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是村上春樹發表于1985年的長篇小說,與《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合稱為村上春樹的三大傑作。
這本書展示了作者虛實結合,雙線叙事的寫作手法,是村上春樹作品中最典型的藝術風格。作者用完全不同的筆調将兩個世界展現出來,一個是主人公身處的現實世界,一個是其意識最深層的世界。紛雜的冷酷仙境和夢幻的世界盡頭相互交織,構建出無與倫比的奇妙和荒誕。
對于這樣一本充滿了現實與夢幻,孤獨與自由等諸多色彩的書來說,單用内容解讀實在太單薄,表現不出其獨特的魅力。在本文中我将結合它獨特的叙事結構,以小說美感,荒誕和三重隐喻這幾個特點,和讀者一起進入這個神奇的雙重世界。
01、驚豔優美的文字,如詩般的美感描繪小說中的文字,尤其是一些景至和心理上的描寫,初讀時令人十分驚豔,村上先生的風格是獨特的,他的叙述從來都是優雅而娴靜的,給你一種十足的夢幻與美感。同時期的日本作家丸谷才一也曾評論這篇小說“它幾乎天衣無縫地構築了一個優雅抒情的世界。”
①美感在心理描寫中的體現
村上春樹文字的美,我在讀《挪威的森林》中就頗有體會,他極擅長寫人的心理活動,尤其在細枝末節處寫的格外細膩動人。
我不能抛棄心,我想,無論它多麼沉重有時候多麼黑暗,但它還是可以時而像鳥一樣在風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潛入這小小手風琴的聲音之中。
在小說中有大量對主人公的心理描寫,作者的描寫讓讀者覺得分外優雅,絲毫不矯揉做作,沒有一點為了美而鋪設辭藻的感覺。最重要的是,很多描述心理的行文會有很多的詞彙用于自我感歎,很容易使人審美疲勞,可村上先生的文字卻總能令人耳目一新。
他的獨白往往很有特色,可以把心比作一隻鳥一陣風,再用抒情的方式将心放入手風琴的音色中,一段話往往不經意間用了諸多比喻,一點點滲透文字的靈魂。我想關鍵處就在于,他不是以主人公的心理活動為軌迹的,而是将心理活動的細節刻畫出來,像播放電影一樣緩緩地流動,讓讀者一步步地沉淪在小說的世界中。
②美感在事物描寫中的體現
村上春樹的想象力是極為豐富的,小說中平凡無奇的事物在他的描繪下幾乎變成了一種立體的三維世界,仿佛伸出手就能碰觸到似的。
漆黑的夜是頭骨的光在發亮,那光芒如春天陽光一般溫情脈脈,如月光那樣安然靜谧,它們像一清見底的水中寶石一樣釋放着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
在這裡,我仿佛能看到頭骨在夜晚發光的畫面,閃爍的光芒散發出一種靈性的光澤,作者接着用以前的“沉默”對比現在的釋放,用漆黑的夜襯托了暖入人心底的光,這光是一種希望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從作者筆下我深深體會到一種對于美好事物的感知力,這種熱愛令人讀後欲罷不能,仿佛也一同站在陽光下,沉浸在暖洋洋的生命力中。
作者無疑具有敏銳的發現美的能力,他将這種對于生活細微之美的珍愛傳遞給你我,我們得以在文字中得到治愈人心的力量。
③美感在孤獨美學上的體現
村上春樹在刻畫人物的無奈和孤獨時獨具特色,他不會将這種孤獨情緒寫成負面的東西,而是通過思維上的高度美化,使孤獨視為一種充滿優雅韻味的格調,以此為讀者帶來一種新的閱讀體驗。
我恨不得放聲悲歌,卻又不能,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更重要的是,村上理解都市人們内心深處的孤獨:他曾在自序裡寫“與其我們勉強通過與人交往化解孤獨,不如退回來把玩孤獨。”這裡把玩這個詞運用恰到好處,孤獨和開心悲傷一樣都隻是一種情緒,換句話說其實人人都孤獨,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能夠比我們本身還要了解自己。
村上小說中的主人公們會将消極的要素轉化為積極的自我肯定,我們不是要逃避孤獨,而是應該努力守護孤獨,将孤獨當做一種珍貴的生命體驗,以此成為一種自我安慰和認同。甚至于孤獨還能将我們與旁人聯結起來,緻使孤獨完成它應有的善意和使命。
孤獨這個曆來有些寂寥的詞彙,在村上春樹的筆下得到了美的升華。
02、磅礴的想象空間,荒誕情節的構建作品中的冷酷仙境與世界盡頭,一個是實體,一個是虛幻,在小說中交錯穿插,讓人虛實難辨。
這一點也恰好符合了作者創作的初衷。作者成功的将小說主人公“我”完美的融入到荒誕的情節中,促使“我”遊離在這兩個世界,并在夾縫中尋求生活的淨土以及追求強烈自我。
