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師範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聯合國際學院(UIC)一節普通的“常微分方程課”上,湯濤拿起筆背過身,白闆上的方程式便從容流暢地舒展開來。在這優雅的形式之下,不僅流淌着他對數學的癡迷和熱愛,還端持着一顆執着于教育的本心。
在與湯濤的交談中,他一直強調興趣對創新人才貫通培養的重要性。任何一門學科都有其魅力令人在知識的浩瀚無垠中徜徉一生。但困難的是:在興趣使然的主動和重複機械的被動之間,我們要如何保留原初的新鮮與好奇?湯濤認為,從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的貫通培養中,要着重把握兩個方面的内容:學生的适度成長和教師育人能力的提升。
中國科學院院士、北師港浸大校長 湯濤
“傷害”越大,成才的可能性就越小
湯濤指出,過早、過量的超負荷認知和學習,極易消耗人才的終身成長。他舉出法國著名數學家柯西的例子。在柯西将終身獻予數學之前,有一段小小的插曲。據說在孩童時期,柯西父親弗朗索瓦的數學家好友便發現了柯西驚人的數學天賦,但好友卻告誡他,在柯西完成基本教育之前不要讓他攻讀數學著作。
天才數學家的成長故事雖顯得小衆,但借此湯濤想說明的是,興趣是需要保護的,應适度為學生的智力發展留白。“如今在基礎教育階段,家長和孩子都太累了。說得淺顯一點,如果一個人天天吃肥肉,待年長一些,他可能見到肥肉就會害怕。”湯濤犀利地指出,在基礎教育階段受到的“傷害”越大,成長為創新人才的可能性就越小。
“咱們這麼大的國家出幾個厲害的科學家,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們喜歡人為地加一些渲染,過度吹捧,整個社會存在這種不正常的氛圍,實際上反而是這種不自然的現象會影響過多人去追求和關注。”湯濤認為,創新人才難以被培養出來的原因之一,是學校、社會過分焦慮。
回顧中學階段的數學知識點,仍然是一兩千年前經典的數學成果,“這些知識點實際上是很有限的,這個階段讓學生對數學保持一種興趣,形成一種思維方式,對它有熱情就夠了。但大多數學生到大學後就會對它失去興趣,原來的熱情變成了壓力、恐懼或者厭倦,他們反而希望做輕松一點的事情”。
這種成長的倦怠現象在其他領域也廣泛存在。例如在體育領域,人口基數的增加,促使個體更加拼搏,長此以往的訓練,容易帶來原創性變少、運動生涯較短、熱情減退等問題。“瑞典著名的運動員瓦爾德内爾,他在大學期間一邊學習一邊打球,那時身邊并沒有特别好的教練,他就自己去鑽研。他善于觀察對手,并将各國的優秀技術重新組合。正因如此,瓦爾德内爾四五十歲仍然還在運動場上比賽。”
湯濤說,這和數學人才的培養現實很相似,我國的人口優勢并沒有被凸顯出來。“人口基數大,但訓練方法或者說選拔人才的方式相對‘野蠻’,很多熱愛數學的人,容易被冗長的題海戰術消磨掉熱情。”湯濤提出假設,如果在中學階段,學生在數學或某個他熱愛的學科上,隻消耗了三分之一的時間和精力,到大學以至今後的工作中就能對該學科仍保持樂趣,以往的學習經曆都會變成美好而非痛苦的回憶。湯濤直言:“所謂數學人才培養,一定要培養他們對于數學的情感。”
教師的精力應着重放在培養下一代身上
計算機時代,數學的很多知識都可以通過視覺或者圖像技術去表現,代數、曲線通過計算機的操作處理變成幾何圖形體結構後,能讓學生直觀地對抽象概念進行理解,增加學生的積極性。“英國一位年輕的數學家、牛津大學教授詹姆斯·梅納德,他很擅長解析數論,有任何問題都會通過計算機去試一試,技術訓練對驗證猜想有很大的推進作用。”湯濤表示,我們中學和大學老師對技術的靈敏度和欣賞度還不夠。
而從高等教育的整體環境來看,湯濤指出:“一些名校每年都會比一比招收的狀元人數,這其實是一件很不上台面的事,它并不能證明誰是最高學府。争論誰第一誰第二,整個社會的角度和觀念是有問題的,沒有把教育和讀書的意義體現出來。”湯濤繼續補充道,現在大學裡還有一個很不好的現象,部分老師把研究放在第一位,對教學的态度是“能不教就不教”,很多教學成果獎都由一些格式化的理論堆積出來,這些成果并不能實質地對教學或專業發展有所幫助。
“在整個機制下,教學的認可度很小,因為科研得到的利益太大了。但我們要清楚地認識到一點,不論是做校長還是做院長、做教授,都應該把自己努力的目标轉移到培養下一代上面去。以前的老師我們稱之為園丁,這個詞提倡的精神概念才是做老師的本義。”
