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程金順,河南省鄧州市趙集鎮人。閑愛讀書,現為南陽市作協會員。
一朵豌豆花,迎着初春的寒風盛開了。我發現它時,正散發着幽幽的芬芳。它潔白的身軀,如一顆寒星,散發着生命的光亮,使我仿佛看到一雙眼睛,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深情……
忽然這雙眼睛變身為一個素白的小女孩,她騎着時光的駿馬,從歲月深處奔馳而來,那哒哒的馬蹄聲,踏醒我沉睡的記憶……
一她叫白豆花,是我小娘的親妹妹,也是我童年的玩伴。當我想起豆花的時候,已是四十多年以後,小娘沉痛地對我說,豆花已經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了。
“那怎麼可能,她年紀那麼輕就走了?”
“我騙你幹嘛?她是我的親妹妹,我能咒她嗎?她是患乳腺癌去世的,當時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才二十八歲。”
小娘說罷,臉上挂滿了哀愁,眼裡垂下了淚水。
我的心裡也不由一沉,世事難料,沒成想,留在我心裡美好記憶的豆花竟成了古人。
四十多年前有關豆花的記憶如在眼前……
那時我九歲,而她比我大一歲,論輩分,我應該向她喊小姨。
那時,小娘生了一個小兒子,三歲多,沒人照看,而豆花正好放暑假,被小娘接來看孩子。
我也有一個小弟弟,比我小五歲,母親讓我經常照看着他,我帶着他在村裡到處跑。
豆花被小娘接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我帶着弟弟到她家去串門,看見豆花正帶着她的小外甥在院子裡玩。
“你好,我叫豆花,你叫什麼?”
豆花看見我也在看孩子,親熱地問道。
“他叫山娃子,是咱們鄰居家的孩子。”
小娘不等我回答,搶先說道。
我本來就口拙,對于别人的問話反應遲鈍,小娘的回答解除了我的難堪。
我注意到,豆花長得很大氣,白淨的圓臉龐,亮晶晶的眼睛顯得有些潑辣。腦後梳着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顯得很滑稽。
時間正是夏天,她穿着一件細布藍底白碎花汗衫,下邊穿着一條紅色細布短褲,腳穿一雙帶攀黑布鞋,人看上去很純淨利落。
而我的身上,除了穿一條黑色粗布短褲外,幾乎再沒穿其他衣服。夏天光着脊梁,赤着腳,是我的常态。
“山娃子——,不如叫你山猴子更像。”
豆花掩嘴笑了起來。
“人們都說我是一條山泥鳅……”
我嗫嚅道。
“對對,叫山泥鳅更像!看你長得黑不溜秋的,真像一條泥鳅。”
“其實,我有自己的名字,那是父親給我起的,我的大名叫山中樹,山娃子是我的外号。”
“山娃子,你應該向豆花喊小姨,以後你們在一起玩,可不能欺負她。”
小娘一邊準備晚飯,一邊囑咐我道。
“小娘,我知道了。”我随口答應道。
“你說你是泥鳅,你會在河裡洗澡(遊泳)嗎?”
豆花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不會。”
我不敢直視她充滿挑戰的眼睛,低着頭,嘟哝道。
“哈哈哈!你說你是泥鳅,卻不會下河洗澡,那你是一條旱泥鳅!死泥鳅!”
聽着她放肆的笑聲,我的臉火辣辣地發燒。
“不過沒關系,我會讓你變成活泥鳅。以後我教你洗澡。”
“你敢再下河洗澡,我打斷你的腿!”
