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顯峰
編輯/宋建華 劉汨
△出獄一年有餘,劉忠林仍然在等着自己的再審判決
刑滿釋放,無家可歸,判決難産,49歲的吉林“大叔”劉忠林現在仍未掙脫“殺人犯”的标簽。
3月24日,他從長春出發,換乘大巴車和小公交回到東遼縣會民村。時值仲春,地裡裸露着玉米根茬,路邊的一幢廢棄的土坯房,已20多年無人居住,牆裂瓦殘,門窗洞開,這裡正是他的“家”。
破屋東北方向200多米遠,埋着一個殺人埋屍的故事。27年前,村民修河,在地裡挖出一具女屍,死者是失蹤1年多的少女鄭殿榮。次日晚,劉忠林被抓,成了殺人嫌犯。雖然他在法庭上喊冤,但法院認定他殺人,判其死緩。
△劉忠林回到破敗不堪的老宅查看
出獄後的再審一年前,再審法庭上,劉忠林講述了辦案警察對其刑訊逼供的經過,“我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重獲自由已是一年前的事。
2016年1月22日,吉林省吉林市的吉林監獄,下午兩點,刑滿的犯人六人一組出獄。
遵照監獄的規定,劉忠林脫下外套,上身和下身,隻剩下薄薄一層印着條紋的囚衣。那天氣溫零下20多度,走一段100多米沒有暖氣的路,他凍得直打哆嗦。
一周前,監所管教張貼了劉忠林即将刑滿釋放的公告,獄友紛紛道賀。他沒有笑,“有什麼可高興的,是刑滿釋放,又不是無罪釋放給我平反。我沒罪,我出去就要申冤。”
劉忠林說他根本沒有殺人。但他畢竟被判了死緩,蹲了監獄。“殺人犯”這個标簽,不是他自己能抹掉的。
接他的是表姐,姑姑的女兒。“我挺感謝,永遠也不忘不了,”他說。
表姐已經不認得他。釋放的犯人每人一組出來。表姐站在監獄門口,攔住人挨個問。問第一人不是,又問第二個人:“你是劉忠林嗎?”他說是。表姐就抱着他哭。
他說:“姐你别哭,人都出來了,哭啥,等我平反了再哭。”
劉忠林事後這樣解釋:“監獄也蹲了,人也沒死,活着出來了。不值得哭。”
表姐拿出帶來的新衣服給他。有内衣、棉服、新鞋襪,還有紅腰帶。一同來接他的,還有兩個青年,一個是劉忠林表哥老常的兒子小果。劉忠林被抓那年,小果才10多歲。四個人坐上車,離開吉林市回到遼源。
他的“家”早就沒了。案發之前,他的母親就走失了,父親也去世了。案發後的開頭幾年,哥哥幫他跑過官司,後來沒有頭緒,他便外出謀生,20多年沒有回過家。這個“家”隻剩下一間土坯房,爛得不像樣子。
他去過死者鄭殿榮的哥哥鄭殿臣家。鄭殿臣當着他的面說,沒有懷疑過他,不相信是他殺害妹妹的兇手。這些話,讓他心裡充滿感激。
出獄的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參加再審的庭審。開庭是在2016年4月25日。在吉林省高院,面對法官和公訴人,劉忠林講述了辦案警察對其刑訊逼供的經過,法官還察看了他手和腳的傷情。
庭上,兩名律師均作無罪辯護,劉忠林也作了自辯。“我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劉忠林說,法官沒有打斷他,聽得很認真。
因為再審不公開開庭審理。庭審時,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未能進入旁聽。庭審結束後,辯護律師張宇鵬說,雖然當庭沒有排除非法證據,但檢方也認為本案多為言辭證據,且相互之間有矛盾。檢方最終的态度是,請法院依法判決。
張宇鵬認為,這意味着本案“翻案希望很大”。
△劉忠林回到破敗不堪的老宅查看
△在打工地劉忠林很少露出笑容
嚴重超期的再審判決
如果改判劉忠林無罪,他将刷新陳滿的記錄,成為國内被羁押時間長的蒙冤者
但等到現在,再審結果卻有點撲朔迷離。
過去的11個月裡,劉忠林及其親屬和張宇鵬律師,不止一次電話聯系或前往吉林高院詢問何時宣判,答複都是:“等着,耐心等一下。”
