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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雷的公司

職場 更新时间:2025-01-22 18:00:08

爆雷的公司(一家爆雷公司裡的孤勇者)1

2022年4月2日,北京,中關村軟件園,開課吧辦公樓。 (視覺中國/圖)

4月2日:“同學你好,咱們的返現我已經提交上去了,因為返現學員較多,部分财務老師因疫情被隔離在家中,進度會慢一些。”

4月28日:“同學你好,返現延遲到8月了,同意的話,有統一的禮品給大家。”禮品是iPad、AppleWatch和AirPods。

……

北京開課吧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開課吧)爆雷的前兩個月,學員們源源不斷地收到不同的托詞,被告知拿不回學費。他們報名了這家在線教育公司為引流推出的“獎學金班”,并得到承諾,繳納的學費可在學習後或考試後返還——這樣的銷售話術,過去兩年間,開課吧數千名員工向學員們重複過許多次。

所以爆雷之後,學員們很難不認為開課吧所有員工都是騙子。但如果你問銷售晨晨,她會告訴你,她從不說假話。當她向學員們兜售獎學金班時,她真誠相信自己在做一件好事。

開課吧上線于2013年。在過去兩年裡,開課吧獲得融資并急速擴張;從2021年年初到年底,員工人數從1000人迅速上升到6000人。

但到2022年6月底,開課吧的創始人兼CEO方業昌發出一封内部信,稱自己目前已經負債十多個億,而公司每個月的現金流缺口在1億左右。同一個月,開課吧的員工社保斷繳,薪水停發。

随後,外界聽到了開課吧内部孤勇者的聲音——他們曾試圖在公司不當決策時踩刹車,在公司搖搖欲墜時發出警告,在公司爆雷後帶領學員維權。

獎學金班

開課吧是晨晨獲得的第一份銷售工作。她在2020年進入公司,當時一周5天,起碼會進3批新人,每批幾百人,一輪面試,不要求工作經驗,“話能說順溜就行”。

開課吧的銷售分成三步:從各平台上通過短視頻、直播賣1元課,課程涵蓋考公考編、考研等,購買了1元課的人被叫做“線索”;銷售向“線索”發送1元課鍊接,這在内部叫“轉化課”,明星導師在課上繼續推銷,銷售負責說服學員補費加入“獎學金班”;繳費學員被分給班主任,班主任說服學員繳納更多課程費,從6000元到3萬元不等——金額越高,返還條件就越低,對于學員來說,沒有比這更有吸引力的條件了。

晨晨沒幾個月就把這份工作做得遊刃有餘。銷售發送的物料是日積月累的“集體智慧”,她的電腦桌面上擺滿了不同的文檔,她多數時候都隻需要複制粘貼。

但她也是拿過全組業績第一名的好銷售,能笃定地報出産品的各種好處。

晨晨出身小城市,在她的認知裡,有什麼比在線教育更公平的事情呢?她甚至勸兩個下單買9800元課程的學員換成19800元的“全額獎學金”——如果學員沒通過考試,學費全退,考過了也可以退80%。這本該是班主任的工作,和銷售無關,但她相信這更好、更劃算。

遇到有人質疑,她就從走進公司旋轉門開始打開攝像頭,拍一段小視頻發過去:公司外牆上貼着大大的标志,穿過旋轉門是寬敞的大廳,格局用蜿蜒如沙丘的木色書架隔開,架上擺滿了書;工位亮堂堂,做研發工作的人面前都擺着蘋果一體機。

到現在為止,她都懷念在開課吧的日子——每天給學員發信息到夜裡11點,開完會都12點了,可第二天還能精神抖擻地去上班,銷售提成是吸引力之一,但和學員之間的聯系同樣讓她期待。

每當有學員說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開課吧的兩輪融資就是最好的答案:2021年7月11日,方業昌40歲的生日,他發了内部信,宣布開課吧獲得了B1輪的6億融資——“公司需要擴大經營規模,未來要上市,所以需要更好的數據增長。”錢來自投資人,用戶增長是對投資最好的回報。

這樣看來,“獎學金班”甚至有點劫富濟貧的意味。“隻要你說返現是真的,不會有人不心動。”90後大力在2022年3月入職開課吧做班主任,那時他與晨晨懷有同樣的信心。他說自己從不承諾無法保證的事,從網上看到一些返現不及時的差評之後,他去找領導核實,但對方拍着胸脯告訴他,一定會返錢,“或早或晚,但絕對不會不返。”

