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新京報記者 羅東
手機自拍的曆史,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你還記得嗎?曾經,一張比較典型的自拍照用的是前置攝像頭“磨皮自拍”,而人呢,嘟着嘴或眯一隻眼,修長的臉、下巴。受推崇的自拍視覺換了一波又一波。如今前置攝像頭的“磨皮自拍”漸漸被冷落了。
鏡子也被用來布置人造“天空之鏡”,人與天在此合一。還有人拍攝索性就扛着鏡子出門。無鏡面,不自拍。有鏡子,似乎就有拍一張照片的沖動。
不同拍法的“鏡面自拍”“鏡面穿搭”
由書評君讀者為本文拍
來自Bing圖片、百度圖片的搜索頁面。
青海、福建、重慶、貴州等國内各地“天空之鏡”照片。除青海茶卡鹽湖外,大多由玻璃鏡打造。圖片來自茶卡鹽湖網、上遊新聞、自媒體福州那點事等。
現在的拍攝,看起來已經進入一個可以叫“鏡面社會”的年代。我們不如就聊一聊鏡子。過去,“照鏡子”的動作在室内隻用來梳妝打扮。鏡面屬于幕後,一個人站在那是處于準備狀态。誰又會想到,鏡子這個器物如今竟然是流行的拍攝神器。
鏡子在近現代史上雖然不太受關注,不過現代世界卻是它參與創造的。很少有一棟建築無鏡。鏡子是一個人每天出門前要面對的器物,也是魔都城市視覺的制造者。在這一過程中,人用鏡子越來越理性,越來越頻繁。由它塑造的鏡面内外兩重空間,裝着人的欲望和幻想。“鏡面自拍”“天空之鏡”的鏡子是從那裡來的。而那時候的事,不妨就從魯迅說起。
1 鏡子,從“神性”轉向
魯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舊照。
1925年初,魯迅因為翻衣箱,找到快忘掉的幾面古銅鏡子,随後借鏡言說,寫了一篇叫《看鏡有感》的文章。他在文中是直截了當的,将當時排斥外來物的守舊之舉諷刺了一番,“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仿佛彼來俘我一樣”。在他看來,玻璃鏡正在不可逆地進入尋常人家。
“銅鏡的供用,大約道光鹹豐時候還與玻璃鏡并行;至于窮鄉僻壤,也許至今還用着。我們那裡,則除了婚喪儀式之外,全被玻璃鏡驅逐了。”
在救亡圖存之際,清末民初的知識分子一般會使用新興的“傳統”與“現代”二分法,接受玻璃鏡于他們而言,意味着在器物上從封閉走向開放。而從魯迅的話裡,我們還可以看見另一個差不多同時在展開的過程,那就是,鏡子從“神性”轉向“現代性”。
古人以打磨光滑的青銅為鏡。銅鏡是神聖的、稀缺的,自周代起它長期是祭祀必備品,隻有王公貴族才能享用,而漢代制造水平提高後,銅鏡進入民間生活,它有光線就能産生“人像”“幻象”的特征使人敬畏三分,似乎有一種不可解釋也不必解釋的神秘力量。這當然不是指曹雪芹筆下跛足道人“風月寶鑒”的紅塵奇幻術,而是指一些無處不在的鏡面信仰、禁忌。
電視劇《紅樓夢》(1987)中的“風月寶鑒”。持鏡者是賈瑞。
新娘出嫁,轎内會備一面銅鏡,“銅鏡團圓”,驅除邪氣。家人去世,用銅鏡作陪葬品,像筆記小說集《西京雜記》就記錄一墓“器物都無,唯有銅鏡一枚”。
(該書也記有秦始皇的“照膽鏡”,傳說能見人肝膽)
到了20世紀,人們哪怕在洗漱梳妝中已經改用玻璃鏡,在這些神聖的、需要儀式的領域也離不開銅鏡,所以魯迅才會說“除了婚喪儀式之外,全被玻璃鏡驅逐了”。
除了婚喪儀式,銅鏡的神性也影響着婚喪外的大多數日常生活,比如門框上挂鏡辟邪,在門的基礎上再加一道防線,将門内門外兩個世界嚴格分開,門内是值得信任的、需要被保護的世界,門外是必須警惕的世界。再比如,夜間不能照鏡子,必須收藏起來,否則會影響氣運,打雷天也不能照鏡子,不然會得罪雷公。當銅鏡換成玻璃鏡,這些信仰、禁忌也并未完全退出。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夜間的上海。
