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

“請給我這個普通的護士講一講，你們成天都在忙些什麼。宣布要改革，要弄什麼休克療法，現在又要現代化。結果呢？以前就隻知道中飽私囊的，現在簡直毫無變化!”

俄羅斯當代劇作家亞曆山大·科洛夫金編劇、徐小朋導演的雙幕喜劇《高級病房》中，醫院護士伊龍娜的這句台詞，以及高官秘書菲利克斯回應伊龍娜的話“這才是改革的目的”，電視新聞時不時提到的政府腐敗、官員受賄、權錢交易、司法不公等亂象，聯合道出果戈裡、契诃夫筆端批判的社會土壤，适用于當下的俄羅斯。

權欲、物欲、情欲

改革的無效，讓俄羅斯的社會環境沒能得到實質性的改善。昔年的沙皇制度與官僚主義形成的“文化氛圍”，依然陰魂不散，籠罩着大地。

由于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劇甚至鬧劇在俄羅斯不斷上演，也促使這個國家出現許多藝術大家，他們以文學、戲劇、電影等為媒介，用白描或誇張的幽默諷刺手法，展現喜劇或鬧劇發生的過程，揭示其中的荒誕，反思土壤的成分。

果戈裡的戲劇《欽差大臣》、契诃夫的小說《胖子和瘦子》、梁贊諾夫的電影《辦公室的故事》等，皆是此類佳作。它們雖然誕生于不同時代，鋪陳的社會環境底色卻很相似，并與白桦林、鴿子、巴揚、手風琴等構成的憂傷意象一道，讓中國讀者與觀衆形成對于俄羅斯的複雜記憶與印象。

活躍于當下俄羅斯戲劇界的劇作家科洛夫金，于2011年創作完成的劇本《高級病房》（中文版收錄在2018年出版的《俄羅斯當代戲劇集》第四卷），繼承了俄國這類作品的諷刺傳統。他從前輩大師們的經典中，找到了創作的啟示，讓這部劇作猶如雙面鏡，折射過去社會的腐朽之餘，映照出現代環境的病态，以及生活的可笑、生存的可悲與靈魂的可憐。

首都莫斯科某土地規劃司的大領導拉茲尼茨基，入住“高級病房”時，見窗外有一片白桦林，病房内有淋浴間、抽水馬桶等設施，對環境還算滿意。可是他得知這裡還住着另一位患者伊祖姆魯多夫時，立刻向護士伊龍娜提出要換到“單人病房”。

他如此做的原因有三點：一是已經使用手中的權力，向伊龍娜的領導打過招呼；二是長期躺在權力的溫床上，“獨吞”意識強烈，不願與他人分享好處，哪怕伊祖姆魯多夫曾是國家功勳演員；三是需要專心處理各種僞造文件，以便用權力換取更多利益。他的妻子羅拉、情人讓娜及秘書菲利克斯交替造訪時，均對他住在“雙人病房”感到詫異，更是側寫出“位高權重可以為所欲為”觀念的深入人心。

由于“單人病房”滿額，拉茲尼茨基隻能暫時與伊祖姆魯多夫分享“高級病房”，荒唐劇情展開。編劇借助在場的伊祖姆魯多夫與伊龍娜兩位“局外人”，不在場的銀行經理、房地産商人等“利益相關者”，顯現的病房與隐藏的廁所等空間，通過巧合、誤會、錯位等喜劇手段，揭示拉茲尼茨基與羅拉、讓娜、菲利克斯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系，包括互相依附、純粹寄生、愛情買賣，指向當代俄羅斯人似乎永遠不會得到滿足的權欲、物欲、情欲。

拉茲尼茨基依靠菲利克斯完成與“巨人建築”等企業的地下交易，可是他受賄的把柄也因此被菲利克斯掌握。羅拉希望在人格上與他實現“夫妻平等”，不過熱衷購物的她，名下沒有任何财産，唯一的經濟來源是丈夫不定期的金錢施舍。讓娜像個性感貓咪一樣，嬌嗔地喊他“爸比”，但她想脫口而出的話其實是“快給我車子，快給我鈔票”——他對此當然心知肚明，但他貪戀的，也隻是一具青春的身體。

這些互相利用與欺騙，不到萬不得已不可挑明的關系，像令拉茲尼茨基難以啟齒的“痔瘡手術”一樣，構成社會痼疾的隐喻。而社會生了病的根源，以及不做手術會進一步導緻的惡果，科洛夫金用直白的台詞予以說明。“到處都有人在号叫說當官的都是貪污犯，隻知道挪用公款。你們在他們的位置上試試！都是沒辦法的事兒。”“不是我，是這個體制。你進來了就得照章辦事。”“一群敗類，公司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兒。”“反正都是假的，（簽名）你自己随便劃拉幾筆不就得了。”

劇中更顯怪誕與悲哀的筆觸，當屬貫穿全劇的電視新聞，揭露衆多社會醜惡現象的同時，也被寡頭拿來用作輸出正面形象、扭轉不良局面的便利工具。上幕中段新聞說大型建設集團“巨人建築”被查抄了大量文件，下幕結尾的新聞，又據檢察院内部的消息人士透露，稱此前媒體關于“巨人建築”總部被搜走大量文件的消息是謠言，公司運轉正常，檢察院方面對其并無任何非議。而新聞反轉的背後，可能是原本代表社會良知的媒體，已經被權力與金錢操控，喪失了公平與正義，淪為蒙蔽真相、迷惑公衆的幫兇。

