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山泉? 一九四七年,是解放戰争的第二年,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于山裡的山泉?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一九四七年,是解放戰争的第二年。
這年春天,在我的家鄉下崗子村發生了一件讓人難忘的事情。
下崗子村是一個有百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上崗子村在下崗子村的西邊。兩個村子的交界處有一座關帝廟。站在廟前的空地上,往南看有兩條公路,左邊的路通往三台縣,右邊的路通往北豐縣。從三台或北豐可以直達華北平原,所以下崗子上崗子兩村在地理位置上是很重要的村子。
那時的世道真的是很亂。早在二十世紀初期,村子裡就常有俄國人拿着毛瑟槍來騷擾。接下來是八國聯軍,再後來是小日本。有時吃着飯,外面一聲“胡子來啦!”,這邊撂下飯碗就得跑。“胡子”是老百姓對所有拿着槍穿着統一服裝的人的稱呼。老百姓分不清是哪裡的兵,反正隻要一提到“胡子”二字,那就是危險的信号,跑就對了。
那裡候的村子裡,家家都吃村子東頭的那口井裡的水。村子的西頭也有一口井,但那口井裡的水苦澀,不好吃。村子西頭的人家,甯可多走一裡地,也要來挑東頭的那口井裡的水。這口井是哪一年挖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楚。老人們都說從記事時起就有這口井。
這口井的外沿直徑比扁擔稍短一點。三伏天,誰家有怕壞掉的吃食,就把扁擔橫在井的中間,繩子的一頭系在扁擔上,另一頭系住吃食,吊到井底下。吊挂下去的吃食貼近井水,這樣可以保持吃食兩三天不壞。夏天把瓜果梨桃頭一天晚上吊挂到井下去,第二天早上拿出來,清涼爽口,特别的好吃。
井沿距離地面有一尺高,用青色條石砌成圓形。由于年代久遠,井口的石頭上,長滿了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這口井下面粗,上面細,呈倒漏鬥狀。井裡的水很深,離地面有十多米,黑幽幽的看不見底。對着井裡喊一嗓子,就會有回音從井底傳下來,甕聲甕氣的。用柳罐(用柳條編成的類似現在的水桶)打上一桶水,清澈幹淨,沒有一點怪味,很好喝。因此,這口井被村子裡的人稱為甜水井。之所以這麼叫,有人說是因為這口井裡的水好喝才這麼叫的,也有人說因為這口井是村子裡的田姓人家的祖輩挖的,早些年叫田井,叫來叫去就叫甜水井了。
下崗子村有個習俗,每隔兩、三年,都要在春季地下水位低的時候,把甜水井底下的淤泥掏一下,清理一下井底的雜物,讓井裡的水更幹淨。
通常情況下,農曆三月初掏井。三月的天氣已經暖和起來。種地還早,地下水位又低,正是掏井的好時候。
下崗子村張羅掏井這件事兒的,一般都是村子裡有威望的長輩。
六爺家是下崗子村的大戶,祖祖輩輩都住在下崗子村。他是家裡的第六個孩子,是老麼,今年六十七歲,村子裡的年輕人都喊他六爺。六爺讀過書,初小畢業。他從二十多歲時就跟着他的父輩給村子裡掏井,等到他的父親去世了,他就接替他父親,主持村子裡的掏井的事。
六爺掏了一輩子的井。現在,年紀大了,身體比不了年輕人。六爺想着,今年再幫着張羅一回,明年就徹底交給年輕人了。
可誰知道,兩軍開戰,城裡的槍炮聲一直沒停過。六爺和其他長輩合計着,今年春天不掏井了,人心惶惶的,怕軍隊開進村子裡打仗。可是,半個月過去了,城裡的槍炮聲漸漸地停了下來。有人說,不打了,軍隊都開到南方去了。
槍炮聲停了下來,也許是仗打完了。大家的心裡稍微平穩了一些。
這幾天,六爺和村子裡的幾個長輩合計來合計去,覺得還是得把井掏一下。因為去年秋天,有兩家養的貓突然不見了,大家都懷疑掉到井裡去了。如果那樣的話,天氣一變暖,這井水怕是會受到污染,沒法吃了。
