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很早就有了悲秋的文學傳統。宋玉在《九辯》裡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可以說是中國最早抒發悲秋之情的詩句。
這些詩人們看到天地間草木變黃、落葉遍地、秋風蕭瑟,心中生出幾分凄涼。因為這眼前蕭瑟的景象,和春天和夏天有太多的不同,很容易讓人想到人的生命有朝一日也會如秋天一樣,毫無生機,甚至直接面對生命的終結。
即便是沒有性命之憂,但人生當中總有一些讓人感覺到悲傷的往事。或者是詩人羁旅他鄉,或者是詩人懷才不遇,看到眼前讓人感覺到悲涼的景色,總會和心中難言的愁緒融為一體,内心的悲怆成就一首詩詞。
而其中的佼佼者,在唐詩當中,非《楓橋夜泊》莫屬;而在元曲當中,則是《天淨沙·秋思》獨步天下。
今天我們就把這兩首古典詩詞當中最經典的悲秋作品放在一起比較,當《楓橋夜泊》遇上《天淨沙·秋思》:誰更勝一籌?
一、錄詩首先我們請出這兩首詩詞的原版。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就是唐代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文學史上向來享有盛名。詩人一生當中隻流傳下來50多首詩詞,但是這一首古詩奠定了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詩詞就是元代馬緻遠所創作的原曲小令《天淨沙·秋思》。馬緻遠是元曲四大家之一,留下了非常精彩的元雜劇作品,在詩詞方面也很有造詣。這一首《天淨沙·秋思》全文隻有28個字,沒有一個“秋”字,但是卻超越了唐詩宋詞,被譽為“秋思之祖”。
二、兩首詩詞的悲秋底色
(一)底色之一:對秋天景色的描繪
通讀這兩首詩詞,我們能夠得出非常明顯的結論。不管是《楓橋夜泊》還是《天淨沙·秋思》,所描繪的季節都是秋天,對于這一點我們沒有任何的異議。
在張繼的《楓橋夜泊》當中,“霜滿天”是典型秋天的景色。雖然詩人在詩歌當中有幾份誇張的韻味,以至于“滿天”,但是也寫出了秋天的夜晚空氣多麼的寒冷。這樣一個清冷的夜晚,詩人獨自行走在旅途當中,滿懷着對不确定未來的愁緒,滿懷着對故鄉的思念,心中的愁苦無法言說,和“江楓漁火對愁眠”。
所以他借着這對于秋天景色的描寫,創造了一個空靈曠遠的意境,江畔秋夜漁火點點,羁旅客子卧聞靜夜鐘聲,所有景物的挑選都獨具慧眼。
相比而言,馬緻遠的《天淨沙秋思》對秋天意象的描繪更加詳細也更為豐富。“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在這首元曲當中,詩人用了大量的篇幅來羅列秋天獨有的景色,前三句九種意象再加上最後一句的“夕陽西下”,但每一種意象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之感。
(二)底色之二:行走在路上的遊子
結合這兩首古詩我們都能夠看到,不管是張繼還是馬緻遠,都是在寫羁旅之苦,都是在寫一個人在路上的孤獨,對故鄉的思念,對不确定未來的擔憂。
為什麼他們這種傷感和秋天容易挂上鈎?那是因為在古代交通極度不方便的背景下,若想在過年的時候趕到家,秋天之前就應該進行謀劃,至少在秋天來臨之時就應該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此時此刻兩個詩人都沒有規劃回家的路,也就确定新年沒有辦法在家度過。在所有人舉家團圓的時候,他們還不得已在他鄉的路上度過。
所以看到眼前這秋天的景色,更要他們感覺到彷徨。本來仕途失意,本來毫無依靠,本來淪落天涯,再看到這滿眼的蕭瑟,看到這令人傷感的秋天,想到不能夠回到溫暖的家,更容易激起他們内心的傷悲。
所以在張繼的詩歌當中,“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看一個人坐在小船上,聽着岸邊寺院傳來的鐘聲,那就在敲打着那顆柔弱的心靈。本來詩人的愁緒就無法緩解,聽到有節奏的鐘聲更是心潮澎湃,禁不住潸然淚下。
而到了馬緻遠的筆下,這羁旅天涯的傷感情緒表達得更為淋漓盡緻。“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投放在我們眼前是一幅長鏡頭。夕陽西下拉長了詩人和走馬的影子,他們越走越遠,影子也越來越長。天地間一片蒼茫,天地間一片悲涼。更何況還有前面那九種意象的背景襯托,更讓畫面富于意境之美,也更要畫面充滿了凄冷之感。
他們兩個人都是行走在路上的遊子。他們并非不思念故鄉,并非不時刻想着回到故鄉。但他們為了遠方的未來,甘願把所有的生命熱情都耗費在旅途之中。哪怕是夕陽西下,哪怕是夜半鐘聲,帶給他們源源不斷的傷感,卻擋不住他們走向未來的腳步。
(三)底色之三:兩人的詩詞都是“愁”
中國的漢字博大精深,有很多看似巧合的地方。人們說傷春悲秋,人們說在秋天感覺到愁,但我們看到“愁”這個字,不就是因為“秋”天來到了人的“心”頭上嗎?