工作任務和提成推着晨晨和大力往前走,他們沒覺得公司會撒謊。但他們的信心在2022年的春天消失。

炸碉堡

2022年4月,在大力的部門,“炸碉堡”開始了。

大力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但對長期負責獎學金班的人來說,“炸碉堡”已成為一個慣例——每一個學員答應延遲退費3個月,班主任就能從中得到3%的提成。沒人發現這是公司爆雷的前兆,畢竟前幾次“炸碉堡”盡管延遲數月,學員們還是會收到退費。

高昂提成讓大力的同事們幹勁十足,他第一天就聽說有人拿到6萬多元的提成。但一個月之後他們就會知道,數萬元的提成和學員的退費一樣,不過是公司的空頭支票。

按照公司提供的話術,第一波“炸碉堡”理由是财務受困,第二波誘餌是發獎品。但對于那些由大力做“二次轉化”的學員,他挨個打電話過去,既沒提财務在家,也沒提送電子産品,而是如實相告:“公司現在确實沒錢了,你們就算不延遲,也沒有别的辦法;如果有名額,我就幫你們争取。”

大力知道有些銷售會誇大其詞,“我用我下半輩子的幸福向你保證!”但他自稱開不了這個口。上一份工作是一家K12公司的銷售,他試用期的前兩個月一單都沒成,最後不得不自己花錢下了一單,才通過了試用期。

後來他研究了那家公司的課程,覺得質量不錯,聽得懂也做得了題,就向家長們解釋:“我就是嘴笨,隻能說大白話。”性格、習慣和特長綜合在他身上,産生了一種奇妙的效果,“有時候人就是得笨點,别人才會相信你”。

那家公司裁員後,他入職開課吧,一個月之後,大力就沒法信誓旦旦了。他看明白了,開課吧發不出錢來。一點猶豫後,他向學員直言最後的出路——按鬧分配。他甚至用工作手機為一個學員打了人民網的投訴電話,後來電話号被公司反查到他頭上,客訴中心的員工找到他:“挺好,佩服。”

6月,一位被欠薪的員工在釘釘上拉了三千人的大群,裡面既有員工也有領導,山東、濟南和杭州的所有同事在其中讨薪。大力找到了機會,馬上扯着嗓子發語音,控訴公司對學員的欺騙。

他部門的領導趕緊來安撫他,“你把群退出來,我給你解決一個學員的問題。”他說,也有銷售和班主任發信息給學員,建議他們盡快報警、維權,但公司發現之後迅速把這些員工的賬号下線、注銷。

最後,當報警也無法退費時,沖突爆發了。

6月29日,方業昌發布了内部信,稱自己已經負債十多個億。第二天,晨晨提交了勞動仲裁。

這一回,碉堡真的炸了。

下沉

相比于晨晨和大力,前員工誠志更早預見到碉堡失守。對于他來說,開課吧從一線城市“下沉”到三線城市的過程,既意味着在線課程質量的下降,也為爆雷埋下了伏筆。

他在2013年入職開課吧的母公司慧科教育科技集團。在慧科最初的架構裡,開課吧隻是業務之一,但受疫情影響,在線教育的風口出現了。2020年8月26日,開課吧正式從慧科集團拆分,并獨立獲得5.5億元人民币A輪融資,由高榕資本和高瓴創投聯合投資。

誠志加入到開課吧的課程研發當中,帶着11個統計和計算機專業畢業的碩士生一起,開始着手做一門數據分析課,光是課程大綱就打磨了一個多月。誠志回憶起這一段經曆,說這是他在開課吧最好的時光。

随着公司的擴張,誠志感受到了教學模式的改變。當他提出希望更新一門關于Python的課程,砍掉太難的爬蟲部分,加入更實用的自動化辦公部分時,一位公司高管提出反對:與其叠代舊的内容,不如開一門新課。“新業務才有增量,舊的有什麼增量呢?”他問。誠志語塞。

這時,先制作再銷售的課程策劃模式已經發生了變化:直接根據課程大綱直播、賣課,然後再錄制課程視頻。獎學金班也大面積鋪開,比起課程質量,用更多課程吸來更多現金流成了正事。