小娘怒不可遏地喝住了她,轉頭對我說:“山娃子,你别聽她的,因為下河洗澡,她差點淹死了。為了不讓她下河洗澡,我父母才把她送到我這裡來,說是讓她幫我看孩子,其實是讓我看住她,不讓她下河洗澡。你是乖孩子,可不能學她。”
我諾諾着帶着弟弟離開了。
豆花狠狠地看了她姐姐一眼,大聲喊到:“山娃子,明天我去找你玩,我教你玩抓子兒。”
二抓子兒,就是抓小石頭子兒,是小孩子的一種遊戲。有五子和七子的區别。我經常看哥哥玩抓石子兒,就是學不會。
第二天,大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我帶着弟弟,豆花帶着她的小外甥來到了一片小樹林裡。那是村邊一塊墳地,樹木長得很茂盛,周邊沒有危險地方,墳前有一片較平坦的草地,有樹木遮着,夏日很涼快。
豆花仍穿着她那身衣裳,我還是光着脊梁,赤着腳。
小家夥們在草地上捉螞蚱,我和豆花玩抓子遊戲。有幾隻鳥在林子裡歡快地叫着,驅趕着墳地的陰沉恐怖。
豆花帶的石頭子兒大小一緻,共有五個,磨得很光滑。我們平整出一小塊土地,豆花教我如何玩抓石子遊戲。
她說,玩石頭子兒,關鍵在接住抛出石頭子的同時,要抓起地上的石頭子。抛出石頭子的高度,決定你是否能抓起地上的石頭子。經常玩這種遊戲,有利于鍛煉手指的靈活度,大腦的反應速度。
她一邊說着,一邊示範,她的小手把一個石頭子迅速向上抛出,然後麻利抓起地上的一個石頭子,在抓起地上的石頭子的那一刻,抛出的石頭子正好落下,手掌伸開,眼疾手快的一把接住。她不厭其煩地教,我不厭其煩地學,她的小嘴不時說着,一雙眼睛忽閃忽閃敲打着我,把我心智打開,我居然很快學會了抓石子兒的遊戲。
這抓五子的遊戲,比賽的是誰最後抓的石子多。
遊戲開始,五個石頭子,留一個在手中,作為抛子,其他四個作為抓子,共四局。
第一局,右手把四個子兒散開,抛出子兒的同時,抓起地上的一個子兒,連抛四次,四次都能接住抛出的石子兒,又能抓起地上的子兒,算勝利。才能進入第二局。對于我這種生手,往往不是接住抛出去的石子,卻沒有抓起地上的子兒,就是抓起地上的子兒,卻沒有接住抛出的子兒。
第二局,地上的四個子兒分做兩份兒,每份兩個子兒。兩個子兒的距離,不是用手擺的,而是随手撒出的,難度提高了,失誤的幾率也提高了。
第三局,四個子兒仍分作兩份,一份一個,另一份三個。這考驗你的撒子技術,一個子兒若離其他三個子兒太近,抓子時碰動了其他三個子兒,就是犯規,這一局就算失敗。當然,前兩局也是如此,既要抓起地上的子兒,接住抛出的子兒,還不能觸動其他子兒,否則,都不過關。
第四局,是四個石頭子兒聚攏在一起,要在接住抛出去的子兒的同時,一把全部抓起這四個子兒,漏掉一個都算失敗。
四關過罷,最後一關是拼子兒,五個石頭子從手掌抛出,手一翻用手背接住,接幾個算幾個,用手背再抛出,手要迅疾伸出,劈空抓住,抓到手掌裡幾個子兒,就是你赢了幾個子兒。
豆花向我講明,比賽規則是誰抓的石子少,刮誰的鼻子。我才學會抓子,每次都是我輸。豆花毫不客氣地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她的手指頭刮到我的鼻子上,都很疼,終于我受不了了,我不讓她刮。她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像一隻小老虎撲過來,把我按到在地,狠狠地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我疼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她得勝地坐起來,命令我繼續和她玩抓子遊戲,說,不吃點苦頭,你永遠長進不了。
“我就是這樣學會抓子的。”
她自豪地告訴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白豆花嗎?”
她一邊撒子兒,一邊興緻勃勃地問道。
“你長得好看呗。”
“那不完全對。我媽說,她要生我的時候,正在豌豆地裡幹活。她十分喜歡種豌豆,更喜歡豌豆花,白白的,像一隻隻展翅欲飛的蝴蝶。因此,我出生後,就起名叫豆花。”
“是因為豌豆花是白色的,你才叫白豆花嗎?”
“錯!我們白家溝裡的人都姓白,我姐生在秋天桂花開的時候,叫白桂花;我生在春天,正趕上豌豆花開,就叫白豆花了。”
“那你姐為啥不讓你下河洗澡呢?你真的曾經差點在河裡淹死過嗎?”
