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點燈

袁冰潔

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那浩淼的星空曾承載了對未來世界的幻想；當我們在人生路上遭遇迷茫的時候，一首歌、一個故事、一本書，往往會給我們最堅定的激勵。

晚飯後閑來無事，一個人到寓所附近的馬頰河邊散步。一擡頭，望見天上挂着一輪彎彎的月亮，内心瞬間被感動。

這輪照在我右前方的彎彎的月亮，此時也一定照在我的家鄉。曾幾何時，它也曾照着我，在每個我行走過的天涯海角。

“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趕牲口……”想起兒時邊唱着奶奶教的歌謠邊追着月亮奔跑的場景，一種深深的思鄉愁緒，濃得化不開。

兒時無數個夏夜，門前那棵歪脖子梨樹下，都有奶奶搖着蒲扇，為我講故事、驅趕蚊蟲的場景。那樣的夏夜很漫長，也很溫馨。童年的很多時光，都在奶孫倆互相依偎中悠忽而過。而今，奶奶早已化作故鄉的一抔泥土，墳頭上長滿了茂盛的野草。唯有門前的那棵梨樹，依然在每個春天到來時開出滿樹梨花。

去年清明節回家給奶奶上墳，雪白的梨花那樣寂寞，那樣讓人心疼。回想起有關奶奶的點點滴滴，禁不住潸然淚下。那個曾經天真無邪的孩童，而今隻能如蝼蟻一樣，在異鄉的街頭卑微地生活，但再也回不到過去、回不到家鄉了。

記憶中的故鄉，有月亮的夜晚基本都會有星星。浩淼夜空中的滿天繁星，那麼明亮，那麼低垂，像極了一雙雙明亮的、會說話的眼睛。我必須要感謝那些星星，它們曾寄予了我對世界好奇的想象，也成為我在迷茫歲月中方向的指引。

1995年，我在故鄉小鎮複讀初三。父親把家裡掙柴米油鹽錢的公豬賣了，才湊夠我的學費。而當年和我一起上學的小夥伴們，初中畢業後自動辍學，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結婚生子。每個周末，獨自一人翻山越嶺幾十裡山路，很累、很餓、很難。這學到底還上不上？我的内心一直很糾結。有一天偶然從小鎮街上路過，商店裡正播放《星星點燈》，鄭智化嘶啞的聲音，歌曲和歌詞中透露出的淺淺的迷茫，以及那種固執的倔強，讓我突然産生一種共鳴。好像我自己就是那個離家的孩子，那個找不到回家之路卻依然有夢的孩子。

我把歌詞全部抄下來，并在繁忙的學習中學會了唱這首歌。每當孤獨迷茫或經受打擊時，一唱起這首歌，心底也會升起滿滿的能量。這首歌，陪着我從少年走到青年，再到中年。幾十年來，真正給我指引的，從不是什麼“大師”“高人”，而是包括這首歌在内的不少歌曲，來自于他們的心靈共鳴。

1998年夏天，我在高考中落榜。高考于我，真是太重要了。它是我向世界高傲的證明，更承載着我走出故鄉、改變命運的強烈期許。勒着褲腰帶在高中苦熬三年，我沒有失敗的餘地，想不到卻偏偏失敗了。我不死心，和同學商定複讀後，我回到家裡弄錢。可為了我上學，此時的父親早已負債累累，哪還有讓我複讀的錢！沒辦法，我隻能自己去借。問親戚、問同學，弓腰縮背吞吞吐吐地張口，換來的是無一例外的拒絕。那些決絕的臉色，那些“善意”的勸我放棄求學的話語，至今想來仍不寒而栗。以至于多年以後，讓我從很多噩夢中驚醒的，依然是借錢上學被拒的場景。以至于多年以後，我一直羞于向别人談錢，很怕說出“錢”字後再遇到那樣的臉色。

頂着月光兩手空空地回到家裡，看着隻知道悶聲悶氣幹活吃飯的父親，我憋悶得心都要炸了。一個人搬了把椅子，在房外深沉的夜空下，靜坐發呆。父親幾次喊我回去睡覺，我都無動于衷。他一度以為我神經了，歎息連連回訪歇息。夏夜的夜晚涼爽而靜谧，那裝滿星星的夜空，浩繁深邃。我流着淚，輕聲地哼着《星星點燈》，“滿天的星星請為我點盞希望的燈火。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前程，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歌曲唱到結尾，早已淚流滿面。

星星一閃一閃，像是聽懂了我的苦惱，又像是對我的苦惱無動于衷。我多想化作星空中的平凡一顆，遠離這個勢利而又世俗的世界。我多想長眠在這連綿的山巒，化作泥土一粒或植物一株。可惜我沒有三頭六臂，成不了一株植物，成不了一顆星星，也阻擋不了時光的流逝。我知道，再漫長的黑夜都會過去，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我還是不得不出現在人們面前，包括那些我不喜歡的人和看不起我的人。

