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盂鼎銘文 資料圖片
一
有周一代,禮樂煌煌、文采紛郁。孔子曾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青銅器經過夏商兩代發展,到周代達到鼎盛時期,其上鑄刻的品類多樣、内容豐富的銘文,是我們了解周代文明的重要文獻。青銅器作為藏于宗廟,被冀望永傳後世的家族重器,其銘文記載了諸侯分封、官員冊命、訴訟糾紛、家族世系、戰争婚姻、道德說教等内容,涉及周代政治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器主對于銘文的制作有着精心考慮,不論是文字書寫、遣詞造句,還是結構布局,都展現了作者的獨妙匠心。因而,銅器銘文除了具有重要的語言學和史學價值外,也蘊含着豐富的文學價值。研究者很早就重視考察銅器銘文的這一價值。早年肆力于“桐城派”古文,以文學名家的于省吾先生,在轉治古文字學後,即于1932年出版《雙劍誃吉金文選》一書,尤重裒輯文辭高古的金文作品。于省吾先生說:“金文之用韻者似乎《詩》,不用韻者似乎《書》,可與《詩》《書》鼎足而三。”将金文與同時代作品進行文體類比。在該書中,于先生通過點評金文名篇,闡述其文學價值。如著名的骉羌鐘,記載了晉國的韓、趙、魏三家聯合對齊國作戰的重要事件。于先生認為其銘文雖僅61字,卻能将諸多事端詳備記錄無遺。銘文通體多用韻文,詞高聲宏,章法奇變,文氣雄駿,開漢賦之先河。
二
神話、詩歌、散文等先秦文學體裁,在周代金文中均有展現,異彩紛呈。
神話在文學寶庫中占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地位,與小說這一文體關系密切。在周代流行的諸多神話中,“洪水神話”最為著名,廣為流傳。《尚書》《國語》,以及著名志怪古籍《山海經》等,均有記載鲧禹父子治理洪水的神話故事。這一故事在西周金文中亦有記載。收藏于保利博物館的豳公盨,年代屬西周中期晚段,其銘文記載:“天命禹敷土,堕山,濬川。”說大禹受天命平治水土,以息壤堙填洪水,削平高丘,填塞窪地,疏浚河流。這堪稱大禹治水神話的最早記載,保留了我國洪水神話的早期形态。
節奏明快、韻律整齊的四言句式,在周代金文中頗為常見。這與青銅器多為禮樂器的用途相符。青銅禮器常常運用于祭祀、宴飲等重要典儀中。句式整齊、韻文錯落有緻的銘文,讀起來朗朗上口,可與樂舞相配合。西周晚期的虢季子白盤銘文,通篇基本以四言為句,以陽聲字入韻,描述子白的戰功和周王的賞賜。後段更是運用排比句式收尾:“王賜乘馬,是用左王;(王)賜用弓,彤矢其央;(王)賜用钺,用政蠻方;子子孫孫,萬年無疆。”銘文音律和美,節奏強烈,氣勢磅礴。類似韻律整齊的四言韻文,在春秋以來的編鐘上更為常見。編鐘銘文往往以“皇皇熙熙,眉壽無期,子子孫孫,永保鼓之”這類押之部韻的祝辭結語,韻聲清幽高遠。
金文韻文多以四言為主,與《詩經》的句式相類。七言詩一般認為起源較晚,不會早到戰國時期。下面談到的這件時代屬西周中期的毛公方鼎銘文,則提供了探讨七言句式的早期文例,頗值玩味:
毛公旅鼎亦唯簋,
我用厚眔我友飽;
其用友亦矧唯孝,
肆毋有弗順,是用壽考。
銘文說毛公制作鼎簋寶器,用來餍飽朋友;其用以友愛兄弟,更用來孝敬父母,希望無有不順,壽考無疆。董珊先生談及這篇銘文,謂其葉韻嚴密,結構精巧,韻律整齊。銘文前三句是七言韻文,第五句也入韻。如果将最後一行的“肆”和“是”省略,則作“毋有弗順用壽考”。如此,這篇銘文就是四句七言韻文。毛公方鼎銘文也許是偶然出現的七言韻文,但不妨視作七言詩的濫觞。
三
大部分周代金文的文體都可歸為叙事散文。