“嗨,怨我倒黴。我們白家溝靠近丹江,整個溝裡都是丹江河裡的水。我們村的大人小孩都會遊泳。我從五歲就會洗澡了。九歲那年,村裡有幾個大孩子要在丹江河裡比賽遊泳,就是從我們那邊遊到你們這邊,我也參加了。起初他們不讓我參加,說我年紀小,體力不夠。我死纏硬磨,他們告訴我,橫渡丹江,不比在溝裡的小河汊裡學狗刨,不到一定年齡,是不敢玩這種遊戲的。我不相信,他們隻好讓我也參加了,但有一個條件,如果我感到遊不過去,不要強勉,要及時往回遊。否則,就不要參加。”
“你?要和大孩子們一起橫渡丹江?”
我曾和父親一起到過丹江河邊,那幾百米寬的河面,烏深深的河水,我望着就頭暈。
“哪有啥子?我答應了他們的要求。我沒有泳裝,又不能像他們那樣隻穿着褲頭遊泳,我就穿着褲頭和小背心和他們一起遊,從丹江北岸遊到了南岸。就在我往回遊的時候,我的腿突然抽筋了,越來越使不上勁,身子直往水下面沉,我再拼命掙紮都無濟于事。我心裡想,這下完了,我死定了。”
我的心也揪緊了,完全忘記了抓子。
“大家都在使勁往回遊,我慢慢落在後面,起初我隻是覺得自己遊的慢,最後完全遊不動了,兩腿抽筋得厲害,就在我最後一次往水裡沉的時候,我拼盡全力,掙出水面,大喊救命。他們才注意到我,趕快遊過來,托起我的身體,把我帶過了丹江河。”
“好險!”我終于緩過一口氣。
“真的好險!所以,他們才不讓我再下河洗澡了。”
“那你為啥還要教我洗澡呢?”
“我們不能因為吃飯噎了一下,就不吃飯了呀。遊泳是一門技術,雖然有危險,但在關鍵時候還能救你的命。我那次差點被淹死,不是我遊泳技術不好,是我運氣不好,腿突然抽筋了。”
“哦,你說的有道理,那你啥時間教我洗澡呢?”
“現在不行,我姐看得很緊,等等時間,等她看得不緊了,我一定教你。”
兩個小家夥在草地裡追趕着一隻逃跑的螞蚱,那隻螞蚱太狡猾了,飛飛停停,逗的兩個小家夥歡笑不停,完全不在意我們在幹什麼。
我們一邊玩着抓子遊戲,一邊看着身邊的兩個小不點兒。
突然,我看見我的弟弟向墳墓的墓門口跑去,我吓得抛了石子兒,趕緊去攔住他。但是我的小弟弟人很執拗,掙脫我的阻攔,堅持跑向墓門口。
我們老家的墳墓,像一個平放的半圓錐體,錐底成了一座高高的墳頭,墳頭要用石頭(後來用磚頭)砌一個類似半圓形的扇面,在扇面的靠近圓心的位置,要修一個墓門洞,墓門的大小以有無嵌入石碑決定。有石碑的,墓門就高大許多,沒有石碑的,墓門就比較矮小。
樹林中的這幾座墓,是我們的家族墓,其中一座是始祖墓,立有一塊二尺多高的墓碑。
這個高大的墓門吸引了弟弟,他不顧我的吆喝,堅持向那裡跑去,一屁股坐在墓門前,自顧自地玩着手中的螞蚱。
我站在遠處,驚叫着讓他離開,他就是不離開,我卻不敢去把他拉過來,為難得哭了起來。
那時,我的膽子十分小,總認為墓門是墳墓裡的鬼魂們出入的地方,從來不敢一個人靠近墓門,生怕墓門裡突然伸出一雙手,把自己拉到墳墓裡去。
更令我驚恐的是一次堂弟的得病,那是一個秋天,堂弟和我們一起到一塊玉米地裡折甜玉米杆,堂弟忽然驚恐地哭叫起來,他說,他看見一個戴紅肚兜的小孩子從一座墳墓的墓門裡爬出來了,坐在墳頭上,向他招手笑,然後又從墳頭上爬下去,從墓門裡鑽進墳墓裡去了。如此反複幾次,那穿紅肚兜的孩子的笑容很怪異,因此,他吓得哭叫起來。他手指着玉米地深處的那座墳頭,讓我們看那個孩子,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們認為他在說胡話,把他送回家裡,結果,他大病了一場。
堂弟的奶奶說,小孩子不到十二歲,沒有煞氣,福身低時,容易看見邪物,受它們的欺負。
豆花看着我的熊樣子,吃吃直笑,見我恐懼地哭了起來,趕忙安慰我:“别怕,我去把他拉過來!”