相對于其他季節,秋天确實最容易讓人感覺到傷感。對于春天來說,東風吹來萬物複蘇,象征着美麗的希望,即便中間有落花的悲傷,但終究有美好的希望在那裡;夏天是不必多說,天地間一片生意盎然;冬天的眼前的世界一片蕭瑟,但是有雪花有新年,所帶來的新奇感沖淡了一定程度上的悲傷。
唯有秋天,要每一個人都經曆繁華落盡的傷悲。本來天地間一片郁郁蔥蔥,轉眼間“焜黃華葉衰”,天地間隻有落葉,隻有呼嘯的北風,隻有光秃秃的樹枝。即便是秋高氣爽,即便是澄清玉宇,卻總也換不來詩人們對秋天懷有獨特的好感。
這兩首詩詞所表達的意義也是如此。正如上文所說,他們兩個人都是羁旅天涯的遊子,但同時他們也都是那個時代最為失意的人群。他們在秋天抒發情感,有對故鄉的思念,有的未來不确定的擔憂。但是除了這些之外,有更為豐富更為深刻的人生體驗。
《楓橋夜泊》當中,有一幅美麗的秋江月夜圖,讓人賞心悅目,但是在這美景的背後,可有一個“愁”字引領全篇。他為什麼愁?愁到什麼程度?或許是他的仕途宦海沉浮,或許是他的家事不順,親朋離散,又或許是他的懷才不遇孤獨難眠。詩歌當中沒有提到具體是哪一種,我們也無從得知。但我們在詩詞的意境當中,總能感覺到這種愁苦萦繞在他的内心之上揮之不去。
一切就像詩人看到的“霜滿天”一樣,愁緒也布滿了他的心頭。說不清楚是什麼,也沒有像李煜那樣把内心的愁緒化為“一江春水向東流”,但是在我們的心中,那種萦繞在心間揮之不去的惆怅,我們都似乎親身體驗過。
而在馬緻遠的作品當中“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單看景物當中的藤蔓、老樹、烏鴉、道路、西風、還有馬匹,我們覺得這隻不過是對于秋天景色的一種描繪罷了。但是他前面的這幾個形容詞,卻賦予了這首古詩說不出的愁苦。“枯,老,昏,古,瘦”一字便覺愁重十分。
我們看到的隻是詩人一個人羁旅天涯的傷感,但其實并非如此簡單。詩人生活在一個黑暗的社會制度之下,找不到活着的希望,内心才會有如此的郁結。而在他眼中的這些景象,無一不帶有愁苦,無一不帶有傷感。
三、孰優孰劣?
人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千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不可否認的一點就是,當我們提到關于秋天最美麗詩句的時候,想到《天淨沙·秋思》的概率要遠遠高于張繼的《楓橋夜泊》。
這其中的文化心理,值得進行相應的探讨。
(一)形式
按照字數來說,兩首作品字數一樣多,都是28個字。按照題材來說。一首是經典七絕唐詩,另外一首是元曲小令。相比而言,在詩詞方面的成就來講,唐詩要遠遠高于元曲。那麼為什麼張繼的《楓橋夜泊》卻沒有能夠取代《天淨沙秋思》成為後世評論家眼中的“秋思之祖”?