後來,誠志因為私事暫别公司,在這段時間裡,IT教育失去了公司的流量,考研、考公和考編、短視頻變現才會被推上信息流,他做過的視頻還在數據庫裡,但部門成員已經慢慢離開公司。

一位員工提起一位聯合創始人說過的話,“三線城市和一線城市是不對等的,隻有互聯網能讓生活在三線的人聽見一線城市的課。”公司使命裡有相似的表述,“讓每個人都能公平和便利地獲取優質教育服務。”

開課吧要開始“下沉”三線城市。但他知道,這個表述的同義詞是“割韭菜”。

惡性循環

在開課吧瘋狂下沉和割韭菜的擴張裡,不是沒有過質疑的聲音。王興在2021年秋季離開一間K12在線教育公司後加入開課吧,接近管理層,負責籌劃與未來上市有關的業務。由于工作職責,他不得不對很多事情叫停。

王興試着将公司高額信息流投放中不必要的開支降下來,但沒能成功。總結、彙報的數據中有更多貓膩,投放團隊在向管理層彙報工作時,會修改數據呈現的底層邏輯,“有時候同一個用戶購買了1元課,會被算在兩個主播的頭上,讓數據更好看”。

課程的開發和售賣中問題也不少,短視頻培訓承諾短期變現,3D建模培訓承諾可以就業,承諾不能兌現,用戶大量投訴。王興試圖解決,但問題在更深的公司結構上,“内部變化太快了,變現、就業都是明天的事,但項目負責人到時候還在不在公司呢?今天課程賣出去就有今天的提成,沒人管明天。”

再向下細究,謊言誕生于機制。

誠志說,與他熟悉的公司合夥人評價開課吧是“一言堂”,沒有人能推翻創始人的決定。王興也表示,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就連“炸碉堡”送iPad的條件,也是創始人與财務負責人的共同決定。得知此事的王興又向财務提出反對,對方表示,自己無能為力:“現在就是(返現)付不出來,一分錢沒有。”

有新加入開課吧的合夥人對獎學金班模式提出質疑,于是逐步被邊緣化,得到“沒有戰略思維”的評價。王興也質疑過獎學金班。當時總有各種部門的人告訴他,獎學金班的返現要往後拖三個月,王興問,“那三個月就能付出來嗎?”

沒人能回答,也沒人能踩刹車。

對員工和供應商也一樣。在申請勞動仲裁以前,晨晨在釘釘上發私信詢問發薪水的時間。創始人答複“6月末發工資,之前欠的全發給你”,但未能兌現。在一條受訪者提供的對話裡,供應商表示6月底去北京面談,創始人還給他寫了返款計劃表。

每一個環節的問題使公司陷入惡性循環。“如果你能堅持到下一輪融資,那這筆錢燒完,就沒事了。”王興說,每個人都在這樣安慰自己。

“你知道什麼叫急轉直下嗎?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的體驗,今天活得挺好,招員工、租辦公區,裝修,突然一下,不行了。”

截至發稿,南方周末記者多次通過電話、短信聯系開課吧創始人方業昌,未獲回應。

爆雷的公司(一家爆雷公司裡的孤勇者)2

2021年8月16日,北京一地鐵站的廣告牌全換上“開課吧”職場在線教育廣告。 (視覺中國/圖)

裁員

在開課吧急轉直下的2022年4月,王興承擔起本不屬于自己的裁員工作。他想,如果能留下精英,降本增效,開課吧反而還有最後一次機會——一部分原因是希望公司活下去,但更重要的是管理層大多保持沉默,HR無法推動工作,在他辦公室裡急得掉眼淚,王興實在不忍心。

一個參與工作的HR腳骨折,沒錢做手術,拄着拐來上班;每個HR都陰沉沉,知道自己是裁員的最後一步。王興開始裁員的第一步,就不得不裁掉了自己招來的新員工,一個入職一周的年輕人,家中剛剛發生了重大變故。

裁員沒有細則,隻有一條,沒有賠償。員工們知道一旦離開,過去的欠薪就打了水漂,大多不同意離職。

他們能想起一連串方業昌對員工釋放出的善意,比如在慧科創業那幾年的元宵節,所有員工一起加班,方業昌拿着一沓錢出現了,一人發一兩百塊,數額不多,是個心意,“哥幾個辛苦了”。王興入職不久,有位銷售在團隊PK裡輸了,吃了酸檸檬,随後在大群裡控訴、提了離職,方業昌在高層會議裡泣不成聲,認為是公司讓員工受委屈了。

但這一次裁員,讓晨晨、大力和同事們徹底喪失了對開課吧的信任。走了沒有賠償,留下沒有薪水,員工癱在工位上或者在樓下散步,晨晨收到後台發來的“線索”,也不想多費唇舌,“我心裡也打鼓,怎麼能賣出去?”