掏井需要錢。這錢得靠村民們捐。
一般情況下,頭年莊稼遭災收成不好的、家裡有病人的、孤身一人的、沒有兒子隻有女兒的、或是無兒無女隻有老兩口的、頭一年家裡辦過喪事的,這樣的人家就是捐錢捐物,六爺他們也不會收。
有的人家沒有現錢,那就會捐些粳米、谷子、高粱、苞米、黃豆等糧食。
收上來的錢和糧食,要統一管理。
上供用的饅頭、水果、鞭炮、酒、香燭器具紅布等等都要從這裡面出。另外找人掏井,也要給些糧食或是錢。
說是幹活的報酬,其實也就是一點心意而已。村民們參與掏井,并不是為那仨瓜倆棗的錢或是那點糧食。這裡面有一個“情”字。都是一個村的,都吃這口井裡的水,既是為别人家,也是為自己家掏這口井。
錢收上來以後,接下來就是找人幹活了。
除了主事和祭事的人,掏井總共需要五個人。一人井裡,四人井外。
先由四人把井裡的水掏幹,再由一人下到井裡去掏出淤泥雜物。井下的人掏好的淤泥雜物,由兩個人站在井沿邊提上來倒在一邊。還要随時觀察井裡面的情況,防止垮塌。
另外兩個人要把繩子拴在掏井人腰上,然後在外面緊緊拉住,聽從井邊那兩人的指揮。喊收,就往上拉緊繩子;喊放,就松開一點繩子。整個過程要配合默契,倒泥的聽掏井的,拉繩子的聽倒泥的。順利的話,大概兩個時辰就能完活。井下面的人辛苦又有危險,也最重要。因此必須由幹活仔細,頭腦靈活,體力好的年輕人來完成。
要說掏井這活兒幹得最好的,還得數村子東頭老許家的兒子許多良。
許多良,三十二歲,是家裡唯一的兒子。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十多年前都嫁到了外村,不常回來。
多良生得濃眉大眼,寬肩膀,高個子,長得結結實實,是個幹莊稼活的好把式。
别看多良現在長得高高大大,出生的時候可是瘦得皮包骨頭。那年村子裡大旱,莊稼顆粒不收。他的爹娘靠着野草樹葉子活下來才生了他。許多良,這名字,是他爺起的,它寄托了莊稼人的期望。
原來的名字叫多糧,寓意不缺糧食。這是莊稼人的期盼,可他家的糧食從來沒多過。
多良七歲進學堂開蒙,先生馮智之誇贊他極其聰明,對他寄予厚望,并把他的名字“多糧”改為“多良”。可見先生對他很重視。多良上到小學四年級,家裡實在貧窮,娘又體弱多病,他隻好回家幫忙種地。這讓馮先生感到十分可惜。
幾年前,日本人占領了下崗子村。從那時起,村子裡的這口井,就歸了日本人。他們在這口井的周圍圈上了鐵絲,派士兵日夜看守,不許村子裡的人靠近這口井,怕往水裡下毒。
村子裡的人隻能喝村子西頭的那口井裡的水,又苦又澀,挑回家的水得澄清半天才能煮飯,家家裝水的缸底全是泥沙。
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戰敗,撤離了村子。村子裡的人,才又喝上了這口井裡的水。
日本人走了,可城裡的槍炮聲卻一直也沒停下來。
聽說是國民黨軍隊和共産黨軍隊在城裡打仗。
經曆多年戰火的老百姓,現在就像是驚弓之鳥。家家都做好了準備,一有風吹草動,聽到軍隊進村的消息,他們馬上就逃離村子,跑到别的村子或是跑到山上去。
眼下,多良幫助爹媽和老婆也做好了準備。這個腰圓膀闊的莊稼漢子,自從二十三歲那年娶了老婆,就成了家裡的主心骨。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着他去操心。
村子裡誰家有什麼危難遭災的事情,也少不了他的幫忙。
家裡的雞鴨鵝豬,若經他手喂養,一定比别人家的産蛋多,毛色亮。院子裡的柴垛,也比别人家的高。種地更是不輸那些老莊稼把式。
多良他媽是老病号,氣管不好,常年得靠藥頂着。每到冬天就會更嚴重,黑天白天地咳嗽。
每隔十天半個月,多良就要去城裡給媽抓中藥。來回八十裡地,硬是靠着一雙腳闆走着去,再走着回來。常常是早上頂着星星去,晚上披着月亮回來。
