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小說,一般從環境、情節、人物三要素着手。我們知道,小說的環境對情節的發展、人物塑造有着直接的關聯:故事情節需要放在恰當的環境裡才能合情合理地展開,足夠多的情節推移才能使人物形象立體呈現,進而才能呈現出作者想表達的主題。
“環境”可分為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社會環境是指時代、地域等,自然環境是指季節、天氣等,二者結合就形成了作品中的典型環境。以《紅樓夢》為例,我們需要關注的典型環境是賈府。賈府是一個什麼樣的環境呢?它是封建時代居于京城的一個貴族府邸,府中既有主子也有奴仆。在賈府這個大環境下,又有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小環境,即他們各自的住宅。
是人都需要居所。曹雪芹精心為他筆下的每一個主要人物安排了住所,每一座庭院的位置、布局、結構等等,甚至于屋内的陳設。每有新人來到賈府,比如劉姥姥、寶琴、邢岫煙等,就以他們的眼光重新審視一下這些房子。每一所房屋都是其主人情感和性格的影射,可以說是“房如其人”。
林黛玉·潇湘館
潇湘館的典型植物是竹子。當大觀園竣工驗收,賈政等遊到潇湘館時,“忽擡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潇湘館的竹子首先就讓人聯想到林黛玉纖巧的身段和弱柳扶風的步态;“湘妃竹”上斑點的傳說又與她“還淚”之說契合,娥皇女英為丈夫淚盡而亡,绛珠仙草為報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也是“淚盡夭折”;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借竹子塑造了她清高孤傲的性格。竹子被稱為“歲寒三友”,又是“四君子”之一,它亭亭玉立,剛勁有節,這些特征令很多文人雅士借竹來抒發自己清高的情操。黛玉也愛竹:“我心裡想着潇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映着一道曲欄,比别處幽靜。”這種“幽靜”其實未嘗不可以理解為她的“遺世獨立”,希望在賈府這樣一個“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喧鬧環境中為自己尋得一塊清淨之地。在這個環境中,她可以安頓自己的靈魂,讀自己喜歡讀的書,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不必曲意奉承,不必擔心說錯話做錯事而“被人恥笑了他去”。
觀察整個潇湘館,不像其它院落一樣有各種色調的花草,這裡後院種有梨樹與芭蕉,前院似乎唯一的植物就是竹子,形成一種非常純粹的綠。而這也象征着林黛玉的性格:純粹,不容雜質,清高孤傲,不肯“與世推移”。她的在賈府的處境其實和屈原“世人皆濁我獨清”是類似的。在賈府,上上下下人人都長着一雙勢利眼,她一個孤兒,在賈府本就是寄人籬下,按這些人的邏輯,她不是應該似迎春般逆來順受嗎?可是林黛玉偏不,她就是要按着自己的意願活,就像屈原擲地有聲的“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林黛玉也在自己的詩中追問“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她想要一個幹幹淨淨的地方,那裡沒有虛僞,沒有爾虞我詐,但顯然賈府并不是這樣的存在。于是,屈原隻能遊走于江潭,而林黛玉漸漸也就成了賈府上下的口中那個尖酸刻薄難相處的人。其實這兩個人隻要稍微妥協一下就好了,放棄一些自我,放棄“出淤泥而不染”的追求,屈原不要老想着挽救楚國,林黛玉也不要老想着“質本潔來還潔去”,就成為衆人想要的乖巧樣子,這樣就好了。可是屈原不願意,林黛玉也不願意,這就沒辦法了,高潔的性格注定會遭遇多舛的命運。