小人物不苟活

大環境難以改變，不代表小人物總要苟且而活。拉茲尼茨基一度恐懼于和“巨人建築”的交易敗露，随着“巨人建築”的轉危為安，他也平安無事。這一結果，令羅拉、菲利克斯與讓娜做出不同選擇。

羅拉與鳏夫伊祖姆魯多夫在病房互生情愫，想過離開丈夫和他一起生活，但是綜合考慮了年齡已高、收入全無等實際問題，她決定保持依賴丈夫的習慣。菲利克斯發誓要殺死妻子的情人，可是他得知那個男人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後，盡管一度情緒失控，最後還是老老實實跟在領導屁股後面。讓娜倒是從親身經曆的鬧劇中，意識到自己離不開菲利克斯，她盡管沒有鼓足勇氣主動與丈夫和好，但很痛快地踹掉了情夫。

編劇在兩個“局外人”身上，更是正面肯定了人性。功勳演員與小小護士雖然也有一些人性的弱點，但也算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

伊祖姆魯多夫“配合”拉茲尼茨基推進鬧劇發展，基本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體現出他的心地善良與善解人意，他不願看到任何一個鬧劇的當事人受到傷害。而他主動告知陌生人自己剛做了疝氣手術，認為身體順氣生活才能順利。他偷喝大官僚帶到病房的高檔洋酒時，雖然嘴上念叨着掌權的他們壓榨無權的我們，此舉是在變相維護社會平衡，但并不是真的想要報複看不起他的高官，更像是在玩一場惡作劇。

他并不以自己缺乏大把鈔票為恥，更沒有嫌貧愛富的心理，住在“高級病房”是兒子的心意而非自己所願。最後伊龍娜要把他調到條件相差很多的“多人病房”時，他欣然接受。

說到底，功勳演員是個性情中人。過去，他從登台扮演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李爾王、哈姆雷特、梅什金公爵等人物中得到樂趣。現在，他想到曾與亡妻一邊觀看法國電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瑟堡的雨傘》一邊流淚的畫面，還會覺得傷感。不過與後代住在一起，看着院中的蘋果樹開花結果的日子，又讓他重拾快樂。

伊祖姆魯多夫身體裡流着高貴的血液，與契诃夫《櫻桃園》中的舊貴族柳鮑芙分屬完全不同的支脈。柳鮑芙有關遠方巴黎指向的浪漫生活的理解，淺薄又空洞，伊祖姆魯多夫的靈魂深處，的确住着一位世界公民。

考慮伊祖姆魯多夫的年齡，他身上體現出的世界精神，也許未來不久便會在俄羅斯的大地上消失，不過高貴的血脈不會斷流，護士伊龍娜亦是人格高尚。她所工作的醫院，相對而言也算得上一方淨土。

該劇伊始拉茲尼茨基讓伊龍娜給她換房間時，兩次甩給她鈔票，都被她以“醫院裡嚴禁工作人員收取”為理由拒絕，以緻這位大官僚驚詫地感慨：“整個國家的人都在收，你們這兒居然不讓？”而他與妻子雖然找了醫院的領導打了招呼，他卻沒有得到單人病房與特别照顧，也說明這家醫院有些與衆不同。

伊龍娜得知拉茲尼茨基的高官身份後，考慮到丈夫沒有工作、自己要辛苦打兩份工養家，幾次違反醫院規定，協助他炮制鬧劇，多為是他能給丈夫安排份工作。但鬧劇的結束讓她看清了官僚的嘴臉，以及依附官僚生存的人如何尊嚴全無。她放棄了這一想法，恢複了為人處世的一貫原則，決定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讓丈夫踏入社會大染缸。

筆觸既尖銳又溫和

大概正因劇作家批判社會的筆觸既尖銳又溫和，讓觀衆從看似絕望的情境中，看到希望的可能性，2014年《高級病房》的劇作在俄國被排成話劇後，引發持續反響，迄今的演出足迹遍布百餘家劇場。

徐小朋執導的中文版話劇《高級病房》，基本沒做本土化的處理，如實還原了劇本的結構與内容。8月初該劇在順義大劇院完成公益場首演，張萬昆、趙小川、王瀾等演員，也用不帶翻譯腔的表演，讓官僚、功勳演員、官僚妻子等帶着當下俄羅斯社會标簽的人物走近中國觀衆。

此外，該劇的舞台呈現，用了寫實與寫意相結合的手法。“高級病房”主體場景嚴格按照劇本的舞台提示搭建，縮影再現俄羅斯當下社會。留在很多國人記憶深處的那個詩意俄羅斯，徐小朋用三面圍合的空中高台、若隐若現的白桦林，以及女性站在紅牆下和着巴揚配樂吟唱等予以表現。似乎，理想依舊在遠方的天空飄揚，準備伺機發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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