鏡子在中世紀及其以前的歐洲,同樣被賦予神性。如果一個現代人不再相信鏡面由彼岸的神秘力量塑造,那麼就可能接受了“現代性”的召喚,将它等同于并無任何意志的器物。即便不知諸如光學反射等道理,也不會敬畏鏡面。即便像祖先一樣在鏡子的背面刻上文字、圖案,多半也隻是為了視覺審美或紀念意義,因為這樣才能制造差異,與同類批量産品區分開來。
也可以說,一個人完全可以選擇物盡其用,用鏡面為自己服務。以往的信仰或禁忌,當然也是為了得到幸福、避免危險。但是,就像馬克斯·韋伯說的,現代性的基本邏輯是理性化,它實現于個人有目的的行動,而此處“目的”是可見的、可證僞的,而不在虛無缥缈的“彼岸”,盡管他也看到,宗教性的倫理也可能變成一種天職感召。顯而易見,站在鏡子面前,控制畫筆的線條、把握粉底的分寸,已經不同于小心翼翼顧慮鏡子怎樣放置才不破壞氣運。
2 鏡面,進入現代世界
隻不過,在曆史上,鏡子告别神性而進入現代世界後,它就和許多現代器物一樣成為被反思、被批判的目标或間接目标。
19世紀,巴黎“拱廊街”,行人與他們在商鋪鏡面裡的身影。
與魯迅差不多同時代的瓦爾特·本雅明就在他的《巴黎,19世紀的首都》一書中将巴黎描述為鏡子之城,對城中的“拱廊街”和咖啡館進行刻畫,随處可見的玻璃窗和鏡子,讓“在一個女人看到一個男人之前,她已經從鏡子和玻璃裡看了她自己十次都不止。這個男人也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這個男人在這樣的地方看看他的影像肯定比别的地方快”。他批判它們鞏固工業文化,因為時刻在提醒都市男女在這個文化系統裡什麼才是正确的、得體的。
現代主義建築的主要倡導者勒·柯布西耶則認為,建築的曆史就是為光線而鬥争的曆史。土地不能生産,但是空間能生産。在城市土地空間受限的條件下,能反射的玻璃是打開空間視野、改變亮度的現代元素。俄裔美國作家安·蘭德1943年小說《源泉》的主人公建築師霍華德·洛克,即使在學校反抗、反叛之時,圖紙上的素描也是一座玻璃和混凝土組合的建築。他想象一張寬幅的圖紙,“上面聳立的灰色石灰石高牆,牆上裝有長長的帶狀玻璃”。
由安·蘭德同名作品改編的電影《源泉》(The Fountainhead ,1949)畫面。
到了20世紀50年代,新事物“玻璃幕牆”大量出現在美國等經濟體的大城市中心,引領建築風尚,調節色調、光線、空間,讓建築随陽光、月色、雲彩而流動。鏡子在城市的密度,自那以後高過此前任何一個年代。
而在中國社會,一度停滞的城市化在20世紀80年代重啟,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和1998年的城市商品房改革加快了這一進程。按照陳映芳在論集《城市中國的邏輯》的觀點,此時建設什麼樣城市,有的想象來源于曾經作為前沿摩登城市的上海,有的來源于西方大都會。玻璃幕牆便屬于後者。大型鏡面更是遍布服裝店、超市、商場,以及運動和美體室等場所。
《城市中國的邏輯》,陳映芳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5月(暫無新版可夠買)。《巨獸:工廠與現代世界的形成》,[美] 喬舒亞·B.弗裡曼著,李珂譯,索·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20年5月。