畢竟張繼的作品要比馬緻遠的早上好幾百年。
今天的我們雖然對詩歌推崇,更加注重于唐詩,但是我們骨子裡或許更加喜歡長短不一的句式。因為那更加富有節奏感,更加有助于抒發情感。馬緻遠的作品未必在題材上面一定占得先機,未必成為其超越《楓橋夜泊》的重要原因,但是長短不一的形式更有助于我們誦讀這一點原因也不容忽視。
要知道對于宋詞的發展來說,本身就是在唐詩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其未必脫離了詩歌格律的規範,但是至少對詩歌的抒情性是極大的解放。我們今天評判唐詩宋詞的區别,就會顯而易見的發現宋詞的抒情性要高于唐詩。
而元曲小令直接脫胎于宋詞,對于情感的抒發有更好的形式。
(二)意象的容量
1、馬緻遠的意象容量更為豐富,更有秋天韻味
馬緻遠的《天淨沙·秋思》開篇就是9個并列的意象,而且非常自然的分為三組。“枯藤老樹昏鴉”,從最下面的藤蔓,再到上面的古樹,再到古樹之上的烏鴉,由下及上;“小橋流水人家”,則是從近到遠。從小橋看到遠方流水,再看到流水兩邊的人家;然後的“古道西風瘦馬”則是從遠至近,古驿道、道上西風瘦馬。由于中間插入“西風”寫觸感,變換了描寫角度,因而增加了意象的跳躍感,但這種跳躍仍是局部的,不超出秋景的範圍。最後一個意象“夕陽西下”,是全曲的大背景,它将前九個意象全部統攝起來,造成一時多空的場面。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意象的形容詞都帶有秋天悲涼的意味,“枯”、“老”、“昏”、“古”、“瘦”皆是蕭瑟之感,而“小橋流水人家”則是進一步确認其自身的秋日遊子思歸韻味。
2、唐人的意象少而意境韻味卻更足
相比而言,張繼的《楓橋夜泊》更注重意境的塑造,其悲涼韻味要少了幾分。前二句意象密集:落月、啼烏、滿天霜、江楓、漁火、不眠人,造成一種意韻濃郁的審美情境。後兩句意象疏宕:城、寺、船、鐘聲,是一種空靈曠遠的意境。
我們看唐詩,向來注重其意境的塑造,張繼的這一首唐詩景物的搭配與人物的心情達到了高度的默契與交融,共同形成了這個成為後世典範的藝術境界。“夜半鐘聲”對比“夕陽西下”更顯空靈,但對于悲秋韻味卻又少了幾分。
馬緻遠的詞前幾句寫景,到最後寫人升華,寫景是為寫人,所以思想性更好,當然也就流傳更廣。
(三)看古人的評價
單看這兩首詩詞在文學史的評價以及影響力,顯然張繼的唐詩作品也略勝一籌:
1、評論家眼中的《楓橋夜泊》:評價甚高但和秋天無關聯
清代黃生在《唐詩摘鈔》之中這樣評價《楓橋夜泊》:
三句承上起下,深而有力,從夜半無眠至曉,故怨鐘聲太早,攪人魂夢耳。語脈深深,隻“對愁眠”三字略露意。夜半鐘聲或謂其誤,或謂此地故有半夜鐘,俱非解人。要之,詩人興象所至,不可執着。必曰執着者,則“晨鐘雲外濕”、“鐘聲和白雲”、“落葉滿疏鐘”皆不可通矣。
何焯在《箋注唐賢三體詩法》更是認為:
愁人自不能寐,卻咎曉鐘,詩人語妙,往往乃爾。王謙在《碛砂唐詩》當中評價:
“對愁眠”三字為全章關目。明逗一“愁”字,虛寫竟夕光景,轉輾反側之意自見。喬億在《大曆詩略》更是認為唐詩有李白詩歌的韻味:
高亮殊特,青蓮遺響。《楓橋夜泊》在文學史上有很高的評價,但是通讀這些評價,都在說遊子之苦,都在說“夜半鐘聲”,都在說詩中的題眼“對愁眠”,卻無人提到這首古詩和秋天有關。由此來看,評論家認為詩歌雖好,但是和秋天的關聯并不是很大。
2、《天淨沙·秋思》
周德清在《中原音韻·小令定格》之中,直接給出了“秋思之祖”的評語,把這首詩詞和秋天之間的聯系确立了下來,賦予了這首詩詞厚重的曆史評價和地位。
王世貞在《曲藻》當中評價這首小令乃是“景中雅語。”
而到了王國維的筆下,對于這首小令的評價更值得尋味。《宋元戲曲考·元劇之文章》認為:
《天淨沙》小令,純是天籁,仿佛唐人絕句。
《人間詞話》之中則認為其
深得唐人絕句妙境。說《天淨沙·秋思》直接來源于唐詩,很有詩歌的韻味。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畢竟唐詩意境是詩詞最高的典範作品,說小令類似唐詩,那就是對其非常認可了。
從這個意味來講,《天淨沙·秋思》青出于藍勝于藍,也是詩詞文學發展的一大收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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