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披披一浦涼,青廬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秋聲憶故鄉。
他常常想念自己的故鄉。
可故鄉在哪裡?
他是鳳南天。
他是中州的傳奇。
富家山莊的主人,天下第一富商。
可他覺得,自從家道中落、父母雙亡被趕出家族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沒了故鄉。
如今的中州,大家隻記得他遍地的商鋪、眨眼工夫進賬的數萬金铢,卻沒有人知道他所受的苦難,他白手起家的辛苦。
甚至連他唯一的女兒也不知道。
隻有那位跟了他大半輩子、最忠誠的下屬、書童,如今富家山莊的老管家——火芒,知道他内心的惆怅。
鳳南天七歲喪母,十歲喪父,童年極其悲慘。
如果不是火芒細心地打理着鳳家僅有的一點兒資财的話,恐怕鳳南天早就懷着飽飽一肚子的詩詞歌賦餓死在大街上了。
火芒雖然勤儉持家,可他并不是經商的料。
幾年來,他們為了填飽肚子,将祖上留下來的土地和資财一點一點地變賣。
最後賣無可賣,他們主仆二人隻好放下少爺的架子去周邊的大戶人家打些能夠填飽肚子的零工。
期間,兩人在工地上搬過磚,在大街上擺過地攤,村頭的祠堂裡授課帶過幾個學生,給人代筆寫過書信和訴狀,甚至還憑着膽大心細嘴皮子利索為鄰居解決過争端,但所有的這一切,都填不飽肚子。
饑寒交迫中,迎來了帝都天中新皇的繼位。
即位的,還是當今皇帝陛下的伯父——谷羽帝雲澤祀。
年号,業火。
新皇登基,除了大赦天下之外,還搞了一次恩科,開考科考選取人才。
窮途末路同時也飽讀詩書的鳳南天仿佛看到了希望,便變賣手中僅存的一點兒餘财,帶着火芒踏上帝都天中的漫漫科考之路,打算孤注一擲,憑着胸中所學掙得個一官半職,填飽肚子。
人生不怕選錯方向。
方向走錯了,可以拐回來重走一次。
但上天好像并不打算給鳳南天重走一次的機會。
他的孤注一擲,并沒有給他帶來好運。
他落榜了。
落榜的原因說來可笑,因為吃。
對于舊時科舉有所了解的人應該知道,科舉考試通常都是通天的考試,吃喝拉撒睡全部都是在考場。
鳳南天的幹糧是窩窩頭。
其實,吃窩窩頭并不是什麼難熬的事。
自從家道中落以來,鳳南天覺得每頓能夠吃上個窩窩頭都是世間最美妙的事了。
可如果你吃窩窩頭别人卻在你身邊吃雞鴨魚肉,那情況就不妙了。
鳳南天就攤上了這麼很不妙的事。
坐在他隔壁的那位考生,是個地地道道的吃貨,鼓囊囊的袋子裡,帶着美味兒的鮮瓜妙果雞鴨魚肉。
别人在那裡認真答題,那個吃貨就在那裡大嚼特嚼。
而鳳南天,則咬着筆杆子在那裡看着他吃。
别人在那裡答“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時候,鳳南天就在想,如果你把你的美食跟我一起分享那就是與民同樂。
反正考試幾天,他就在那裡咬着筆杆子看鄰座那位吃了幾天。
最後的結果,當然是以悲劇收場。
他很氣憤,他很悲憤。
用至尊寶的話說就是,他從張挂在皇城外的那張榜上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而黯然離開的時候,好像一條狗耶。
如果說饑餓和窮困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生活的壓力的話,那麼,此次落榜則是壓在他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家,是回不了啦。
帝都天中,他也呆不下去了。
他黯然地離開帝都天中,和同樣神色黯然的火芒,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接下來該要幹什麼,不知道該要去哪裡。
他們的心裡隻是想着,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一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去。
他們一主一仆,漫無目的地走,失魂落魄地遊蕩,最終,來到了中州的邊界,穿越了崤函關,進入西池的草原,然後,進入戈壁和茫茫的沙漠,最後爬過号稱“可以觸摸到天堂的最高山峰”——天山,來到茫茫的海邊。
再往西去,就是海外。
茫茫大海,茫茫無邊。
既然中州已無容身地,再往西去又如何。
海的那邊,是否就是天的盡頭呢?