今年春天,多良他媽的氣管病犯得更厲害了,比冬天還要嚴重。
這天晚上,多良剛剛從城裡抓藥回來,在村口聽堂弟許多泰說今年還要掏井。他把藥送回家,就跑到六爺家裡打聽掏井的事。
多泰說得沒錯,今年還要掏井。六爺說趁着這幾天城裡沒有什麼動靜,抓緊時間把井掏了。别看現在槍炮聲停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會再響起來,到時候就掏不成井了。
二月二十五這天,許多良還有他的堂弟許多泰,村西頭的田勝,張金寶,東頭的宋寶宗五個人,應了六爺和老輩人的指定,承下了今年掏井的活。
掏井之前,六爺請人算好了吉日,定在三月初二這天。
吉日的頭兩天,備好了青磚、繩子、水桶、柳罐、鐵鍬、鏟子以及祭祀用品。
三月初二這天早上,大家就來到了井邊。下崗子村是一個比較封閉的小村子,平時村子裡沒有什麼大事情,大多都閑待在家中。聽說今天要掏井,有人很早就來到井邊,占個好位置,等着看熱鬧。
六爺他們按照事先算好的時辰,也早早來到井邊,做些前期的準備工作。他們在井邊擺一張長桌,上面鋪上紅布。桌子上面擺着水果點心高梁酒和香燭。
吉時一到,點上香火,燃響鞭炮祭井神。祈禱井神保佑下崗子村年年井水充盈,澹澹不絕。
鞭炮響過,拜過井神,就開始掏井了。
首先要把井裡面的水掏幹淨。這是個累人的活,必須一口氣幹完,不能停歇。時間用得越短越好。若是用時太長,這邊往外舀水,井底下的水繼續往出滲,掏水的速度趕不上滲水的速度,那樣就會永遠也掏不幹。井底下的淤泥也沒有辦法掏出來。
掏水倆人一夥兒。不用誰來指揮。許多泰和田勝剛把一桶水拔出來,這邊張金寶和宋寶宗立刻放下水桶到井裡拔出第二桶水。就這樣交替着一桶接一桶的,四個人要一口氣拔百拾桶水,才能把井裡的水淘幹淨。
井台上,有不少村民有用家什兒把他們剛拔上來的井水接回家。因為淘井之後要第二天才可以來挑水,否則井水沒有沉澱下來,混濁不好喝。
村民把水接夠了,剩下的水他們就倒在井旁邊的水溝裡。白嘩嘩的井水順着水溝流到了即将耕種的田地裡,一點也不浪費。
大約有一個時辰,水漸漸地混濁起來。用水桶已經不能拔上來整桶的水了,這時改用小柳罐往上提水,最後柳罐也提不上來多少水時,井底下已經全是泥水了。
四個人累得氣喘籲籲,汗流浃背。有的人甚至把外衣也脫掉,隻穿一件露胳膊的汗衫。
許多泰和田勝拔完井底下的水,顧不上清洗一下身上的泥漿,就急忙把一根繩子系在許多良的腰上,多良手拽着繩子,腳蹬着井壁,下到了井底。
這是一個精細的活。手必須快,還要穩。剛才之所以沒讓多良參與掏水,就是為了保存體力。井裡的空間有限,幹活的人要萬分小心,鍬和鏟子不能碰到井壁上的石頭,以免發生垮塌。井底下的溝溝沿沿都要清理幹淨。清到最後,有時會發現貓狗家雀等小動物的屍體,它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這也是每隔二、三年都要清理一次這口井的原因之一。
多良在井底下,每裝滿一桶淤泥,就對着上面的人喊聲“起!”,井上的人馬上拉緊繩子把淤泥提上來倒在井邊的空地上,然後再把水桶系到井底下。就這樣一桶一桶地把井底下的淤泥全部鏟出來。
在清理出來十多桶淤泥後,多良感覺踩到了墊在井底硬硬的河石,看起來沒有多少淤泥了。多良幹活從來都很仔細,他想把井壁的溝溝彎彎再清理一下,結果卻在井底的凹陷處清理出一隻小貓和幾隻麻雀的屍體,若得現場看熱鬧的人們一陣議論:那是去年村東頭田勝奶奶家丢的那隻貓。
清理完淤泥和雜物,多良還要檢查一下,看井壁上有沒有松動的石頭。有的石頭時間久了,在水的浸蝕下就會變得酥脆松動,如果發現這樣的石頭,就要把它們小心地鏟下來,鑲上新的石頭。
多良看到井壁的中間,有兩塊石頭已經松動,馬上就要掉下來了,其中一塊已經掉下半個角了,于是他把手卷成喇叭型,向着上面的人喊:“遞幾塊青磚下來,還有錘子!”