這些鏡面共同成為金融業、服務業和高新技術高速增長的标志。處于産業鍊中上遊的城市争先恐後增加鏡面。工廠建築則退居邊緣,被認為是僵硬的、落後的。有曆史學家如喬舒亞·B.弗裡曼在其《巨獸:工廠與現代世界的形成》裡就說,在整個20世紀後半葉,工廠與社會隔離。在此時,鏡子和“人”一起繼續理性化。
人們不隻是在家裡,即便是在街上、在商場、在寫字樓,也随時按照标準調整自己的衣裝和妝容。在屋内屋外四處可見玻璃的環境中,更多人習慣了經常從那裡看見自己、檢視自己。這一過程一直在繼續,鏡面不斷進入新的領域,包括參與拍攝。拍攝完成的那一刻,自拍者或被拍者已經在鏡面裡多次見過自己,調整過自己。每個表情和動作都是可控的。
現代城市有反射功能的電梯側闆。圖為《重慶森林》(1994)劇照。
3 “鏡面自拍”:調整全身每個細節
20世紀40年代,攝影師金石聲的對鏡自拍。
在鏡子面前,調整表情、手勢和動作,用手機後置攝像頭而非前置攝像頭,戳按鈕拍下一張半身或全身“鏡面自拍”。稱它恍若一夜間大受歡迎也恰當,因為哪怕隻是回到五六年前,鏡面自拍照片也非常罕見。
鏡面褪去神性後,“照鏡子”這個動作在室内生活中隻用來梳妝打扮,用歐文·戈夫曼在他那本《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裡衆所周知的叫法,這裡屬于幕後,處于“見不得人”的準備狀态。一切準備好後,才打開門。而對着鏡子拍照,早些年也隻是明星藝人的做法,他們高度自信,被化妝師、助理圍着,了解如何笑,以怎樣的表情才能産生優雅、自然或搞笑的照片。大多數自拍者顯然不是他們。
《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在1988、1989年的兩個最早中文版本。左邊譯者是徐江敏。右邊譯者是黃愛華、馮鋼。2016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重版。
當自拍者決定要拍攝一張鏡面照之時,得克服扭捏、猶豫等這些“情感”上的顧慮,将拍照視為要實現的唯一目的。在整個過程,自拍者盯着每個細節,随時能按需調整姿勢、表情,對照片結果完全可預知,并不太可能存在不确定性。這一切隻需要一個人就能完成。當然,這并不意味着就全面獨立,如果說參考多數人或小衆群體的審美标準也是一種“協作”。自拍者獨立完成拍攝,周圍無人審視、觀看、幹預,可以大膽地反複擺pose,不斷試錯。
在拍照這件事上,我們或許會形成一種感知,那就是,在鏡子面前好像比任何時候都更能掌握照片裡的“我”。
電影《一一》(2000)劇照。
以往“被拍攝”,畫面取決于拍攝者的技術、審美和投入度。若不是善于或經常與拍攝打交道,我們無法知道自己會被拍攝成什麼樣。膠卷、數碼、卡片或單反的拍攝都隻能完成後才能挑選照片。自拍改變了這一切。如果說自拍者舉起手機,盯着屏幕,能在前置攝像頭裡調整和展現的,還隻不過是臉部或上半身,那麼對着鏡面,能在後置攝像頭裡調整和展現的将可能是全身。臉,不過隻是一部分。即便這還取決于鏡子面前的房間面積,面積越大拍攝範圍越可能大,但是隻要人能站立,就可以拍出鏡面照。
誰曾想,被用來擴展城市建築視覺空間的鏡面,如今也被用來拓展照片的空間。這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拍法。電影裡便偶有出現。不過,天南地北能有如此衆多的鏡面參與空間拓展,必然是史無前例了。也不知,所拓展的空間,在面積上是否可以湊成另一個世界。
這讓人想起,劉易斯·芒福德過去在《城市發展史》中說的,城市“将權力轉換成形式,将能量轉換成文化,将無趣的事轉換成鮮活的藝術符号,将生物繁殖轉換成社會創造”,在現代城市,鏡子是這些功能的參與元素。參照他的說法,洗漱間、衣櫃甚至商場試衣間的鏡子,參與手機拍攝,将動作、表情或穿着轉換成形式、身體創造。