豆花不信邪,更不信墳墓有鬼娃子的說法,她說,那都是騙人的,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她讓我看住他的小外甥,自己走到墓門前,把小弟拉了回來。
豆花的壯舉,讓我自愧不如,仔細審視她白淨的臉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更好看了。
驚魂稍定,忽然村裡傳來吵架聲,我們倆仔細一聽,好像是我母親和她姐姐的聲音,我們二話不說,趕緊帶着兩個小家夥往家裡趕去。
三“我家的母雞把雞蛋撂到你家了,你為啥不把雞蛋給我?”
“你家母雞從我家跑出去不假,但它沒有嬎蛋,我咋給你雞蛋?”
“我家的母雞我知道,一天準準的嬎一個雞蛋,你說沒見雞蛋,誰信?”
“咋,你還想訛我?你家母雞在我家沒嬔蛋就是沒嬔蛋,你讓我給你拿雞蛋,沒門!”
“我是看着我家母雞咯哒咯哒叫着離開你家的,它每次嬎蛋後都是那樣叫着的,近幾天不見它下蛋,原來都撂到你家了,你昧下我家的雞蛋,天打五雷轟!”
“我沒見你家雞蛋,就是沒見你家雞蛋。你想訛詐我,不得好死!”
我和豆花從外邊一走進家門,就聽見我的母親和她的姐姐因為母雞撂蛋吵得不可開交。兩個人你挖我鼻子,我挖你眼,吵架聲離很遠都能聽到。
豆花向我擠擠眼,我們分别把孩子送到她們的懷裡,吵鬧着肚子餓了,快做飯!我們順手又在小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下,兩個小孩子立即大哭起來。
小孩是娘的心頭肉,他們的哭聲揉碎了娘的心,兩個大人相互惡狠狠地看了一眼,我的母親鬥氣說道:“幾個雞蛋發不了你!”豆花的姐姐也恨恨說地道:“幾個雞蛋也發不了你!”
兩人草草收場,把梁子結在心裡,各自抱着孩子回家了。
兩人吵架是上午收工後的事兒。吃罷晌午飯,随着隊長的上工鈴聲響,她們又下地幹活去了。兩個小家夥還沒有睡醒,我和豆花自然又承擔起看孩子的任務。
豆花對我說:“我姐确實沒有收到你家母雞下的雞蛋,她收工回家,看見你家母雞“咯哒咯哒”叫着從家裡跑出去,看看雞窩裡沒有雞蛋,不知道那母雞把雞蛋嬎到哪裡去了。不如我們兩個仔細找找,把這個謎解開咋樣?”
“那感情好,你姐姐和我母親平時沒犯過聲色,不能因為幾個雞蛋,鬧得兩家不愉快。”
于是,我們兩個在大娘家找起雞蛋來。她負責在堂屋找,我負責在廚房找。
豆花仔細看了雞籠裡,沒有雞蛋;我竈火裡看了,也沒有雞蛋。她又看了床上的被窩裡,沒有;爬上頂棚,各個角落尋了,還是沒有。我也在柴火堆裡,牛圈裡仔細翻找,仍然沒有。
豆花白淨的臉上沾滿了灰塵,像一個大花貓,我的頭上沾滿了蜘蛛網,肚皮、脊梁沾滿了灰,變成了真正的灰泥鳅。我們相互看着,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我們還是不甘心。認真梳理大娘房屋的每一個地方,豆花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腦袋:“那個地方我咋忘記找了?”
她俯下身子,用手電筒照着麥箱子下面。
“原來它躲在這裡下蛋!”
豆花驚喜的叫了起來。
我趕忙俯下身子,趴在地上,順着手電光看去,在麥箱子的東北角果然有一窩雞蛋。我們用木棍輕輕地一個一個趕出來,一查,竟然有五個。如果我母親知道這個消息,可不高興得蹦起來?
“山娃子,我跟你商量個事兒,你得聽我的安排。”豆花看着雞蛋,鄭重地對我說道。
“雞蛋在你姐家找到的,當然要聽你的了。”
我不加思索地說道。
“你知道的,為了這幾個雞蛋,上午我姐和你媽大吵一架,現在兩人都在氣頭上,誰也不願低頭。我們要利用這幾個雞蛋,讓她們重新和好,你說行不行?”