不知道。
所以,他們決定去探查一下。
渡海無船,他便削樹為舟,後,将采來的山珍野果搬上木舟。
為了防止海上的巨浪将船打翻将他們和儲備的食物一起吞沒,他們便将那棵巨大的樹鑿成中空,把食物塞進去。
無風的時候,他們就騎在樹身上,随波逐流。
有浪的時候,他們便鑽進樹洞裡,再用枯藤将洞口遮住。
——任你外邊風卷巨浪三千尺,我在洞中安之若素。
餓了的時候,他們就吃點兒攜帶的野果。
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會用簡易的釣絲釣魚吃。
午後是釣魚最好的時候,雖然天氣炎熱,人熱,魚也覺得熱。
這個時候,他們就會撐開油紙傘——他們上京趕考途中所帶,雖然落榜,但唯一的财産油紙傘卻一直随身攜帶。雖然有好幾次餓得實在受不了想把它當掉,但實在太破了,當鋪裡的人根本就願意用它換銀子。
扔又舍不得人,就一起帶上了船。
幸好沒有扔。
午後,他們就會撐開傘,躺在傘下,然後用釣絲勾着菇絲扔到水裡釣魚。
那些海魚好像對這這些來自陸地上的蘑菇絲很感興趣,所以,通常一杯茶不到的工夫就有很多魚上鈎。
鳳南天和火芒就會用以這些海魚的血解渴,以魚肉充饑。
當然了,他是個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
雖然是個落地的知識分子,但是,在做茹毛飲血這種野蠻人才會做的事情的時候,也比一般人做得優雅。
新鮮的魚血有點兒腥,他們就會将儲存的野果擠出汁液,搭配着一起喝。
然後呢,再把魚肉切成薄薄的片,沾着調料吃,倒是别有一番風味。
如果哪天釣上來的魚太多的話呢,他們就會把魚都切成薄片,一片一片地搭在木舟的船舷上,曬幹。
午後,海上的陽光熱辣辣的,切成片的魚肉不僅被曬出油來,甚至還被烤焦。
沒有經過任何明火加工的烤魚片吃起來更有種清新自然的感覺。
——現在以太陽能設備進行烤肉的創意無疑來源于此。
魚血這種東西雖然大補,但喝多了上火,也膩歪。
想用爽口的東西解渴,淡水是最好的解渴用品了。
可海上,淡水貴如……
反正就是很貴了。
再貴的東西也難不倒我們這位飽讀詩書的鳳南天公子。
這個時候,他就會舀上來一勺水來平放在船上,然後,用一面銅鏡半遮住那勺子的邊緣(不要問我他們的穿上為啥有這麼多零碎,我也不知道,你就當他們出身破落戶有拾荒的嗜好好啦)。
火辣辣的太陽将海水蒸發到銅鏡上,慢慢地将蒸發的水珠收集到小碗裡,就是一碗清新自然的淡水飲料。
雖然是一舟、一傘、一仆,可他們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陷入困境的書生和仆人,而像是一位偷閑出來度假的世家子弟。
世間萬物,古今中外,所有人最害怕的就是“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可偏偏在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會經曆那麼幾次“天有不測風雲”。
悠閑如度假的鳳南天主仆也不例外。
對于在海上漂泊了不知道多少個月經曆了多少次海上風暴侵襲的鳳南天而言,這次新來的暴風雨,讓他和火芒有種發自心底的恐懼。
——那是一個可以将世間萬物都可以摧毀的海上風暴。
轉瞬之間,與天接壤的海平面上,突然千尺浪頭席卷而來。
鳳南天和火芒此時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鑽進樹洞裡,抱緊木舟,緊緊地,緊緊地,死也不放手。
浪頭,果然将他吞沒。
當他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座荒島上。
木舟躺在他們的身邊。
水,灌了一樹洞。
倒出水,搬出食物,找塊空地将其晾幹。
舉目四望,他們發現這個島并不是很大,方圓五六裡而已。
荒草萋萋,有山有石有樹有小獸出沒,卻偏偏沒有人家。
筋疲力盡的鳳南天站在島上的一塊大石頭上鳥瞰全島,并看着火芒将食物從灌滿海水的樹洞裡掏出來放在地上晾幹。
被海水浸漬過的食物,又幹又澀又苦,簡直難以下咽。
幸好這不是荒島,有野果有野菜。
甚至還有到處奔跑的黃羊、野鹿。
火芒并沒有流落荒島的苦悶,甚至有種劫後重生的興奮。
他憑借着敏捷的伸手和船上殘留的工具居然打到一隻黃羊羔。
他們主仆二人飽飲一頓鮮羊血,然後,找了一堆茅草,用兩塊石頭不停地摩挲、摩挲、摩挲……
居然摩挲出火星。
火星濺出來,将茅草點燃。
篝火,燃了起來。
鳳南天和火芒就這麼靠着篝火,用樹枝穿着整隻被扒了皮洗幹淨肚子裡塞滿野菇和野菜的黃羊放到火上去烤。
烤熟的黃羊伴着野菜,有股子嗆鼻子的酥香。
幾個月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吃到熟食。
所以,烤羊肉最後差點兒連骨架都被嚼碎吞下去。
飽暖思淫欲……呃,這話不正确,應該說飽暖思其他的。
主仆二人吃飽之後開始四處溜達。
他們驚訝地發現,眼前的情況與初登島時有所不同。
至于說有什麼不同的地方,說不出來,反正就是真不同。
鳳南天站着鳥瞰全島的那塊石頭好像就與衆不同。
——哦,那個其實并不是什麼石頭,也不是土堆,更不是枯木。
而是……一隻碩大無朋的龜甲。
盡管鳳南天自幼飽讀詩書,可這麼大的龜甲卻依然是第一次見到。
他讀過的那些子曰爹說之類的聖賢書上也沒有類似的記載。
這是什麼東東呢?