4 “天空之鏡”:消失的土地
茶卡鹽湖“天空之鏡”照片。圖片來自茶卡鹽湖網。
碧波之上,彩雲之下,懸着一面“天空之鏡”。在它的盡頭水天共融。這就是風靡至今的“天空之鏡”照片。而在南美玻利維亞的“烏尤尼鹽沼”和國内青海的“茶卡鹽湖”,倒是并無躺着一說。湖水幹涸後,自然有一層以鹽為主的礦物質硬殼,湖面的反射能力讓它像鏡子一樣。說躺着,是因為效仿它們的地方在岸邊安裝了一面玻璃鏡,與湖面、天空大緻平行,更有甚者也沒有湖面。
在遙遠的從前,古人在水裡看見了自己,從此用水照影,之後就有了鏡。漢字的“鏡”也源自盛水的銅器鑒。有水,才有鏡子。有水面,才有鏡面。有“水中月”,才“鏡中花”。現在,鏡子從家庭生活和城市建築蔓延到山水間,回到它最初誕生的地方。
20世紀20年代,杭州。照片中的三位女性在雨後站在塔旁,也拍攝出一種“天空之鏡”的意境。
人與“天空之鏡”的拍照,是與天空、彩雲及其鏡面倒影的搭配。鏡面塑造了一種萬物的自然秩序。進入照片的一切元素看起來似乎都是“原滋原味”而未經人為開發的。拍完,人們或許會感歎一句“好美”。而“好美”不隻是指自然風景美。
“天空之鏡”照片中的“人”,飄在鏡面上,恍若與天共舞。地勢越平坦,視野越開闊,這一效果也就越顯著。這當然不是說,來拍照的人都是在追求古老的“天人合一”政治哲學或生态哲學,人們無非是認為“天空之鏡”好玩、好看,畫面是幹淨的、不俗的,更是有仙氣的,有點神秘。加之是網紅打卡點,好奇就來了。這聽起來有點自然主義。不過剛好相反,在這裡,仙氣、神秘的效果不符合自然秩序,因為它們有個統一的條件,那便是讓土地消失,人隻與天合一。
鏡頭與鏡面垂直,或者有較大傾斜,而不會對着鏡面,與“鏡面自拍”拍攝不同。可見,“天空之鏡”不是為了擴展空間,相反,它是用鏡面來縮減空間的。被縮減的是鏡子反面擋住的土地部分。那部分被認為是普通的、不自然的、不好看的、被破壞的,甚至是雜亂無序的。
當然,土地就在鏡面的背面和四周。一個人前往“天空之鏡”後會恍然大悟,“假的”“原來這麼簡單”。如果作為遊客,可能會後悔、吐槽,被欺騙了。大概隻有作為不在乎整體環境的拍攝者,看重照片效果而非現場觀感,來此一趟才更可能接受眼前的舞台搭建。當一個地方的“天空之鏡”成功模仿水面後,其他地方隻需要複制且難免批量複制。它們高度相似。這也難怪一個景區盜用它處的“天空之鏡”宣傳畫也不會違和。實際上,拍一張“天空之鏡”照片在技術上并不難。使用一塊小鏡子置于鏡頭前方就可以實現。實在不行,還可以将照片倒置,使之模糊,再與原圖上下拼接。何況還有一鍵“特效”。
“天空之鏡”的構圖是神秘的,但是,背後的一切是簡單的、可批量複制的。也可以說,通往“天人合一”的神秘之路,是由一切平常的事物和邏輯鋪就的。人人都可實現。而這也是鏡子的理性化特征。
5 扛着鏡子,在世界行走
《渎神》,[意]吉奧喬·阿甘本著,王立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2月。
吉奧喬·阿甘本在《渎神》裡描述說,鏡面裡的影像因為不是實體,也就不具備任何連續的存在,“我們也就不能用任何區域性運動把影像描述為運動”。鏡面成像取決于人在場。所以,他還說:“像光随光源而時刻更新那樣,我們也可以說,鏡中的影像,随觀看者的在場而時刻生成。”影像是短暫的、缥缈的、虛幻的,它們随時可能轉瞬即逝,除了在場的觀看者無人知曉。
不過,如果周圍環境處處可見鏡子,從家裡到步行街、商場、寫字樓,再到衛生間,影像可能接替出現。就像前面說的,這正是長時間以來的現代城市環境。