一天晚上,一個在三盛大廈辦公的同事來找王興。“你怎麼還開空調?”對方問,“我們不開空調,不能讓他們舒舒服服的,得把人熱走。”

王興被這句話觸怒了,他沖到方業昌的辦公室:“我上一家公司連裁6輪,從來沒發生這樣的情況。就算沒有錢,但你不能讓人沒有尊嚴地離開。”當時公司剛剛将社保和公積金系數降到最低,方業昌捂着心髒,一直歎氣。

行動

離開開課吧的員工們,不止一個感到了背叛。這既包括被拖欠的薪水和社保、大規模的裁員,也包括信息不暢時,員工們向同事和學員撒的謊。

晨晨說起一位退費被拖欠的學員,在縣城做事業編工作,一個月兩三千塊的收入,在開課吧爆雷之後連外賣都不敢點了。她當時的推銷有多真誠,現在就有多着急。提交勞動仲裁之後,她趁着企業微信沒下線,馬上把自己微信号的截圖發給買過自己産品的所有學員:“快點加我。”

接下來,她硬着頭皮撥通了第一個電話。“你知道開課吧最近的事兒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後來,企業微信被下線,她又打開釘釘,查詢聊天記錄裡留下的訂單信息——終于補齊了遺漏的兩個學員。

她挨個撥通電話,短則十幾分鐘,長則一個小時,向學員們解釋開課吧資金斷裂、發不出錢的現狀,并建議他們盡快報警——沒有一個人發脾氣,在延遲支付的幾個月裡,學員們已經認清了這個現實,于是冷靜地表示理解、道謝,并加入了她組建的微信群,在其中分享報警、投訴的信息。

大力則為數個自己“轉化”過的學員墊付了分期付款——其中有數月不能發工資的三線城市小職員,也有剛畢業的大學生。他說自己畢竟拍過胸脯,他的信譽比這幾萬塊值錢多了。

從7月開始,他在直播間裡向學員介紹維權的途徑,與離職的前員工連麥,還原當時開課吧資金斷裂卻擴大招生的細節,并且沖方業昌喊話:“隻有方親自站出來給交代,我們才能理解。”在他組建的微信群裡,開課吧受害者登記的信息越來越長——遍布全國的全職寶媽、無收入的大學生、小城職員,到目前為止已經有過萬人,其中大多數的已償還金額都是0。

而王興,開始在社交媒體上向過去的明星導師喊話,要求他們向開課吧施壓。他聯系了社保被斷繳的同事和下屬,帶着他們想辦法補繳社保。

不公感催着他們去公開自己的經曆、與同事和學員交談,但不管大力、晨晨還是王興都了解現實,所有學員和離職員工再沒收到返現和補償。但與此同時,開課吧在職的班主任依然源源不斷地發信息給學員們,希望他們參與“換課計劃”——放棄返現,換幾門課程上。

離開開課吧之後,王興并沒有馬上找下一份工作,最後的裁員讓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以前他有焦慮,一份工作結束馬上就去找另一份,但現在他想,可能并不是所有工作都值得做,“如果對自己、對别人和對社會沒有價值、反而有傷害的工作,我甯可不做”。

他去面試,也是做在線教育的公司。對方一開口,說“我們也是販賣焦慮”。王興不認可,但“沒辦法,這個行業就是這樣”。王興出了公司,頭都沒回。

誠志也一樣,他加入了一家公司,做數據分析的課程,沒幾天就發現味不對。同事既不知道怎麼做内容,也不知道完成學習的學員應該具備什麼能力,而是抄了一份競品的課程大綱,根據大綱賣體驗課,直播轉化,再報一門高價的正價課。

這一份新工作,他是負責直播轉化的老師。公司提出要求,“不要講知識點,不要講幹貨,要多講段子,得把學員吸引過來。”

“我不抵觸商業,但我想對得起人家花的錢,想賣有價值的東西。”

算了,誠志辭職的時候想,自己也不用馬上就工作。

(文中晨晨、大力、誠志、王興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龐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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