因此,無論是基礎教育還是高等教育,湯濤認為,培養一批會教書、知識面廣的老師尤為重要。每個學校都應該有一些特别優秀的老師,名師不應該靠包裝,應該靠學生的口碑。在湯濤任職的北師港浸大,就有他心目中的好老師。學校中國語言文化中心副教授董鐵柱的國文課深受學生喜愛,每學期選課時,“搶”董老師的課成為一景。
有學生曾在文字裡描述董老師的課堂:“他似乎為學問而生,不僅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而且能用通俗易懂、诙諧幽默的方式準确傳達。傳授知識之于他如堆積木,滿含趣味又樂此不疲……其國文課廣受歡迎,每年選修,總是最早搶完,更有甚者,在‘樹洞’上或購或售。”在湯濤心目中,一名好老師的知識面應足以寬闊,思維應充滿思辨。
在觸類旁通的基礎上持之以恒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拔尖數學人才是小衆的。“靠數學生存、吃飯,這是一小部分人做的事。”湯濤認為,單從數學領域來看,數學人才可分兩類,一類是拔尖創新人才,一類是有一定數學素養的交叉型人才,根據自身情況和培養目标,他們的培養方式應有所不同。
“對于拔尖人才而言,高校在機制體制上要有一定的自由度,比如招生類型、考核标準都需要重新制定。從國内現實的狀況來講,一部分頂尖高校的資源、經驗都比較成熟,他們需要承擔起拔尖人才培養的主要責任。”湯濤進而指出,在這個過程中,其他普通高校若是過多參與,容易降低拔尖人才培養的标準,也容易令機制變得混亂。因而每所學校在人才培養的目标上應有不同的定位。
而對于大多數數學人才而言,在他們的貫通培養過程中,數學作為寬基礎可以和衆多學科進行交叉,這一類人才往往對社會整體發展具有廣泛而重要的作用。“現在的學科發展呈交叉态勢,數學和物理、力學、電子等應用類的理工科更傾向于融通,若是能掌握更多在社會發展中摸得着、看得見的學科,與它們建立更多的共同語言,那麼在解決‘卡脖子’問題的過程中,數學便能發揮更多實際效能,做更多貢獻。”
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尼古拉斯·内格羅蓬特曾說過:“很多工程學上的僵局都是由根本不是工程師的人打破的。因為思考問題的角度比智商更加重要,有突破性想法的人一般都具備跳躍性思維。一般而言,那些擁有廣闊背景、多學科思維以及豐富個人經驗的人,才會具備這一能力。”
在衆多創新人才身上,湯濤認為他們普遍具備三個方面的潛質。一是基本功比較紮實,能夠與其他學科觸類旁通。二是要有接受和自學新知識的能力。世界一直在變化,要不斷更新自己原有的知識體系,“出校園以後,終身學習的能力很重要。所以大學期間應主要培養學生的思考能力、接受能力,該教的知識輸出70%就夠了,剩下的30%需要他們自己有興趣能走下去。能力是大學人才培養的第一要素”。三是要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大家的起步可能都差不多,為什麼有的人能走得更深更遠?所以我們做科研也好,做工程也好,一定要有往下走的精神。”
今年夏天,湯濤花40天時間寫完了《UIC與博雅教育》的初稿。在書稿中,他引用了許嘉璐先生的這段話:“世界上的學者與教授,幾乎有一個共同的性格,就是當自己認識到一個真理後,都會堅持,都會繼續不斷地向前走。因此,雖然當前人類遇到了種種危機,可是,隻要我們抓住教育,教育的普及,教育的提高,教育的博雅,我相信,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無論對于教育本身,還是創新人才貫通培養,每一位教育者、每所學校都應将這樣“繼續向前走”的精神銘記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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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本文刊于《教育家》10月刊第4期,原标題《減少對興趣的“傷害”,培養下一代去解決問題——專訪中國科學院院士、北師港浸大校長湯濤》
文 | 本刊記者 王湘蓉 鄧曉婷
設計 | 朱強
統籌 | 周彩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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