滿院的竹子,從光線上看,也會讓人産生冷清之感。在三十五回中,林黛玉“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吃畢藥,隻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來,滿屋内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這樣的光線與林黛玉的心境也是一緻的:在她心中,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這是基于她在賈府的處境而形成的自怨自憐。她一直是以寄人籬下自居的,日常看到的聽到的又都是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事情,在這樣的環境中她很難成長為一個陽光開朗的人。對應十七回,其實曹雪芹一開始就刻意将潇湘館設計為“小小三間房舍,一明兩暗”,“明”少而“暗”多,這本就是她生活的常态:孤苦無依、暗自神傷是林黛玉的慣常情緒,于是曹雪芹特意讓林黛玉的卧室處于幽暗之中;但這種暗又非絕對的暗,因為賈寶玉、紫鵑還是能夠讓她感受到人世的溫暖,所以“一明兩暗”正與她的心境相合。
賈寶玉·怡紅院
怡紅院是大觀園内最精緻的房屋。
初入怡紅院,首先見到的是一個滿面含笑的女孩兒,是一幅畫。從這一個布置上馬上就能感知到房屋主人的天性,愛女孩兒真是深入到了他生活的每一個細節。
怡紅院的色調是紅,是暖,四時花開不斷,光線也是明亮的,這正如賈寶玉的性格。儒家文化觀念強調“男子有為”“修身治國齊天下”,被寄予家族厚望的賈寶玉卻是打破這個理論的人。他鄙棄所謂的功名利祿,憎惡“仕途經濟”,被賈政視為“不思進取”。但賈寶玉的思想是自由靈動的:對女孩兒,賈寶玉永遠有用不完的熱情,無論是主子階層的姐姐妹妹,還是丫鬟階層的各色人等,甚至于隻有一面之緣的陌生女孩兒,賈寶玉都能真心實意地尊重、珍惜她們;對長輩他也是真誠的,日常哄得賈母、王夫人等開心,對賈政、賈赦、賈珍等也并不陽奉陰違;況且他也并不是真不愛讀書,《莊子》《詩經》他都能讀出自己的體會,“雜學旁說”他也能如數家珍且能活學活用,他隻是不願按大人規定好的書去讀而已。總之,怡紅院明亮的色彩就是賈寶玉明朗性格的體現。
怡紅院獨有的房屋内部格局是内嵌式牆壁,可謂獨家定制:“隻見四面牆壁玲珑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琴、劍、懸瓶之類,俱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鏡子也是嵌在四面雕空紫檀闆壁中間,且有西洋機括,可以開合。再者,“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确實是要像這樣精緻的房子才配得上賈府掌上明珠居住在裡面。賈寶玉深得賈府最高權力階層(賈母、元妃)的喜愛,尤其是賈母,她恨不得把所有的愛都給予賈寶玉,所以,這麼一個被疼愛的貴公子理應有大觀園内最精緻的房子。
這間曹雪芹花了最大想象力構建起來的房子,那堵平整的牆壁是最可圈可點的一筆。這樣精緻平整的牆壁正是他追求完美無缺的性格體現。從本質上講,林黛玉和賈寶玉是一類人,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正因如此二人才得以形成靈魂伴侶,彼此認對方為知己。二人最大的相似點在于對“潔”的追求。林黛玉自不待言,前文已作分析,賈寶玉同樣是有“精神潔癖”的一個人,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挨打後借養傷之名名正言順在大觀園厮混,“或如寶钗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隻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将别的書焚了。衆人見他如此瘋颠,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由此可見,在整個大觀園中,隻有二人對“男人”的定義是一緻的,其餘人都認為男人應該“立身揚名”,或者應當為此早做準備,隻有寶黛二人認為身為男人不必如此;進一步講,二人在對“人”的定義上也是一緻的,其餘人都認為人“該怎麼活就怎麼活”,隻有這二人在踐行“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寶钗做不到這樣純粹,她的修養決定了她要顧及周圍人的感受,這樣勢必會泯滅掉一部分自我,史湘雲、探春也是,所以在賈寶玉看來,這樣的女兒就不再是“清淨潔白”的,隻有林黛玉才不考慮其它,一心隻活在二人的獨立王國裡。這樣純粹的愛是賈寶玉喜歡的,沒有一點雜質,就好比他房裡的那平整的牆面,清清爽爽、幹幹淨淨。