“你直接說咋安排吧。”
“我們兩個要分頭行動,你負責向你媽說明,你家母雞确實把雞蛋撂在你小娘家了,但不是撂在雞窩裡,而是撂在麥箱子底下的角落裡,是咱們倆一起找到的,你小娘說沒見雞蛋,是真的,她沒有撒謊。”
我點頭稱是。
“我負責做我姐的工作,你家母雞把雞蛋撂在她家裡,她沒看見是事實,現在從麥箱子底下找到了,也是事實,現在既然找到了就要物歸原主,吵歸吵,還歸還,做人要憑良心,我讓她把雞蛋送到你家去,你媽要好好待我姐,不能再說怪話了,你明白不?”
我點頭稱是,對豆花處理事情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自古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都是一家人,不能因為幾個雞蛋結下仇怨,對咱們兩家都不好,你說是不是?”
“是,肯定是!”
“咱們也要讓她們明白這個道理,通過這幾個雞蛋,讓她們和好如初。”
“我一定努力說服我媽!”我向她保證。
按着豆花的安排,我們做通了兩個大人的思想工作,當小娘把雞蛋送到我家時,我母親非要用這幾個雞蛋給她燒碗雞蛋茶,小娘笑着說,嫂子,雞蛋茶我就不喝了,留着開學給山娃做學費吧。咱們姊妹還和以前一樣好,就行了。
母親腆笑着說,好妹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以後你要對我多擔待點,哪些處兒不方不圓,你多包涵。
兩人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四由于小娘看得緊,我們身邊又帶着小孩子,豆花說的教我學洗澡,一直沒有兌現。
眼看暑假時間已過了一半,地裡的玉米苗子已長了一人多高,頭上開起了頂花,腰裡吐出了紅的、白的胡須。風吹過,玉米葉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響聲。一隻又一隻蜻蜓在玉米頂花上飛來飛去。我的心裡不由焦急起來。
豆花說,洗澡的事兒,等有機會了再教你。現在咱們來玩捉蜻蜓。你看那一隻隻蜻蜓,就像一架架小飛機,我們要把這些小飛機捉過來,讓它們在我們的手上飛。
她用鐵絲握了個圓圈,綁在竹竿上,到處網蜘蛛網,鐵絲圈很快沾滿了蜘蛛網絲,像一個大網拍。用它來粘蜻蜓,一粘一個準。蜻蜓被鐵絲網粘住後,奮力掙紮,被我們輕而易舉地捉到手裡。
豆花在蜻蜓的腰上栓一根細線,讓她的小外甥和我弟弟玩。小家夥們樂的手舞足蹈,手一松,蜻蜓拖着細線飛跑了,小家夥們望着飛跑了的蜻蜓大哭起來。
我們隻好又重新粘,吸取上次的教訓,把細線拴在小家夥們的手腕上,小家夥們看着蜻蜓在自己的眼前飛,再掙也掙不跑了,重新又笑了起來。
小家夥們安穩了,豆花又忙起來了。
她說,我們要玩個過家家的遊戲。我當媳婦,你當丈夫。我們先蓋一座自己的房子。
村邊有個小池塘,我負責從池塘邊挖泥,運到麥場裡,在她的指導下,把泥做成一個個長方形和正方形,然後把它們豎起來,做成牆,再做兩個三角形,當作房子的山牆。找來幾根端直的木棍做檩條,用細木棍做椽子,椽子上鋪上薄泥片,就有了房子的形貌。她又用木棍在前面開了門、窗,一座像模像樣的房子就落成了。
她說隻有房子不行,還需要有人、有雞、有狗,有豬、有牛,還要有床、有鍋碗瓢勺、竈台和麥箱子。
小家夥們玩蜻蜓,很快就玩厭煩了,也來湊熱鬧,豆花随手給他們一人一塊泥巴,他們樂颠颠的在一邊玩了起來。
豆花的手好巧,一塊普普通通的泥巴,在她的手裡,捏幾下,就成了兩個大人,兩個小孩,牲口,家具,竈台應有盡有。
豆花說,那兩個大泥人,就是我們倆,兩個小泥人就是我們的孩子。現在上午了,我們要做飯。她采了一把樹葉當青菜,我撿了幾個石頭當蒸馍,她用木棍擀着泥團說是在擀面條,我撿來一個破勺子當鍋,把樹葉用石片切碎,勺子裡滴幾滴水當作放了油,放在竈台上,假裝燒火炒菜。
正當我們忙得不可開交之時,一隻小腳把我們的鍋台踏扁了,另一隻小腳把我們的房屋踩在腳下,一隻小手僅一捏,就把我們的小泥人捏不見了,當另一隻小手伸向兩個大泥人時,豆花的巴掌落在她小外甥的身上,小外甥疼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勁的要找媽媽。引得我的弟弟也大哭起來,跟着要找媽媽。
小娘正在不遠處的紅薯地裡薅草,聞訊立馬趕了過來,問豆花,孩子為啥哭。
豆花憤憤說道,他踏壞了我們的房子和鍋台,又弄壞了我們的孩子,我就是要打他!