井上面的許多泰馬上把幾塊青磚和一把羊角錘放到柳罐裡順了下去。
多良接了柳罐,把東西拿出來。柳罐又被上面的人拉了回去。多良用羊角錘起出井壁上那兩塊酥掉了的青磚,再把剛剛送下來的那兩塊青磚對着那個凹槽比量一下,削去一小截,鑲在了凹槽裡,錘了結實。那兩塊鑲在井壁上的新磚,正正好好,嚴嚴實實。
等到多良把這一切做好之後,井底下的水已經沒過他的漆蓋。
他把錘子鏟子還有敲下來的碎磚石裝進柳罐裡,手裡拿着一把鐵鍬,對着上面的人喊一聲:“妥啦,上去!”
井上的人立馬拉緊繩子,多良踩蹬着井壁,一點一點地從井裡往上爬。上面的人剛把繩子拔出三、四米長,隻聽到“咕咚”一聲,井壁上的半面石頭伴随着多良的“啊,哎呀!”的聲音,瞬間砸了下去。
拉繩子的張金寶和宋寶宗,随着多良的墜落,踉跄着被帶到了井邊。他們不得不放松了手中的繩子,趴在井沿上。井底下看不見多良,隻看見砸到井底下的亂七八糟的破磚爛石頭。
守在井邊的田勝一看多良被砸在井裡,他一把拉起趴在井沿上吓傻了的張金寶和宋寶宗,大聲喊起來:
“井塌啦,快來人呐!井塌啦,快來人呐!”
聽到田勝的喊聲,許多泰才緩過神來,他趴在井沿上向着井裡大聲喊:“哥——多良哥——聽得到嗎,答應呀!”
井裡面一片沉寂,一點聲音也沒有。
所有的人全往井邊湧動。田勝立刻要下到井底下搬石頭救人,被六爺大聲制止住了:“現在不行,下去會更危險,井沿的石頭,說不定還有松動的,不能再砸裡人了啊!”
他迅速指揮現場的人,把各家看熱鬧的女人孩子都攆回家去,不要在這裡添亂。
然後,六爺和幾個年長的人一合計:救人要緊,但不能亂來。盲目下去,會造成二次坍塌,不能再有人受傷了。
幾個人經過商議,決定派一個體重較輕的人下去。這口井是倒漏鬥狀,上面細下面粗。現在石頭已經把井給填上三分之一,井底下的空間有限,體格太膀的下去轉不開身來。另外長得膀身體重,怕踩塌下面的磚頭,再一次傷到多良。最好找個長得瘦小又機靈的人下去,把石頭一塊一塊搬上來,最後才能救出多良。
村子裡長得瘦小又頭腦又靈敏的,隻有教書先生馮智之二十五歲的兒子馮煥。馮煥長得瘦瘦的,有點駝背。他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長大後在城裡讀高中。子承父業,高中畢業後在城裡當教員。因為戰亂,學校暫時停課,他現在閑在家裡沒事情做。
當許多泰跑到他家裡說,井塌了多良哥被埋在井下希望他能下去救人時,他二話沒說,穿起衣服就和多泰跑了過來。
大家把馮煥的腰上系上繩子,馮煥小心地踩蹬着已經垮掉的那面井壁,下倒井下。他一邊往筐裡裝石頭,一邊輕聲聽喚着:“多良哥,多良哥,聽得到吧?聽到就答應我一聲,我們正在救你,你要堅持住啊,答應我一聲啊?多良哥?”
他一邊不停地往筐裡裝那些垮下來的磚石泥土塊子,一邊喊着多良哥。每裝滿一筐爛磚頭,他就仰頭沖着上面輕輕喊一聲“起!”,上面的人立刻把筐子拉上來,倒掉磚頭後再把筐輕輕地放下去。
現場沒有人說話,隻能聽得到粗粗的喘氣聲中夾着幾聲咳嗽聲,還有搬石頭的聲音,以及鐵鍬輕輕碰到石頭發出的聲音。
當提到井上面五、六筐的碎磚爛石頭,人們再一次把藤筐輕輕放下時,一個似有似無的聲音飄進了馮煥的耳朵:
“六爺……六爺……我在呢……救我……六爺……”
馮煥尋着聲音,在破爛的磚石中有一個雞蛋大的小孔,聲音正是從那小孔裡傳出來的。他把臉湊近那個小孔,看到了多良的小半邊臉和一隻眼睛,臉上面有已經半幹的血迹。
他激動地仰起頭把手卷成喇叭狀對上面輕輕地說:
“活着,多良哥活着,他說話了!他說讓六爺救他——”
活着!他說話了!活着!這聲音,讓人們興奮起來。
“我是馮先生的兒子馮煥。多良哥,我們正在救你,你要堅持住,别睡,不許睡過去,睜開眼睛。”馮煥不停地和他說話。
“啊,馮先生的兒子,馮煥……我流了很多血……下面的水馬上就要上來了……”
“多良哥,别說話,我們馬上就能救你出去。”
馮煥又裝滿一筐石頭仰頭輕聲說:“起!快點!”
