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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今天,
一根貼在牆上的香蕉賣出了12萬美元的“天價”,
掀翻了輿論場,
成為21世紀最具代表性的藝術作品之一。
它的創作者
莫瑞吉奧·卡特蘭(Maurizio Cattelan),
是當代藝術界最受歡迎卻最有争議的“明星”。
他做過很多出格的事——
懸吊動物标本、
将教皇的蠟像擊倒在地、
打造了個純金馬桶,觀衆可随意使用......
出生于意大利一個貧寒家庭,
卡特蘭是卡車司機和清潔女工的兒子,
本與藝術八竿子打不着。
廚師、木匠、園丁,
甚至停屍房的看護員他都做過。
也正因這些經曆,
在看似戲谑有趣的作品背後,
是他對現實的巨大嘲諷和對愛與死亡的思考。
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覽現場
11月,卡特蘭在中國的首次個展登陸北京,
一條連線策展人
弗朗切斯科·博納米(Francesco Bonami),
同時,我們在等待一段卡特蘭的錄音......
撰文 譚伊白
莫瑞吉奧·卡特蘭
“還是被他騙了!”
在發來的音頻采訪回答裡,這個操着純正美式英語、顯得過于年輕的聲音,怎麼聽都不太像今年61歲、在意大利小城長大的莫瑞吉奧·卡特蘭本人。在這之前,我們收到了他的文字回答,但當提出想要音頻時,這段令人哭笑不得的錄音被傳了過來。
類似的惡作劇,他開了不止一次兩次——在個人紀錄片《Be Right Back(馬上回來)》中,他就曾找了個替身扮演自己,接受訪問;2012年,他說想退休了,“我要去睡個長長的覺”,結果四年後帶着一個18K金馬桶又“殺”回了藝術圈。
策展人博納米與一條連線采訪
策展人博納米與卡特蘭在1991年相識,共事30年,他用“Frienemy”(friend“朋友”和enemy“敵人”的組合)來形容兩人的關系,“他甚至有時候都不拿出最厲害的作品給我看,即使我得幫他策展”,博納米好氣又好笑地說。
《無題》,2001
《精迷你》,1991
自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積極創作以來,卡特蘭一直喜歡戲弄藝術界乃至世界。
他取材于現實世界中的人和物,具象、直接、充滿挑釁;擅長玩弄尺寸、打破現實的邏輯,會把貓的骨架做得恐龍一樣大,也會有連一隻腳都放不進的電梯;十分自卑害羞,至今都害怕出現在公衆面前做采訪;同時又極度自戀,常常以自己大鼻子男人的形象做作品。
《第九小時》,1999(圖源來自網絡)
幾乎每十年,他的作品就會掀起一波熱論。1999年,他憑借一尊被隕石擊中的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的蠟像首次獲得國際關注,辛辣刺激卻飽受争議,“簡直是胡鬧!”;
2012年,他将自己近130件作品像“意大利腌肉”一般吊在了古根海姆美術館的中庭,成為當年現象級的當代藝術大展;
而最近一次出圈,莫過于憑借2019年底邁阿密巴塞爾藝術展上,那根名為《喜劇演員》的香蕉,衆人嘩然,“這也能叫藝術?”。
出身貧寒,
30歲才獲得了自尊
帕多瓦是一座古老的意大利北部城市,人口隻有20萬出頭,卡特蘭在這裡出生長大。“我從小就試圖逃離家庭,要不離家出走,要不就躲起來。”家鄉和家,似乎都沒能給他足夠的歸屬感。
《家庭詞典》,1989
《家庭詞典》(Lessico Familiare)這件作品像一件容器,不僅描繪了卡特蘭的成長背景,也承載了這個老城裡傳統意大利家庭的階級禁锢。
它創作于1989年,那時候卡特蘭快30歲,而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件藝術作品。
他半裸上身、比着愛心的照片被放在小小的銀相框中。在意大利,這樣的銀制相框隻有中産家庭才擁有,家裡有孩子上學、新人結婚,就會收到親戚朋友們送的銀相框,父母會把它們放在家門口最顯眼的地方,象征自己的社會地位和人脈。而像卡特蘭這樣的底層家庭,或許在一個很破舊的沙發或壁爐上也擺着相框,“面子要做足了”,至于它的材質又或是如何獲得的,我們不得而知。
卡特蘭雙手圈成的愛心,是另一層諷刺。在意大利語境中,雙手環成一個圈,意味着你想威脅某人甚至置于死地。卡特蘭如同吐出一個秒變形狀的煙圈,巧妙将危險信号換成了愛與和平的象征。