隻是站在上帝的視角,這二人的幸福是需要前提的:前提是賈府永不敗落,使二人永遠可以不為生計擔憂;前提是他們永遠不要長大,這樣就可以從心所願而不會被人指責有違禮儀。我們可以設想,假如林黛玉有朝一日也關心起柴米油鹽了,那樣的林黛玉必不是賈寶玉喜愛的林黛玉。
探春·秋爽齋
秋爽齋給人的典型印象是“大”和“滿”。四十回這樣描述:“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地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内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着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着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挂着一副對聯,乃是顔魯公墨迹,其詞雲: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内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珑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挂着小錘。”
這一段文字反複在強調秋爽齋的“大”:不隔斷的三間屋、大案、鬥大的汝窯花囊、大幅的畫、大鼎、大盤、大佛手,連同院中種的植物也是大的,是高大的梧桐。其次是“滿”:案上磊着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内插的筆如樹林一般;花囊内插着滿滿的白菊;大盤内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珑大佛手。如此開闊的空間竟然被探春布置得滿滿當當,這樣的陳設風格與林黛玉、薛寶钗都不一樣的。
這與她的出身有關。衆所周知,探春是趙姨娘所生,趙姨娘是那麼一個不着調的母親,賈環又是那麼一個扶不上牆的弟弟,所以其庶出的身份一直都是她繞不過去的心結。按說在賈府的勢利眼中探春是容易被小看的,但是她的品貌、氣度、才華使得她不允許自己被小看,所以表現出來她就異常自尊自愛甚至略為自負。在日常起居中,探春比别人更在意她“主子小姐”的身份——越缺乏什麼就越強調什麼,這在心理學上被稱作補償心理。我們就會發現探春任何時候都在以小姐自居:對賈環、趙姨娘,她刻意劃清界限;對賈母、王夫人,她盡量靠攏;對平兒、王善保家的、迎春屋内的丫頭媽子等,她随時都在向她們昭示她小姐的身份。基于這樣的心理,我們就可以知道她之所以喜愛這樣的“大屋”,再配上滿滿一屋子的字畫古董等,無非就是在向所有人昭示她賈府三小姐的身份而已。
薛寶钗·蘅蕪苑
蘅蕪苑的特征是“淡”。
薛寶钗房外是滿院的香草。“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房内陳設卻簡單至極:“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隻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着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奁茶杯而已。床上隻吊着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這樣的房子在大觀園中顯得與衆不同,灰白黑的單調色彩,在賈母看來也是“使不得”的,并說:“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 但這樣的房間布置,和薛寶钗詠白海棠“淡極始知花更豔”的審美取向是一緻的,說明這個“淡”就是她有意的選擇。
這也正是她為人處世的态度:她與人交往總是淡然處之,從不刻意疏遠誰,也不和誰特别親近,表現出的永遠都是溫和的樣子。她詩裡描述的海棠是“珍重芳姿晝掩門”,這未嘗不是她自己的寫照;第八回中,寶玉看到的薛寶钗是“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绫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随時,自雲守拙。”這樣的日常妝扮說明薛寶钗所欣賞的美就是一種淡雅、素樸、中庸之美。