那個夜晚，我就那樣坐着，那樣漫無目的地坐着，直到夜色越來越淡，露水越來越重，星星越來越稀。我終于在那天晚上做出決定，不向命運屈服，隻要有一點希望就要去試試。第二天，我離開家鄉，翻山越嶺到了縣城，到了高中母校，幸運地重新坐回教室，開啟了高四複讀歲月，并在第二年的夏天迎來了讀改變命運的機會。

考上大學對一個貧困孩子來說，意味着命運将迎來改變，但同時也帶來更大的作難。1999年那個夏天，為了兩千元學費，我又在所認識的人中，包括鄉政府的一些陌生人中來回奔波求助。無奈世道炎涼，我并沒有得到多麼有效的結果。沒有學費，我決定一個人北上，抱着試試看的态度前往大學報到。離家前的那天晚上，父親默默地為我準備行李，一個小包，幾件衣服，如此簡單而已。那天晚上，我和父親坐在門前聊了很多，我真的就像很多人所說，是個不孝的兒子，為了自己上學而他們受了那麼大的罪。可除了上學，我又想不出還有更好的辦法，能給自己的夢想和前途一個稍微滿意的交代。那天晚上，夜空中依然挂滿繁星，而我，要離開家鄉去遠方尋找自己的路了。這些星星，但願他們永遠住在我的心裡，為我點亮在異鄉的每一條道路。

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車，無座。坐在火車上，想着第二天到學校後沒有學費該如何報到，想着一旦被學校拒絕我又該何去何從，内心充滿了無助和忐忑。車到南陽，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透過車窗，我看到了天上的繁星。這異域的星光，竟和我家鄉的星光沒有什麼區别。我想，一定是家鄉的星光在為我照亮前行的路，而我走的，一定是一條沒有回頭路可走的路。

2007年，參加工作已5年的我，受單位指派來到四川達州宣漢縣一個叫普光鎮的地方。這是個和家鄉差不多偏僻的鄉間小鎮，山溝溝被夾在高聳的兩座大山之間。我們單位和建設項目，都在這山溝溝裡。由于是新建項目，每天塵土飛揚。遠離城市，遠離家庭，駐外的日子顯得單調而無趣。沒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爬到單位後面的山上，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看落日的餘晖，看滿天的繁星。那裡的星星，和故鄉一樣多而低垂；那裡的夜晚，和故鄉一樣黑與靜谧。置身于那樣的環境，我就像忘記了整個世界，但多數時候，内心總會被各種凡塵雜事所困擾。那時的我還算年輕，不喜歡禁锢在大山深處。有天晚上，正坐在山頭，大學同學的電話打來。聊了許久，挂斷電話，發現夜已很深。我繼續坐在山頭看天上的星星，想家鄉的星星，想故去的奶奶。我又想起了那首《星星點燈》，“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内心有了很多溫暖。

幾個月後，我離開了那個山溝，離開了原來的單位，追尋自己的初心。而今回頭，不願意去問是對是錯，隻記得當晚的繁星。向着自己的理想做抉擇，即使有時候發現道路滑向另一個方向，依然無怨無悔。

2017年，帶孩子回家給親人上墳。晚上就住在老家的姑姑家裡，和孩子吃完晚飯出來，驚喜地發現又是繁星滿天。在城市長大的孩子，很少能夠看到星星。星星隐藏在肮髒的現代城市天空裡，再也難以讓人看見。即便能看到，也那麼少，那麼遠，那麼模糊。全不像故鄉小村莊裡的星星，那麼多，那麼近，那麼亮。

此後經年，孩子多次提及在老家看到的星星，并多次要求我帶她回老家看星星。可惜世事繁雜，很多時候陰差陽錯，從那以後我再沒能帶孩子在老家哪怕住一個晚上。點燃孩子心燈的，隻能是2017年那個晚上在老家看到的星星。

這幾天，鄭智化的《星星點燈》歌詞被人為篡改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現在的一片天，到底是“肮髒”還是“晴朗”，每個人有自己的感受。但對于每一個豪氣幹雲的追夢少年來說，現實永遠和他們理想有差距，在他們眼裡，現實就是“肮髒的一片天”。也正因為有了那“肮髒的一片天”，才會讓他們想去改變，想去奮鬥，想去勵志地讓模糊星星為自己照亮一段路。如果天空真的晴朗，他們追夢的心也許就沒有了。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星空。内心光明，初心如昨，再肮髒的天空，都會有滿天繁星為自己點燃一盞心燈。“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遼闊而深邃/那無窮的真理/讓我苦苦地求索追随/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莊嚴而聖潔/那凜然的正義/讓我充滿熱愛、感到敬畏/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自由而甯靜/那博大的胸懷/讓我的心靈栖息、依偎/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壯麗而光輝/那永恒的熾熱讓我心中燃起希望的烈焰、響起春雷。”畢竟，溫家寶總理當年寫這首詩歌時，也沒有強調天空一定要“晴朗”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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