小娘哭笑不得:“讓你看孩子,你是玩的,他也是玩的,你不該打他呀?”
“他弄壞了我的孩子,我就要打你的孩子!”豆花委屈得嗚嗚大哭起來。
小娘無奈的搖搖頭:“這死妮子,屁大的人兒,你哪裡有孩子!”
豆花拿着小泥人說:“這就是我的孩子!”
小娘姐看着面目全非的小泥團子,眼淚都笑出來了:“這就是你的孩子呀?你好好看你的小外甥,等我有空了,姐賠你的孩子!”
五很多時候,我和豆花帶着孩子坐在村後的山頭上,俯視着袁平河從西南方的深山溝裡流出來,在我們村前方不遠處向南拐了一個大灣,緊接着又掉頭向東流去。淺淺的河水在河道裡明滅可見,在拐彎處漩出一個大深潭,成為村裡孩子們洗澡的好地方,每年都有幾個孩子淹死在那些深潭裡。我生來體質弱,膽子小,每次随着哥哥下河玩,都是眼巴巴的看他們在河裡遊泳,自己根本不敢下水。
随着年齡增加,特别是豆花說要教我學洗澡,竟對學遊泳産生了向往,眼前的袁平河也顯得親切起來。
“要是我能學會遊泳,該多好啊。”
望着山下的小河,我怅然說道。
“我說過的,如果有機會,一定會教你學會洗澡的。”
豆花堅定地說道。
“但願吧。”我喃喃道。
随後,我們在山坡上玩起了捉迷藏,很快把不會洗澡的煩惱忘到了腦後面。
臨近假期結束的時候,一場大暴雨從天而降,不到半個多小時,一道道洪水從山溝裡的溝氹子上傾瀉而下,向袁平河裡彙入,河水頓然漫過河岸,将河兩岸耕地的虛土層席卷一空,咆哮着向下遊的丹江河裡流去。
袁平河裡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座攔河石壩,洪水迅猛的浪頭拍向石壩,石壩轟然倒塌,壩體的大石塊随着混濁的泥水滾滾而下,形成巨大的的泥石流,所向披靡,犁過河道,形成了許多深水潭。洪水過後,原先窄窄的河道變寬了,河道兩岸布滿了巨大的石頭,洪水變成清水,在寬寬的河道裡漫流着,有幾個地方,水深隻淹住我們的肚臍。
時令已是三伏,中午的太陽像一團火球,烤得知了在楊樹枝上聲嘶力竭的叫着。赤腳走在地上,就像走在燒紅的鐵闆上,烙得直跳腳。
大人們照例要睡午覺,我弟弟和豆花的小外甥也要睡會兒午覺。隻有我們睡不着,但大人們生怕我們偷偷下河洗澡,勒令我們也躺到床上去。
那時沒有空調,也沒有電扇,取涼都用蒲扇。大人們往往扇着扇着就睡着了。
豆花偷偷溜出來,把我叫出家門,說,她已找到一處洗澡的好地方,趁這個時間,她要教我洗澡。
我一聽,高興極了,赤着腳順着一條小路往河裡跑去。
小路兩邊是一大塊、一大塊玉米地,玉米已長齊了身子,頂花已經敗落,粗大的玉米穗子頂着紅的、白的纓須,很是威武。
這天,豆花穿一件月白色起藍碎花短袖汗衫,下穿一條綠色短褲,腳穿一雙偏耳布涼草鞋,像一隻花蝴蝶在玉米地裡飛舞。
我們很快到了她所說的那個适合洗澡的地方。
這是一段比較平直的河道,河面較寬,河水緩緩地向前流着,能看見一群群小魚小蝦在自由的遊動。中午的太陽直直的照在河面上,白亮亮的,如一面大鏡子,晃得人眼發花。也許是歇晌時間,河道裡靜悄悄的,隻聽見遠處嘩嘩的流水聲。
她脫衣服的時候,讓我背轉身去,她很快脫光衣服,晾幹了身上的汗,跳到了河裡,讓清清的河水掩蓋了她的身子,隻把頭露在外面,臉扭在背對我的方向。
我也很快脫光衣服,附身用河水将身上淋濕,然後才跳到河裡。河水果然隻齊我肚臍深。
豆花命令我把臉扭到另一邊,離她遠點,不準我看她洗澡。
我很納悶,她說要教我洗澡(遊泳),這個樣子,怎能教我?但我不敢問,很享受河水的涼爽,蹲在水裡,默默搓洗着自己的身子,更不敢偷看她一眼。
“山娃子,你扭過來!”