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查閱資料發現,國内冤案被羁押時間最長的是陳滿,為8437天(約為23年零42天)。而劉忠林案被羁押時間約為9215天(約為25年零90天),如果改判無罪,他将刷新陳滿的記錄,成為國内被羁押時間最長的蒙冤者。
“不管是什麼結果,我們希望早點出判決。如果最終結果是維持原審判決,我們會向最高法院提出申訴。”張宇鵬說。
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查閱資料發現,注意到,劉忠林案再審所耗的時間,遠超聶樹斌案、樂平“5.24”案、陳滿案等近年來平反的重大殺人案件。其中,樂平“5.24”案從決定再審到作出判決花了7個月餘25天,從再審開庭到判決花了22天,陳滿案的這兩個時間跨度分别為7個月零7天、33天,福建的許金龍案為1個月零20天、0天。
複雜如聶樹斌案,再審時間掐的很準,曆時5個月餘24天,接近6個月後宣判。
而關于再審案件的期限,《刑事訴訟法》第247條規定:“人民法院按照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的案件,應當在作出提審、再審決定之日起三個月以内審結,需要延長期限的,不得超過六個月。”
就劉忠林案,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魏曉娜表示,刑訴法有明确規定,再審期限不得超過6個月,“6個月是極限時間。本案中,吉林高院确實存在嚴重超期的問題。”
刑事訴訟法泰鬥、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陳光中認為,劉忠林案的定罪主要證據存在明顯矛盾,符合提起審判監督程序的條件。吉林省高法在決定再審并再審開庭後嚴重拖延結案時間,違背刑訴法第247條規定,應當迅速糾正。陳光中說:“救濟之道,可以向最高法院駐渖陽第二巡回法庭提出請求,要求他們提審,并且向最高人民檢察院反映。”
魏曉娜分析,再審超期的救濟途徑隻是理論上存在,比如申請吉林省人民檢察院甚至最高人民檢察院行使法律監督權,糾正違法行為,但實際效果不好預測。
“法院,尤其是這麼高級别的法院自身不守法,這是很難想象的。”魏曉娜說。
救濟途徑,并非沒有嘗試。劉忠林的表姐夫王貴貞,在他服刑時就為他奔波申訴,并拿到再審決定書。去年下半年,王貴貞帶着他上北京,先後去過最高法院和最高檢反映問題。“最高法院沒找到人,是吉林高院駐京工作人員接待的,登記了一下,說會反饋給省高院。最高檢的工作人員看了材料後,讓我們找省檢察院。我們回去後,兩邊都沒有收到反饋。”王貴貞說。
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查閱資料發現(?),未能聯系上吉林高院方面對此置評。3月28日,記者來到吉林高院,通過門衛室聯系采訪無果。深一度前後多次撥打吉林高院新聞發言人趙英的座機和手機,均無人接聽,對其發送采訪短信和電子郵件,亦無答複。
△回到會民村,老常家包餃子為劉忠林接風
沒有洗去的“污點”
打工屢屢受挫,拒絕他的理由是:“你有‘污點’,我們不能要你”
官司遲遲不結案,像一塊巨石壓在劉忠林心頭。“很長時間他都有抑郁症狀态,我們都怕他出事,”王貴貞說。
這一年來,劉忠林在王貴貞家、老常家、小姑家輪流住着。住的最習慣的還是老常家,因為劉忠林在會民村長大,熟悉這裡的一切。盡管埋屍地點就在一箭之地,他毫不介意。“我沒有做虧心事,我怕啥。”
老常說,劉忠林住他家時不愛出門,不主動和人說話,“每天在家裡悶着,看看電視,玩手機,要麼就是發呆。有時心情煩躁他就亂走。有一次,他亂走上了山,迷路了下不來。害我們找了半夜。”
3月24日,在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陪同下,劉忠林回到會民村。他在村裡行走,一些年紀大的村民都記得眼前的劉忠林就是當年的“小胖子”,主動跟他打招呼。
“你們相信當年那個案件是他(劉忠林)幹的嗎?”