①冷酷仙境:與中年告别,一腔孤勇走向少年
“冷酷仙境”是主人公生存的現實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本來過着穩定的生活,勤勤懇懇地做着屬于自己分内的工作,每天都活在極為規律的世界中。如果沒有“意外”發生,“我”本想在退休之後用攢下來的錢買一棟郊外别墅,讀讀書看看電影,學學大提琴,優哉遊哉的打發剩下的餘生。
然而意外降臨,“我”收到老科學家送的獨角獸頭骨後,穩定的生活随即被打破,從此成為各方勢力追捕的試驗品,更不幸的是“我”的世界将在二十九個小時之後走向終結……
冷酷仙境無疑是當代社會的延續,不僅有科幻和未來的元素,在主人公身上還加了一層末日危機感,這些複雜元素讓小說趨于完整的同時,更有一些超現實意義。例如獨角獸頭骨,科學家研究的“消音設備”甚至于用頭骨研發武器,這些描寫都讓小說更加荒誕化。
當這些荒誕化經曆都放置在一位平凡普通的中年男子身上時,小說就更增添了一分戲劇化色彩。
在村上春樹的叙事系統下,“我”在冷酷仙境中的經曆無疑是帶有悲劇色彩的,人到中年孤獨度日,妻子在幾年前離去,沒有朋友更沒有親人,這時候“我”的生活是極其邊緣化的。然而,當小說中的“我”不知不覺被卷入一系列離奇事件中時,“我”漸漸地被改變了,“我”已不再甘于平凡。
在死亡的倒計時下,主人公的内心燃起了對生的渴望和對自由的強烈向往,這份熱情配上無法挽回的命運悲劇碰撞在一切,形成了一首關于人生的悲歌。很多人的人生就像一張大網,把個人緊緊網羅其中,讓我們走着固定的人生軌迹,似乎局限和失去才是主題,而廣闊和豐富隻是少年時代的幻想。
令我們欣慰的是,在主人公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終于不再像以前一樣囿于平庸,囿于現實,他緊緊地感受陽光,和喜歡的女孩約會,去公園散步,抓緊一切可以享受生命的機會,在生命最後的進程中,他坦然面對了肉體的死亡。這是曾屬于主人公的掙紮,也是曾屬于我們每個人的掙紮。
②世界盡頭:與小鎮不期而遇,留下永恒的心
“世界盡頭”是主人公的意識歸宿,在這個意識底層世界裡,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區分,人們可以永恒的存在。小說裡的“我”在現實世界死亡後就來到了這樣的世界盡頭,進入了自身意識的最深層世界,與此同時“我”也将過去的記憶忘的一幹二淨。
主人公進入意識世界的目的是為了探尋生命的救贖之路,尋找能夠栖居的精神家園。然而,當他發現小鎮的人沒有自我,甚至沒有心,籠罩在死氣沉沉的陰影中時,他把目光投向了小鎮外的森林,此時的森林是未知世界的探險。他又一次與恐懼為鄰,前一步是死,後一步亦是未知的路途,可他沒有猶豫。
希望像光一樣穿透兩個世界到達他的意識中,讓他做了最明智的選擇。他選擇帶着殘存的心在世界盡頭裡的森林生活,與其說他是為了愛留下的,不如說他是為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留下的。值得一提的是,他并非是唯一做出這個抉擇的人,所有在森林中居住的人們都沒被小鎮吞噬内心,而是選擇直面森林的恐懼,去守候内在的自我與孤獨。
03、兩重隐喻下,完美世界的幻滅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隐喻是其文學作品裡的一個重要标識,也是小說獨特魅力的重要組成要素,隻有讀懂這些隐喻才算讀懂了雙世界的内核。
①冷酷仙境裡的電梯與夜鬼
冷酷仙境中出現的第一個實物是電梯,在小說中電梯有其明顯的代指,它平滑冰冷,機械無聲,體現了社會高速發展下的毫無人情味。除了冷冰冰的電梯,房間号碼編排的混亂,博士位于瀑布内的高級實驗室,甚至于聲音的消除裝置,都意味着現代世界的雜亂與荒謬。
在冷酷仙境裡,社會充斥着各種複雜的欲望,勾心鬥角以及暴力和競争,作者從開頭第一章就開始隐喻現代社會的冰冷,所以才會給予“冷酷仙境”的代稱。
小說中地鐵和夜鬼是冷酷仙境的第二個意象,它代表了人們内心對黑暗事物的恐懼,書中對夜鬼的描述是“左側的牆壁不知何時無影無蹤,而代之以濃黑濃黑的空間,光線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濃重的黑暗裡,黑暗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物,不停地喘息蠕動”,作者在此将現實社會裡人性的“惡”用動态的方式描繪了出來,令人對這種黑暗産生天生的恐懼。