哎呀,管它是什麼東東呢?
火芒認為,他們此刻最應該考慮的事情應該是怎麼離開這個見鬼的荒島。
要不然,他會發瘋的。
千年王八萬年龜,這隻龜甲生前估計也不知道活了幾萬年,現在,小主人居然站在它的背上,不知道會不會……
呀呸呸……
他吐了口唾沫去去晦氣。
他四處看了看。
哦,謝天謝地,他們的木舟還在。
更加謝天謝地的是,他們的木舟是用一整棵大樹掏空做成的,經曆了那麼大的風浪居然還沒有零散。
既然人還在,舟還在,那他們還是用老辦法離開吧。
他找了一塊平坦的大石頭,點上篝火防蟲獸,在島上美美地睡了一宿。
然後,又用了一天的時間收集了足夠的食物,一股腦全部搬到那棵木船上。
然後,繼續他們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記。
在離開那個島嶼大約一海裡遠的時候,飽讀詩書的鳳南天,哦,不,應該說是具有拾荒愛好的風南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指使着火芒趕緊調轉船頭。
火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還以為這位飽讀詩書的少爺突然預測到又有一場更大的風暴馬上來臨了要趕回島上避風的,吓得他趕緊舞動雙臂用力劃。
但回到島上之後,鳳南天并沒有将那木舟拖上島,找個安全的地方避風,而是在島上轉了一圈居然将那個大龜甲拖了回來。
他甚至還指揮着火芒,打算将這隻碩大無朋的龜甲拖到他們的船上。
但舟太小,龜甲太大,根本裝不下。
怎麼辦呢?
飽讀詩書卻又不是死讀書的鳳南天當然有辦法。
他的辦法就是,用一根木棍将那龜甲上土的裡裡外外都掘出來,然後,用水沖刷幹淨,推到海裡翻轉過來,肚皮朝上,龜背朝下。
于是,就成了一艘碩大無朋的龜甲船。
這龜甲穿還有一個巨大的優勢就是堅硬,不懼風浪。
火芒裡裡外外地打量了一番這個龜甲船,嘟嘟囔囔地道,這說不定是這深海裡的不知道哪位烏龜爺爺遺留下來的甲,從裡到外都散發着一股強烈的王霸之氣,半路上,弄不好會将那些生活在深海裡的海龜家族的龜兒子、龜孫子、龜龜重重子孫們吸引過來以鮮花和食物前來朝拜恭送呢。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鳳南天。
鳳南天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想法。
于是,就指揮着火芒将放置在木船上的食物全部都搬到龜甲裡。
至于說那艘木船嘛,他們沒舍得丢,也搬進了龜甲裡。
然後,開始随波逐流,飄到哪裡就是哪裡。
鳳南天和火芒就這下可舒服了,這龜甲就像是一個小房子,擋風遮雨蔽太陽,主仆二人就那麼往龜甲裡一躺,蒙頭大睡。
渴了餓了就吃點兒搜集的野果,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忽忽悠悠中,也不知道漂了多少天。
漸漸地……他們感覺有些異樣。
龜甲船漂流的速度好像開始減慢了。
難道說……要靠岸了。
對于常年在水上漂泊的人而言,陸地,就像是餓的時候看到的一碗熱氣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就像是渴了的時候看到的一瓶冰得絲絲冒冷氣的汽水,是一件讓人歡欣鼓舞士氣大震的事情。
鳳南天和火芒感覺到船的異樣,扒着船舷向遠處望着那塊陸地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而且,那個陸地,好像還是個很繁華的城市。
靠岸了。
終于靠岸了。
他們幾乎想跳下海去,跪在地上,感謝上蒼:經曆了那麼多的磨難,經過海上這幾個月的漂泊,終于還是靠岸了。
海上的狂風暴雨不僅洗刷了鳳南天内心所有的屈辱和不平,可終究,他和火芒又重新活了下來。
能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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