我乖覺的扭轉身體,看見她已站立起來,定定地看着我。
“你說我長得好看嗎?”她突然問道。
她第一次暴露自己的身體,通體的白淨,像出水的蓮藕,在中午熱辣辣的陽光下散射着瓷白的光澤。
“你的身體很白,比我好看多了。”我怯怯地說道。
“你說,我為啥就是女孩,你就是男孩子呢?”
這個問題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我一直以為,男孩子就是男孩子,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從來沒有什麼“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能你比我白吧?”
在我眼裡,她除了胸部的乳頭比我大一點外,其他并沒有什麼兩樣。
“還有呢?”
她又往水淺處站了站,把下半身露出來。她命令我也往水淺處站,把下半身露出來。
“還有……,你下面沒有蟲蟲,我有。”
她立馬又回到水深處,把身體隐藏起來,哀怨地說道:“我媽說,本來我也有小蟲蟲的,隻是跑的太快了,把蟲蟲挂掉了。”
“因此你就成女孩子了。”我有點恍然大悟。
“我媽說,女孩子大了,不能像男孩子那樣赤身裸體,要用衣服遮住自己的羞羞。”
“喔,怪不得天那麼熱,你身上還要穿一件汗衫,不像我,整個夏天,上半身從來不用穿衣裳。”
“我媽還說,女孩子的身體不能輕易讓别人看,隻有自己的男人才能看。今天你看了我的身體,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不行,你是我小姨,我不能做你的男人。”
“我不想當你的小姨,我要當你的媳婦。”
“我還沒有上學呢,等我長大以後再說,好嗎?”
“你要說話算數,否則,我會揪爛你的耳朵的。”
她說着,從水裡沖過來,就要揪我的耳朵。
我趕緊捂住耳朵,保證道:“算數,我說話一定算數。”
“好,現在咱們不鬧了,開始學洗澡。你會紮迷子嗎?”
“會。”
我閉了嘴巴和眼睛,捏住鼻子,把整個頭沉到了水中。幾秒鐘後,伸出了水面。
“這樣不行,真正的紮迷子是不需要捏鼻子,閉眼睛的。隻需閉緊嘴巴就可以了。”
她說着,給我做了個示範,不捏鼻子,整個人就沉到了水中,很長時間才浮出水面。
她耐心教着,我跟着學着。我們忘記了性别,也忘記了時間。
緊接着,她要教我學蛙泳。
我見過青蛙在水裡遊泳的樣子,它的前兩條腿向前平伸,後面的兩條腿用力一蹬,整個青蛙像一支箭向河裡射去。入水後,它的前腿優雅的向前劃動着,後腿自如的在後面擺動着,姿勢優美極了。可是,我就是學不會青蛙遊泳的樣子。
現在,豆花要教我像青蛙那樣的遊泳,我怎麼不高興呢?
