是這樣一個丢在垃圾堆裡都無人認領的破娃娃,當時梅梅抱在手裡不僅萬分寶貴而且從不離身,也不讓一旁的安安碰。
直到後來兩個女孩漸漸熟絡了起來,梅梅才解釋說:“這個娃娃是我媽媽坐飛機從香港的大百貨公司買來送我的。我媽媽說它很貴,要我小心不要弄壞了。”
那時年幼的安安,還隻是在黑白電視上見過傳說中的大飛機。
這時肅然起立的她,立馬對梅梅懷裡的那個破娃娃開始刮目相看。她好奇地問道:“梅梅,你媽媽坐飛機去過香港那麼遠的地方嗎?”
“對,我媽媽現在就生活在那裡。”
“梅梅,你為什麼不和你媽媽生活在一起?”
“我外婆告訴我,要等我長大之後才能過去找媽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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