鏡面參與拍攝後,影像的命運則被完全改變。觀看者,同時也拍攝者,人與鏡頭共同出現在鏡面前,戳完拍攝按鈕,鏡像就是連續的。如果不删除,它就不會消失。于是,影像成為一種新興的大衆藝術品。同樣,這也影響着人在鏡子面前或“天空之鏡”上的表情、姿勢。“我”會反複調整自己,無論會出現多少奇怪的動作,最終都會定于一張“我”希望呈現的照片。
從來沒有一種影像能像它們一樣連續,也從來沒有一張照片能像它們一樣,在成像前被影像中人物無數次凝視。我們仿佛來到了一個可以叫“鏡面社會”的年代。
當然,鏡子終究相對靜止,作為觀看者的照鏡者,将目光從鏡面移開後,剛才的鏡中影像本身不複存在,剩下的不過是一張記錄它的照片。離開鏡子後的“我”,也不再是觀看者,不再審視自己,恢複到日常狀态。所以,拍攝者們越來越不滿足于靜止的鏡子,他們改為扛着鏡子出門,與鏡奔跑,随時随地拍攝、錄像。
我們癡迷于鏡面,癡迷于我們留下的一個可能與真實“我”相差甚遠的瞬間。當這些鏡面可以傳播後,構造了一個圖像世界。用居伊·德波關于“景觀社會”衆所周知的話來說,“出現的就是好東西,好東西就會出現”。然而,他的判斷前提隻不過是過去“少數人演出,多數人默默觀賞”,在今天,大多數人不是他說的“少數人”,他們都深知影像是怎麼來的,以一雙頗具解構風格的眼睛觀賞一切,不會無條件地信任。沒有誰更神聖、更崇高、更了不起。
有意思的是,人們在了解鏡面和照片這些特性的同時,還是在參與。他們不是被所謂的虛幻蒙蔽,而可能隻是将之作為一種視覺遊戲。這樣說,顯然不意味着鏡面拍攝的世界是“平的”。鏡面照片或視頻,依然存在拍攝技術、着裝和打扮的差别。影響它們的是一個人在真實生活中的性格、職業、城鄉背景乃至社會階層。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位旗人女性在照鏡子。
魯迅當年說的鏡子,還在婚喪儀式等領域有一些“神性”,現在的鏡子完全是一個現代理性産物。人和鏡子一起來到現代世界。
在以前的老照片裡,被拍攝者的神情經常隐含着不知所措的“恐懼”,缺乏今人理解的“靈性”。在膠卷出現前,更老的照片因為需要極長的曝光時間,人物隻能闆闆正正坐着。如果說這是對被拍攝、被看見、被審視的驚慌,那麼鏡子普遍進入日常生活後,照鏡子就是一種日常生活事件,人們從中看見自己、調整自己,這樣一種反身性的注視重塑了人、“自己”與他人的關系。
也可以說,是人的流動和交流推動了這一進程。在熟人社會,一般人家極少出門與陌生人打交道,天天見面的是彼此知根知底的家人、鄰居,不太需要經常去鏡面看本人。在這層意義上,即便不談城市建築的鏡子,隻從日常生活上來說,就像魯迅理解的,鏡子也和大多數器物一樣都是中國進入現代的參與者、見證者,它塑造了能自信看見自己并與他人交流的神情。在人、社會、市場和政治還不夠現代之時,器物先行了一步。
當然,鏡面和拍攝的組合有其張力。一方面,在這個“鏡面社會”裡,鏡子讓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能把握拍攝中的身體、神情,更能控制空間和構圖,拍攝最終達到極緻理性。另一方面,人人投入但并不會迷信于“好看”的神話,拍攝的極緻理性也孕育着反思自己的可能。現在,手機前置攝像頭“磨皮自拍”不再被普遍信任,将來人們或許會像嫌棄它一樣放棄鏡面拍攝。
重要的是,拍攝之法是變動的,鏡子是持久的。褪去“神性”後的鏡子,隻是參與了一場自拍變革。由它塑造的鏡面内外兩重空間,有過人的欲望和幻想。
作者|羅東
編輯|西西;張婷
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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