卡特蘭(一排左三)和小夥伴們
童年的卡特蘭,不愛上學、成績糟糕,總是上蹿下跳不斷制造麻煩,朋友們給他起了個昵稱——“Scoiattolo”(意大利語中的松鼠)。
《哔嘀哔嘟哔嘀咘》(Bidibidobidiboo)就是他自己——一隻小松鼠趴在桌子上,背後是肮髒的水池,旁邊一台破舊的熱水器,再仔細一看,這隻小松鼠已經痛苦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哔嘀哔嘟哔嘀咘》,1996
博納米說:“這就是卡特蘭的生活,他連想象成功或大富大貴的念頭都沒有,每天隻求有一口吃的度過一天。”
而作品名的英文“Bidibidobidiboo”,更添增諷刺感,改編自灰姑娘用來召喚仙女并渴望她幫助自己改變生活的咒語,但童話世界裡救贖的話語,在現實生活中卻一點用都沒有了。
作為他早期最重要也為人所知的作品之一,這件作品奠定了卡特蘭創作中诙諧又悲涼的氣質。
生活對于卡特蘭,是罩在頭上的牛皮紙袋,阻隔了光且令人窒息。他曾無數次夢想逃離底層生活,但由于母親生病,他 17 歲辍學養家糊口,做過不少工作——廚師、園丁、護士、木匠,甚至太平間看護屍體的喪葬員,同時還要撫養兩個妹妹。
“成為藝術家之前我活得很卑微,直到三十歲才有了像樣的生活,從過去的狀态中解放出來,并獲得自尊。”
上圖:1998年以流浪漢形象創作的《肯尼斯》 下圖:2021年北京個展現場“本地化”的《張三》
早年的經曆,使他不信任權威并厭惡枯燥、重複的體力勞動,卻為他日後的藝術創作埋下了伏筆。他開始嘗試動手做一些家具設計和制造,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的藝術訓練。
卡特蘭在1980年代做的家具設計
至于在哪個瞬間決定讓藝術成為終生追求,他在錄音裡是這麼回答的——
“一天我騎着我的小摩托車在帕多瓦的街道上穿行,差點從一個人身上撞過去,還好我急刹車了。那個男人看着我,我也看了看他。幾個月後我打開了一本藝術畫冊,我認出了那個男人——弗朗西斯·培根(英國20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
“我的藝術講的非常基本:
生存、死亡、愛和權力”
卡特蘭的作品經常出現對死亡和愛的探讨,他嘗試透過刺激參觀者,帶出道德問題,迫使我們面對世界的邪惡,有人說他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很好地诠釋了“博物館(museum)”和“陵墓(mausoleum)”兩詞的關系,兩者似乎有很相似的意義。
“工作時和屍體近距離接觸,他們看上去是如此的安靜和遙遠……于是我想像雕塑也是一具死屍。我驚異于人們看到我的作品都會發笑。或許面對死亡,發笑才是一種本能。”
“令人發笑”從來都不是他的創作本意,而當人們總覺得它有趣的時候,“我認為挺可悲的。”
《無題》,2007
《無題》,2009
他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最早幾件用馬标本創作的。對卡特蘭而言,又悶又倔的驢代表自己,優雅強健的馬則是驢的死對頭,然而馬卻在作品《無題》(2007)中威風掃地,被作為反英雄的戰利品,難堪地困在美術館的牆上。
《二十世紀》,1997
另一匹懸挂在半空中的馬,雙腳被拉長,就好像它已經做好了向死的準備,但還是被世間的種種牽挂羁絆着。
它的名字《二十世紀》(Novecento)來源于著名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的電影,講述的是一戰和二戰之間,意大利整個動蕩的社會,暗喻了意大利相對于世界上其他的文化來說,一直承載着大家的幻想和期待,但它的内部也有很沉重的曆史和社會問題。
曾有人質疑過他使用動物标本的道德問題,但卡特蘭解釋,他每次都是等待動物們自然死亡,有時候甚至要一兩年。
《呼吸》,2021
《呼吸》(Breath)是今年的新作,能看出,和早年間的一些作品風格發生了變化,它看上去多了些許嚴肅和冷酷。
卡特蘭再次把自己融入到人物裡面,全身以大理石鍛造,身邊躺着一隻忠誠的小狗。同時這也是一個流浪漢的形象,“他”出沒于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肮髒地、敗壞地在你身邊,而卡特蘭卻把他打造得純白無暇,形似一座墓碑。“他從不把自己當回事”,博納米說,“他永遠将自己置于失敗的邊緣,為創作提供能量。”
