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糊進

糊進是鄰村的一個乞讨者，他乞讨的時間沒有爛杠乞讨的時間長。爛杠是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以後就開始了乞讨生涯，而糊進則是六十年代晚期，開始斷斷續續地乞讨。真真實實完全靠乞讨度日，應該是七十年代以後的事了。

糊進原先有家有老婆，後來不知怎的，老婆離婚嫁人了，他自己又害了一場大病。真是被雷打又被火燒，害病後還留下嚴重的後遺症，一隻腳走路時有點一瘸一拐的。

說實在話，糊進還冒是個粗人，在那個搞集體化的年代，也當過記工員、保管員。當人家還在太陽底下曬大雨下淋的時候，他還能呷口松活飯。動動筆墨算盤，也照樣能得一天工分。

人可能是無家室，無負擔，無約束，成了三無男人的時候，也許就覺得沒奔頭，就自然而然地懶惰了。所以，出工也就變成了二天打魚，三天曬網。剛開始，還要找借口，有個頭痛腦脹。懶慣了，後來幹脆連借口都不找了，想不去出工就不去出工了。當然，你冒跟着大家夥去出工，天長日久，有些弄弄筆墨就能計天工分的事也就與他遠離了。

正因為不大勞動了，工分少了，生産隊年終決分表上，能分配到的東西也同樣少了。一年一年逐漸地減少，直到分配到一點基本口糧。過去隊上也是一樣，養勤冒養懶。你越懶的人，有能力做而不做的人，大家把你當作眼中釘，肉中剌，像恨臭狗屎一樣的恨。一年比一年窮，冒有呷的了，偷還不是糊進的首選，讨卻成了他的手段。他當然知道，做賊打得叫，讨米冒人笑。他還是選擇了善辦法，來當作苟且過日的技能。

我在閑思遐想之時，喜歡去揣摩那些，在那個時代應該還算有文化和有能力的人，他們比那些沒文化，憑力氣幹事的老實農民不知要強多少倍。那些老實農民還苦的，還累的都要養家糊口，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直到孫纏子繞。反而那些有能力生活的人，他們卻選擇了退卻，讨百家飯，過消閑日子。可每當想到第一次乞讨怎麼說得出口時，那肯定是下足了豁出去的勁頭，不要臉的精神。等到第一個把盛飯的碗，翻轉來倒進他伸出的缽子裡時，他也許才為這走出的第一步，感到深深的釋然。

糊進開始乞讨時，大家還是怕他搞壞自家院子裡的名譽，将來帶來不利因素，還是想極力地挽回他。沿大路邊上有一個集體打米廠，把原先負責打米的老者換掉，讓他去打米，也應該算是個松活飯了嗎？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說什麼粉塵多，冒惴得氣勻。再加上别人來喊他打米時又愛發脾氣，服務态度又差，收入也就越來越少。照此下去，打米廠要倒閉了，他自己也不想幹了，人懶了，難得收心，大家沒法，也隻得随他去了。

糊進從此以後，才真正地走向乞讨之路。糊進剛進入這個謀生行業。他也曾異想天開地要與爛杠劃分地盤，分而乞讨。他打的主意就是，爛杠是下排院人，你隻能在四清以下乞讨。我糊進是上排院人，唐家以上歸我。以免倆個人同時進入一個院子，到時候使散飯的人，蛇又冒得飽，蟆蝈又丟了命。

爛杠發現一個與他搶飯碗的人，他就恨得牙癢癢的。千丘田的鹭鹚，一丘田冒養得倒。這千丘田裡面，本來隻有一隻鹭鹚，現在還要養兩隻了，肯定就要争食。剛開始，糊進罵他時，他還讓着他。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爛杠看到他是黔驢技窮。有一天早晨倆人在我院子裡相遇時，“你是下排院的，冒到我上排院來讨。”糊進還沒罵幾句，爛杠竟然對他動起手來了。

糊進個子矮小，腳又有點瘸，他們本來也就不是一個重量級，那裡是牛高馬大爛杠的對手。幸好糊進反應還快，來過好漢不吃眼前虧，拔腿就跑。爛杠也算個識時務者，窮寇莫追，吓吓他就可以了。隻聽他滿臉憤怒地說:“你還想殺人占地基，門都沒有”！

隻要有人生活的地方，就存在着鬥争。連糊進和爛杠倆個乞丐都要為争地盤，大打出手，都要宣示強者為王敗為寇。糊進想劃地而乞，驅逐爛杠，可爛杠也不是省油的燈。這些地方是他的老地盤，有他的老主顧。那一座院子裡的人肯散飯，那一座房子裡的人不肯施舍，那一個男人面前不好讨，那一個女人又仁慈，他都了如指掌，心中有本賬。有這樣的熟門熟路，他能與你劃地而乞嗎？再過，自古以來，怕也沒出過劃地而乞的先例哩。

任何人都害怕拳頭，誰的拳頭大，誰就有力量，多事者也隻有嘗試了拳頭的力量以後才會臣服。自那次準備大打出手以後，糊進在院子外面的大路上就會問人，爛杠在院子裡冒，如在，他就不敢貿然而進了，他要遠遠地躲開他，以免撞車。當然，隻要沒有新的爆發點，從此以後，倆人也就相安無事了。

時間已進入到了七十年代中期，糊進也就是早晨出發，乞讨到飽餐一頓之後，也快十點多鐘了，如有機會能多乞讨到一點，就做中飯，如沒有，就憑飽飽的肚子，回去躺在床上，美美的睡覺。那時除過年過節外，中午是很少見到乞讨者。究竟晚上怎麼對付，我是沒機會去研究的了。

後來，不知是誰傳出了糊進說過的一句話。也許是對他有意見的鄰居瞎編的；也許是看他不順眼的人或搬弄是非的人故意的；也許是他真的在無意中說漏了嘴，确實說了這樣的話。有天起床，剛洗完臉，站在大路口，伸伸懶腰，大聲說道:“歎！拿起碗筷，去看一下這些媳婦難女【1】，給我煮熟咯飯哩嗎！”

這句話一經傳出，對整個散飯給他呷的人，都是一種侮辱。本來他受嗟來之食，就是大家懷有同情心才給予施舍。反過來他還說是大家的長輩，應該取予，就氣不平，心不甘了。從此以後，不管糊進怎麼賭咒發誓的辯解，但一切都晚了，能給他散飯的人不多了。幸喜臨近土地承包責任制，按政策一個人分得了幾個人的田地，轉手承包出去，也還過了幾年舒坦日子。誰知好景不長，忽然一日身患重病，卧床不起，沒幾日就駕鶴歸西，也就走完了人生這一圈。

2020.12.11.于家鄉

注釋

【1】媳婦難女:方言。指做飯的媳婦女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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