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歲上學,這在城市裡不算早,但在當時的農村幾乎沒有。
給我留下印象的第一位老師是一位個子很高的女老師,人長得很清爽,經常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衣服,身上散發着一股特别好聞的肥皂味兒。她的名字叫孟憲慧或是孟賢惠。我記住她是因為一件很不光彩的事。那是這樣一件事:全校師生都集中在操場上聽校長作一個漫長的報告,我就站在校長的面前,仰起頭來才能看到他的臉。那天我肚子不好,内急,想去廁所又不敢,就将身體扭來扭去。後來我實在不行了,就一邊大哭,一邊往廁所跑去。
後來别人告訴我說,學生和老師都笑彎了腰,連校長這個鐵面人都笑了。我隻知道孟老師到廁所裡找到我,将一大摞寫滿拼音字母的圖片塞進我的褲裆裡,然後就讓我回了家。十幾年之後,我才知道她與我妻子是一個村子裡的人。我妻子說她應該叫孟老師姑姑,我問我妻子:“你那個姑姑說過我什麼壞話沒有?”我妻子說:“俺姑誇你呢!”我問:“她誇我什麼?”我妻子嚴肅地說:“俺姑說你不但聰明伶俐,而且特别講究衛生。”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二個老師也是個女的,她的個子很矮,姓于名錫惠,講起話來有點外地口音。她把我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從拼音字母教起,一直教到看圖識字。30多年過去了,我還經常回憶起她拖着長調教我拼音的樣子。今天我能用電腦寫作而不必去學什麼五筆字型,全靠着于老師教我的那點基本功。
于老師的小兒子跟我差不多大,放了學我就跑到他們家去玩,我對他們家有一種特别親切的感情。幾十年後,于老師跟着她的成了縣醫院最優秀醫生的小兒子住在縣城。聽師弟說,她生前曾經看到過《小說月報》上登載的我的照片和手稿,那時她已經病了很久,神志也有些不清楚,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師弟問她我的字寫得怎麼樣,她說:比你寫得強!
第三個讓我終生難忘的老師是個男的,其實他隻教過我們半個學期體育,算不上“親”老師,但他在我最臭的時候說過我的好話。這個老師名叫王召聰。
因為我當着一個同學的面說學校像監獄,學校就給了我一個警告處分。為了挽回影響,我努力做好事,冬天幫老師生爐子,夏天幫老師喂兔子,放了學自家的活兒不幹,幫着老貧農家挑水。但我的努力收效甚微,學校和老師都認為我是在僞裝進步。
一個夏天的中午——當時學校要求學生在午飯後必須到教室午睡,個兒大的睡在桌子上,個兒小的睡在凳子上,枕着書包或者鞋子。那年村子裡流行一種木闆拖鞋,走起來很響,我爹也給我做了一雙,我穿着木拖鞋到了教室門前,看到同學們已經睡着了。我本能地将拖鞋脫下提在手裡,赤着腳進了教室。這情景被王召聰老師看在眼裡,他悄悄地跟進教室把我叫出來,問我進教室時為什麼要把拖鞋脫下來,我說怕把同學們吵醒。他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事後,我聽人說,王老師在學校的辦公會上特别把這件事提出來,說我其實是個品質很好的學生。當所有的老師都認為我壞得不可救藥時,王老師通過一件小事發現了我内心深處的良善,并且在學校的會議上為我說話。這件事,我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感動不已。
後來,我辍學回家成了一個牧童,當我趕着牛羊在學校前的大街上碰到王老師時,心中總是百感交集,紅着臉打個招呼,然後低下頭匆匆而過。後來王老師調到縣裡去了,我也走後門到棉花加工廠裡去做臨時工。有一次,在從縣城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騎車回家的王老師,他的自行車後胎已經很癟,馱他自己都很吃力,但他還是讓我坐到後座上,載我行進了十幾裡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過王老師,但他那張笑眯眯的臉和他那副一躍就翻過了一米七橫杆的矯健身影經常在我腦海裡浮現。
- 關于作者 -
莫言,原名管谟業,1955年2月17日出生于山東高密,作家、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代表作品有:《蛙》《紅高粱家族》《檀香刑》《豐乳肥臀》《透明的胡蘿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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