恰在這時,我忽然聽到母親喊我的聲音,小娘也在四處尋找着豆花。
我們趕緊上岸穿上衣服,一溜煙向家裡跑去。
這次私自下河洗澡,我受到了母親的嚴厲懲罰,她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幾鞋底子,那個疼,讓我終身銘記。
但是,下午,我仍然要看孩子。母親下地幹活去了,弟弟還沒有睡醒,我仔細回味在河裡豆花教我洗澡的情景,覺得這頓打挨得值得。
弟弟終于睡醒了,我帶着弟弟再去找豆花玩,卻見小娘家鐵将軍把門,不見了豆花和她的小外甥。在大樹下乘涼的鄰家奶奶告訴我,豆花被她的姐姐送走了。
我着急了,帶着弟弟去追趕豆花,讓她留下來,我的遊泳還沒有學會呢。
“山娃子,你别追了,這時她們可能已經到丹江河邊坐上船了。”
奶奶喊住了我,勸我不要白費力氣了。
我哭了,“怎麼會是這樣呢?她走也不跟我說一聲。”
“臨走,豆花是要去跟你說的,但她的姐姐拉住了她,不讓她跟你說。她姐姐說,為了送她,特意跟隊長請了假,耽誤了半天工分。她要在天黑前趕回來,不能再耽誤明天的工分。”
聽了鄰家奶奶的話,我無話可說了,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午都提不起精神。當天夜晚,我又夢見豆花,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皮膚還是那麼白淨,我們還在一起抓石子兒、粘蜻蜓、玩過家家的遊戲……我在她的耐心教導下,終于學會了洗澡,紮迷子,蛙泳、仰泳,踩水,我在水中如魚得水,豆花陪伴在我身邊,不時為我鼓掌加油,最後,我們又打起了水仗,濺起的水花,籠罩着我們,慢慢的,豆花在水花中消失了,我着急得喊叫起來。母親叫醒了我,歎息道,這娃為了豆花開始做噩夢了。她姐姐做的對,如果讓她在這裡再多呆幾天,弄不好就把我娃兒的魂勾走了。
六到了九月,我挎上書包,成為一名一年級的小學生,我猜想豆花也該上二年級了吧。
再後來,我們家搬出村莊居住,離大娘家遠了,但我的心裡仍然裝着豆花要教我學洗澡的事兒,每到暑假,我都到小娘家裡去看看,豆花來了沒有。
可是,豆花再也不來了。
有時,我聽到豆花來小娘家了,我匆忙趕過去見她。小娘冷冷說道:“豆花長大了,不想再見你了。她來,不讓我告訴你,為了怕見到你,隻在我家吃了頓飯就走了。”
大娘話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渾身冷透了,竟打起了寒戰。
她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随着年齡增加,她真的變得這麼無情嗎?
我堅信豆花不是這麼無情的人!阻隔我和豆花之間的正是小娘。也許豆花過江來小娘家正是來找我玩的,但被小娘以同樣的話支走了。
在我心裡她就像一朵潔白的豌豆花,熱烈地開放着,散發着幽幽的芬芳,使我久久不能忘懷。
期間,我也曾試圖過河找豆花玩,奈何我生來膽小,人又懦弱,幾次走到丹江邊,面對滔滔丹江水,心生膽怯,我望洋興歎,郁郁寡歡,怅怅而返。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它會治療每個人心底的傷痛。
随着年級的不斷遞增,我的課業日益繁重起來,豆花的影子慢慢在我的記憶裡模糊起來。她慢慢沉入我的心底,被時間的泥沙層層掩埋。
我的學業在我的努力下不斷進步,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娶妻生子。我的生活按着正常人的節拍進行。年少時,豆花讓我做她丈夫的承諾,完全成了過家家的遊戲。
由于我家與小娘家距離遠,我每次回家,居住的時間都不長,輕易遇不到小娘,即使遇見了,也隻匆匆說幾句碰面的話,小娘又去忙乎自己的,不再給我問候豆花的空間。一來二去,也就想不到豆花,更無從知道她後來的消息。
直到四十多年以後,我再次看見小娘,忽然想起了豆花,便立定了身體,向她詢問起豆花的現狀,才知道豆花已經不在了。我沒有看見長大後的豆花終究是什麼樣子,她在河裡要求我做出來的承諾,随着歲月的流逝,就如袁平河裡的一滴水,早已消弭無蹤。而她過早的離世,也似一朵豌豆花,凋落在歲月的風塵裡,就像一隻鳥在空中飛過,若不留意,難覓其痕。
但我知道,她在這個世界曾經停留過;它的丈夫和孩子們也知道,她曾在這個世界停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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