周代金文中的叙事散文,主要記述周代貴族參與的典儀、訴訟、戰争等事件,展現了較為高超的叙事技巧。西周康王時期的作冊麥方尊,銘文166字。器主作冊麥作為邢侯史官,記叙了邢侯回宗周述職,接着分别參加肜祭和射禮,并兩次得到周王賞賜等事件。銘文首句先交代與述職事件相關的背景,即周王命令邢侯從原來的封地坯(今河南荥陽),遷封于邢(今河北邢台);接着以時間為序,交代邢侯這次宗周之旅的全過程。銘文涉及諸多活動及其場所的轉換,叙事層次清晰。于省吾先生贊其章法完密,文風肅穆典重,冠絕萬世。
西周中晚期的銘文中,有一部分是關于貴族間圍繞土田、奴隸等财物進行交易或産生争訟的記錄,反映了當時社會經濟生活的日益複雜化。研究者多将此類記錄看作約劑或法制文書。這類記錄文字老練、表述清晰,叙事手法多樣,結構富于變化,反映出周代叙事散文已趨向成熟。
裘衛鼎銘文記錄了裘衛和邦君厲兩位貴族之間關于土地的一次争端。恭王五年的正月庚戌,裘衛将邦君厲提告到王朝執政大臣那裡,訴說兩者之間存在的土田糾紛;大臣們通過問訊,确認邦君厲須将土田賣給裘衛,判定邦君厲立誓執行;随後派遣周朝的司土、司馬、司工等官吏帶領人員勘踏土田,确定轉讓土田的邊界;最後羅列兩方參與土田勘踏的人員。銘文完全按照時間順序,交代這一事件發生、發展和結果的全過程。同樣記錄土田轉讓事宜的散氏盤,則采用了不同的叙事方式。該銘記載了周厲王時期散伯從夨伯那裡獲得土田的過程。第一部分先交代夨伯因為殘毀散伯田邑而補償土田給對方,接着詳細記錄勘踏土田的經過;第二部分記載參與土田勘踏的雙方人員與政府官員;第三部分則交代夨伯命令家族人員立誓要将土田忠實交付給散伯。兩銘均包括處理土田訴訟案件的各個環節:訴訟原由、審判立誓、勘踏田界、文書制作等,但散氏盤變換叙事手法,特意将勘界提至銘首,并對勘界過程詳加記錄,顯然是為了起到強調這一内容,凸顯該盤作為土田約劑的性質。
《左傳》是先秦叙事散文成熟的标志,其對戰争的描寫曆來被人們贊不絕口。這種叙事能力可以追溯到西周金文。西周晚期的禹鼎、多友鼎、晉侯蘇鐘等銘文,描寫戰争場面宏大,對戰事描述脈絡清晰,節奏緊張,精彩生動。在屬厲王時代的禹鼎銘文中,禹先講述自己受到武公策賞主管采邑,接着以追叙手法,陳述受賞事功,即對鄂侯作戰獲勝。銘文以“嗚呼哀哉”轉承到對戰事的描述,先強調“天降大喪于下國”,烘托形勢之危急;進而講述鄂侯率領淮夷諸部進犯周朝,周王派王朝軍隊讨伐而陷于困境。禹适時奉武公之命,解救王師于危難之中,攻破鄂國而大獲全勝。銘文在叙述曲折戰事的過程中,兩次直引周王和武公“勿遺壽幼”軍令,将禹親曆的慘烈戰事描繪得曆曆如畫。
這類叙事散文的創作主體,自西周中期以來,開始出現一定程度的職業或階層分化,大緻形成了史官和師氏兩大分野。這兩類創作主體所撰寫的叙事散文,呈現出一定的風格差異。史官長于記事,師氏重于說教。周代史官主要負責制作文書和記錄周王言行,上面談到的約劑文書銘文,多出自史官之手,可見其善于曲盡描述,鍛煉成文。最能體現史官叙事風格與技能的,當屬西周恭王時期的史牆盤銘文。該篇銘文長達284字,分成兩段,前段稱頌文、武、成、康、昭、穆以及時王的功德,後段記叙史牆家族六代的事迹,語言古雅,構思精巧。對每位人物均以高度凝練的詞語概括其品德與功績,如“憲聖成王”“宏魯昭王”“青幽高祖”“柔惠乙祖”等,深刻展現了史官的才學。師氏主要掌管教育。按照李學勤先生說法,西周時期教育不分文武二途,師氏既是學官又是武職。師氏所作金文,喜歡以“王曰”或“王若曰”的方式,引用周王訓導,尤重在記言中進行說理宣教。如時代與史牆盤相近的師載鼎銘文,以“王曰”直述周王贊賞師載能夠引導匡正穆王,使之樂德。通篇通過反複強調“德”的思想,申明德教的重要。這兩類創作風格,開啟了我國叙事散文和說理散文的先河。
(作者:何景成,系吉林大學考古學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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