一場卡特蘭與博納米的對談中,提到了這件作品:“《呼吸》關于恐懼、希望和耐心。如果我們等待的時間足夠長,也許死去的人會醒來。”
《永恒的愛》,1997
卡特蘭的另一面,是其作品中的童話色彩與愛的表現。
《永恒的愛》這件作品1997年在德國首次展出,由四隻動物的骨架組成。靈感來源于一篇叫《布萊梅鎮的音樂家》的格林童話,四個小動物,驢、狗、貓和公雞,被農場主追殺,結伴出逃,并疊在一起應對各種困難。博納米解釋:“卡特蘭沒有畫畫的基礎,所以動物的骨架對卡特蘭就像是素描一樣。”即使沒有了肉身,愛就像一幅無形的畫還存在着,可以天長地久。
《不怕愛》,2000
2000年初,卡特蘭40歲,從意大利離開,決定踏入北美藝術市場。在為自己紐約的個人畫廊首秀創作時,他帶來了這頭名叫《不怕愛》(Not Afraid of Love)的小象。
它頭上罩着白色床單,剪了兩個洞,露出眼睛,充滿疑問地觀察周圍的一切。當時的卡特蘭也像這頭小象一樣,興奮、忐忑又勇敢地面對未知的世界。
在這之後,他的生活和創作重心來到了紐約,此後,卡特蘭的每件作品,愈發像“房間裡的大象”一樣,獨立存在,讓人無法忽視。
名望是一頭怪異的野獸
反叛,颠覆,脫離秩序,都是卡特蘭作品中最尖刻的刺,也常讓粉絲們為他捏了一把汗。
除了描繪日常議題外,他還常常直指藝術圈生态甚至挑戰權威。2016年9月,卡特蘭以18K金鑄造了一個功能齊全的馬桶,将其命名為《美國》,他用這件作品取代了古根海姆博物館洗手間的馬桶,并對公衆開放了一年,誰都能用,“你們不好奇在金子上尿尿的感覺嗎”?
2019年,他在牛津郡布倫海姆宮舉辦個展,結果開幕當晚,馬桶被不明身份的竊賊偷走了。
卡特蘭對馬桶被竊也不覺得可惜,倒說自己的作品被破壞過、被罵過,還真沒有被偷走的。
回到北京的個展現場,有一個行走的“畢加索”在和觀衆們打招呼。
這件作品的最初,是1998年卡特蘭受邀為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做一件作品,他決定來挑戰這個被當作藝術殿堂的地方。
他戴上畢加索的頭套,像迪士尼裡的米老鼠一樣,變成卡通人物,和觀衆握手、擁抱、合照甚至簽名。它表明 MoMA 成為了一個旅遊勝地,而不是藝術殿堂,像許多文化目的地一樣, MoMA 專注于藝術的商品化,提倡自我滿足的權利。
滑稽的頭套和比例也象征了藝術從思潮叠起漸漸轉向了缺乏創意的時代,變得堕落與不嚴肅。他想提醒觀衆,所有一切,包括藝術,最終都有可能淪為單純的娛樂。
卡特蘭說:“名望确實是一頭野獸,而且無論面對怎樣的野獸,你都是獵物,而不是捕獵者。”
《喜劇演員》,2019
】兩年前的今天,卡特蘭再次創作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作品。
這根牆上的香蕉既愚蠢又天才,它和20世紀初杜尚的小便池一樣,在藝術史上劈開了一個斷裂,大多數的質疑都圍繞“這也能叫藝術嗎“?但相比作品内容本身,更重要的是它改變了我們心中對于藝術的定義。對它大量的讨論和解讀,讓我們重新思考藝術究竟是什麼?它之後應該有怎樣的發展?
博納米說:“卡特蘭大概還是意難平,讓香蕉成為他最具辨識度的作品,而非其他那些他耗費大量心血,并很大程度反映了他的靈魂、精神、富有遠見的作品。但有時藝術家最難對付的敵人就是自己,他創造出了自己難以控制的東西。”
它的标題《喜劇演員》,象征着一個總為了使人發笑而在失敗的邊緣遊走的小醜形象。對卡特蘭而言,這就是他眼中的藝術家——他在感受自身的恐懼之外,也能與這世上的所有苦痛共情。
《小孩》,2021 鴿子在卡特蘭的作品中很常見, 象征了人類的群居性和默默無名
生長在意大利這個“不怎麼被嚴肅對待”的國家,卡特蘭說自己被迫從小學會了自嘲。“我每天早上都會做個練習,醒來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如果我沒笑,我知道今天肯定不會有什麼好點子了。”
“卡特蘭的所有作品都像走在一條看不見的鋼索上,行走在玩笑與痛苦、生與死、沉與浮之間。”
他用一種小醜的姿态唏噓自己,唏噓他人,一邊嘗試着與世界對話,一邊任由世界審判自己。
部分圖片由藝術家和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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