無論是電梯,地鐵還是夜鬼,其實都屬于現實世界裡一道道洶湧的暗流,作者借此表達對現實世界的不滿,主人公“我”在冷酷世界裡不斷受到脅迫,最終難逃死亡的結局,這就說明現實世界的幻滅感,迫使“我”的深層意識步履不停地朝下一個目的地前行。
②世界盡頭裡的獨角獸與牆壁
獨角獸在小說中起至關重要的作用,它連接着主人公的現實世界與意識世界。在現實社會中,已經滅絕的獨角獸頭骨被各派勢力哄搶,在意識世界中,獨角獸的頭骨化作小鎮居民的“古老的夢”。
如果說冷酷仙境是冷酷又洶湧的驚濤駭浪,那麼世界盡頭則是甯靜,舒緩的潺潺溪水。跟随獨角獸這個上古的意象我們穿梭在不同的時空中,尋找一個可以栖息的精神家園。然而最終主人公還是失望了,獨角獸在小鎮的意識層中是一位守護者,也是一位弱小者,它們是牆壁的傀儡,被迫吸食小鎮中有殘留之心的居民。
牆壁是世界盡頭的第二個意象,與其說它是一道外化的牆,不如說它是我們内在的藩籬。每個人的内心都影藏着類似的牆壁,它們隐秘性極強一般不會輕易被外人涉取,這也就意味着小鎮是留存于内心的一塊淨土。主人公在小鎮中想要尋找的東西就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充滿生命力和希望的理想家園。
然而“我”再一次幻滅了,世界盡頭裡的小鎮就像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它慢慢的失去了很多東西,從剛開始微不足道的音樂到後來人們交付的影子和心,這些人靠換取自身東西的代價維持這個世界的永恒。這是一個完全失衡的小鎮,當居民交出去的東西越來越多之時,他們同時失去了感知真正的愛和幸福的能力。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獨角獸和牆壁雖然都屬于世界盡頭,卻隸屬于完全不一樣的系統。牆壁故步自封,将攝取人心教給獨角獸去做,而獨角獸天性柔軟和善,隻能被迫接受牆壁的脅迫。在小說中,相對于牆壁來說,獨角獸可能更富有人情味,隻不過它們過于弱小,沒有辦法推翻牆壁的統治。
當主人公在面臨現實世界的肉體破滅時,内心深層所構建的世界也開始搖搖欲墜,然而主人公依舊不能停止步伐,繼續在世界盡頭中,探尋生命的救贖之路,希望能夠尋找到詩意栖居的精神家園。這也是整本小說作者所表達的的第一個生活性哲理話題:真的有完美的精神世界嗎?
04、步履不停,尋找“失落的家園”村上春樹在整本小說展示出的兩個世界,一是為了讓主人公找到内心的栖息地,二是為了描述一種“中和”的人生觀。沒有一個世界是完美無缺的,無論“我”生活在哪個世界,都會有令人失望的,恐懼和不安的外在因素存在,所以小說中的“我”漫長跋涉後,最終要接受的是一種“失落的家園”,即沒有全然純美的精神家園。
小說中的“我”其實也代指了成千上萬個像“我”一樣迷茫,不停追求自我和生命意義的青年和中年,我們必要要接受生活中所存在的,揮之不去的失落與幻滅。就像村上先生的另一部長篇小說《舞舞舞》一樣,“我要去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慮為什麼跳,不要考慮意義不意義,意義那玩意兒本來就是沒有的”。
生命的本真也許是:無意義就是最好的意義。就像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在兩個世界的冒險中不斷銳變和成長,即使最終他在森林中也找不到希冀之地時,他的内心也已經汲取了面對所有世界的勇氣。
這也許就是作者用盡想象力想為我們描繪的雙重世界,從冷酷仙境中的物欲到世界盡頭的虛無本身是一種沒有目的的“無”,不是所謂的拯救和複歸之路。目的在于未知的前方以及獲取前進的,如同少年一樣的一腔孤勇。
也許我們即将面對的世界還會有很多艱難跋涉,但我們在這條追逐道路上所追求的“自我”,才是生命真正的意義:"當我一度離開圍牆而踏入森林時,眼前仍然展現出近乎不可思議的靜谧而平和的天地。沒有任何人染指的神秘的大自然所生成的清新的氣息充溢四周,靜靜地撫慰我這顆心。"
那麼,主人公真的找到了“理想家園”嗎?恐怕沒有什麼是真正的結局。"世界盡頭"的結尾并不是結尾,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開始。這種開始才是作者想向我們表達的真正的“希冀”,就像莊生夢蝶般,通過扮演“無”而抵達了生活之意義。
最終,冷酷仙境與世界盡頭互為潛流,在前方的路途中得以交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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