“那咱也沒看着,咱也不能說是他啊。”村民的回答莫衷一是。
但死者家屬觀點,跟過去一樣鮮明。“公安局的人和記者來的時候,我們都是實事求是說的。咋回事就咋說。”鄭殿榮的哥哥鄭殿臣對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重申去年接受采訪時的說法:鄭家人認為劉忠林并不是兇手,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踩着稭杆碎葉和玉米地,劉忠林走到的“家”位置。屋子被裸露根茬、光秃秃的玉米地包圍,統共三間房,牆裂瓦殘,門窗洞開,沒法住人。劉忠林鑽進去,推開北屋的門,碎玻璃“哐哐”往下掉。
“在别人家呆着總不是長久之計,長久之計還是自己家有房子,隻能靠自己掙(錢)。你把房子蓋好了,你才有一個家。”他說。
在他剛出獄時,老常和他找過村委會,領到一張家庭困難的證明。劉忠林揣着字條去鄉政府領1000元的救濟金,碰巧放假,錢沒領到。事後他再去找,沒能找到管事的人,他一懊惱,把字條都扔了。
他不好意思讓親戚白養,于是嘗試打工。去年5月,王貴貞帶着他去了内蒙古,起初,他困在小旅館裡,不看電視,也不出門。他不想讓别人知道他蹲過監獄,但總有人覺得他跟新聞裡的那個人很像,跟他搭讪。他的反應是不吱聲,直接走開。
“他後來不願跟我,自己找了個修路的活,幹了一個星期就走了。”王貴貞說。對此,劉忠林含糊其辭,并沒有對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解釋具體原因。王貴貞猜測,修路的包工頭可能知道劉忠林蹲過監獄,所以讓他離開。
後來他揣着身份證坐火車去了深圳。劉忠林的親哥在那兒打工當保安,他已20多年來沒有回會民村,但是跟老常有聯系,劉忠林一出獄,他就接到了通知。“他哥沒讀過書,當年劉忠林出了事,他哥跑了幾年沒結果,就去打工。出去之前把房子都賣了,我一想,将來劉忠林出來哪住啊,就把房子贖回來了。”老常說。
在深圳,劉忠林找了份安裝手機充電器的工作,月薪四千。工資比他哥還高,不過,這活他哥幹不來,他卻能勝任。他在監獄裡學會不少技能,諸如電焊、門窗安裝之類,但都是力氣活。
但沒多久,他就被炒了鱿魚。因為查出他有“殺人犯”的案底,管事的人對他說:“你有‘污點’,我們不能要你。”
一氣之下,劉忠林離開深圳,回到遼源。
在老常家過完年後,他去了長春的遠親老崔叔那兒。老崔把他安排在一個小工廠,每月保底1500元工資。他的日常工作是把尿素倒進機器,再把攪拌後形成的尿素溶液灌入塑料瓶,再把塑料瓶裝進大桶。每裝完一個3噸的大桶,計件100元。
穩定的新工作讓劉忠林平和下來。“現在想的就是掙錢,早一天蓋房,”但他又說,“我也不知道掙到猴年馬月,才能蓋起新房子。”
“耽誤這麼多年,不能再耽誤了,案子不結,上不上下不下的,怎麼辦呢?”老常的妻子對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表達了親戚們的擔憂。
去年4月,再審開完庭後,王貴貞和老崔打過一個賭。王貴貞信心滿滿,十天半個月,案子準會宣判,老崔則說未必,沒準要拖個一年。現在的局面,讓王貴貞挺尴尬。
“他現在不理我,跟我斷了電話聯系。可能覺得我沒把事辦好。”王貴貞說。
劉忠林卻對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說,他不怪王貴貞,知道他幫了很大忙,也盡了力,況且判決不是王貴貞說了算。“幫過我的人,我都記着。”他說。
出事那年,劉忠林還沒有媳婦。出獄後,他嘗試處對象。是個帶小孩的女人,王貴貞牽的線。雙方見過兩次,後來保持聯系,但互動并不多。女方對案子的進展很關心。
劉忠林說:“結婚的事,不敢想。你想你還沒有結案啊,人家怎麼能接受你呢?”但這個女人的關心也讓他感到一絲溫暖,她告訴劉忠林:“我真的希望你的案子,早點出結果,不要再流浪,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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