這也與薛寶钗的出身有關。薛父已死,薛寶钗是薛家正出的獨生女,其家庭地位早已不言自明。她根本不需要像探春一樣用一些外在的物質來強調自己的身份,相反,薛寶钗似乎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她要泯滅周圍人對她“身份”的注意。薛家是商人出身,在賈、史、王、薛四大家庭裡,其餘三家都是“富且貴”,隻有薛家是隻有“富”。商人在古人眼裡向來作為貶義的存在,很容易被貼上類似“暴發戶”“顯擺”“沒修養”這樣的标簽。其實寶钗的哥哥薛蟠就是人們印象中典型的商人的兒子,用錢來擺平一切,“薛大傻子”“呆霸王”。薛寶钗有這樣一個聲名遠揚的哥哥,想必她内心也很畏懼别人把自己與哥哥視為一類人,所以在日常行事中已養成了刻意儉樸的習慣,并早已内化為一種自覺。觀察一下便可得知,薛寶钗所有為人處世的言行都與她哥哥完全相反,一個是隻知吃喝嫖賭的混混,而另一個卻是飽讀詩書工于女紅近乎完美的大家閨秀。也許薛寶钗所做的一切都隻為不要成為她哥哥那樣的人:哥哥喜歡揮金如土,用錢擺平一切,自己就不要讓錢在自己的生活中有太多的痕迹;哥哥沒文化,自己就要讀很多書;哥哥性格暴躁,自己就要性格溫和。曆來如此,在自家已是如此,更何況在賈府。所以她的房子不僅在賈母看來“使不得”,以我們的眼光來看,都委實太清貧了些。
很難說這樣的蘅蕪苑的素淨是她有意為之還是習慣使然。在大觀園所有女孩子裡,寶钗是最精于人情世故那一個,她對人心,對人情,對各種複雜的人際關系都有着準确的預判,并能從容應對。這與她的成長環境不無關系:從小喪父,哥哥又是那樣的不靠譜,家中又有那麼大的基業,她隻能提前長成為大人。所以我們才能看到薛蟠并不像個哥哥,薛寶钗反而時時刻刻都像一個稱職的姐姐,得提醒他、糾正他。她每每對賈寶玉、林黛玉的規勸在賈寶玉看來是染了須眉濁物的餘毒,但若我們再次站在上帝的視角來加以評判,其實寶钗的規勸都是對的。歸根到底,無非是因為她比園子裡的所有的人都更早地被拉進了大人的世界,因而“懂事”更早而已。
薛寶钗是一個極度清醒的人。平日行事,她似乎隻做“對”的事情,說“對”的話:她知道老太太愛看什麼樣的戲,于是自己就點了那樣的戲;她知道老太太愛吃什麼樣的食物,于是它剛好就是她想吃的;她明知道金钏是為什麼而死,但她就能自圓其說地把王夫人勸得心無愧疚;她清楚自己的地位,知道自己的才華,也明白自己的命運是由家長們掌控,所以她才寫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這樣的詩句。在她看來,無論什麼事情,“上青雲”都是需要“好風”相送的。誰是那陣“好風”呢?就事件結果來說,薛寶钗就比林黛玉更為智慧:林黛玉在日複一日的争風吃醋中把自己搞得形單影隻,而薛寶钗卻早已在“不争不搶”中得到了一切,包括林黛玉的感激。
結 語
《紅樓夢》是一本封建時代的百科全書。其“全”就全在無論從哪個角度去分析它,都能讀出深刻的感受。當我們閱讀此書,跟随文字暢想大觀園内一間又一間獨具匠心的房子,自然能聯想到居住其間的人會有什麼樣的性格。除了上述四人的房子,賈府還有别的房子一樣有着明顯的象征意味:比如秦可卿卧室裡的陳設,那幅《海棠春睡圖》讓人很難不把秦可卿歸為某類人;又比如林黛玉初入賈府時看到的榮禧堂,那些禦賜的匾額和郡王的手書無一不是賈府富貴已久的标志。限于篇幅不再贅述。開卷有益,每每翻閱此書,我們總會感受到曹雪芹真是一個卓越的文學家,《紅樓夢》真是“頂峰上的頂峰”。當我們明白《紅樓夢》内關于房子隻是它價值的零星半點,還有服飾、美食、戲曲、醫學、政治、哲學等方方面面的知識有待于大家去探究時,我們會再次深深折服于曹雪芹廣闊的知識面和他超越古今的思想價值。
“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閱曆或許都十分有限,但前人留下的書籍是我們最大的寶藏,它可以延伸我們的生命,豐富我們的見識,站在巨人肩上,我們可以看得更遠。所以,像《紅樓夢》這樣一部大書,值得我們一讀再讀,并讓它成為伴随我們一生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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