上面的人迅速拉起繩子把這筐磚頭提了上來。
就在大家都充滿信心,加快了運磚頭的速度進,旁邊拉繩子的田勝突然發現井壁的一邊裂了一道口子。
“恐怕不好,六爺,這邊又開裂啦!”
大家夥一看,井壁的另一邊磚和地面之間裂開一道二指寬的縫隙。
六爺拔開大夥上前一看,臉色煞白,他叫人立刻把馮煥拉到井上面。
井的另半邊内壁随時都有崩塌的危險,不能再讓馮煥冒險了。
這時,六爺的兒媳婦在家聽說這件事後,把給孩子蒸的一碗雞蛋羹送了過來。想讓多良吃點東西,暖暖身子。雖然是春天,可井水還是相當涼的。泡在井水裡時間長了,人會凍僵的。
過了一小會兒,大家看到井壁邊上的裂縫并沒有明顯增大。馮煥再一次把繩子系在腰上,頭上罩個柳罐,拿着那碗雞蛋羹,小心地下到了井裡。
他喊醒了昏昏沉沉中的多良哥,告訴他,要挺住,外面的人在想辦法救他,先吃點東西,保存體力。
多良窩在井底下石頭塌陷後的形成的一個小小空間裡,一動也不能動。井底下的水一點一點地漫上來,身體的下半身泡在泥水裡,已經沒有了知覺。他半卧在泥水裡,打着冷顫。他的一隻眼睛從兩塊石頭的那個小縫隙中看到馮煥,流下了眼淚。他告訴馮煥:他怕是出不去了,讓爹媽幫着老婆把兩個兒子養大……
馮煥也流下了眼淚,說:“多良哥,千萬别這樣想,你受了點傷,上面正商量着怎麼樣救你,你一定要挺住,馬上就成了。”
馮煥試着将雞蛋羹遞給多良哥,可是那個小縫隙實在是太小了,那個小碗送不進去。
馮煥小心地挪開一塊大點的石頭,就在他想把縫隙口那兩個互相卡着的石頭再搬開一點時,井壁中間的一些碎磚石滾落下來,砸在了馮煥頭上扣着的柳罐上。好險!吓得上面的人一陣驚呼:“小心啊!快上來,馮煥!”
馮煥在繩子的牽拉下,快速地爬了上來。他摘下頭上的柳罐,一臉的汗水,頭發已經濕透了。
井壁一側的縫隙又大了一些。
細碎的磚頭不斷地從井壁剝落砸向井底。磚頭和井壁之間的縫隙,已經有拳頭寬。有人說,用一根細木棍橫在井壁的中間,防止繼續坍塌。馬上有人說,上面支上底下的磚頭會立刻塌落。一時間大家都不知道怎麼樣好了。
六爺臉色慘白,他面色凝重。猛地一把抓起地上的繩子:“把我捆上,我下去!”他拿起柳罐倒扣在自己的腦袋上,扒在井沿向裡面喊到:“多良,六爺救你,不用怕!”又向身後的張金寶喊道:“金寶,我要是不中用,你下!”
“慢着,六爺!”金寶一把拉住六爺腰間的繩子。
“我下,我年輕,手腳快!”
“六爺,我下,我是他弟,我救多良哥!”多泰也拉住了五爺腰上的繩子。
“我六十多了,使上大勁,我還能活幾年?我夠本了。誰也不要争了,來不及了!”六爺一把推開金寶。斬釘截鐵,不容反駁!
“拉好繩子!往下放!”
井壁上的碎石土塊接連不斷地滾落到井底下,看樣子馬上就要塌下來。
也許此時多良的心裡不抱任何希望了;又或者,他心裡明白,無論誰下來,都會和他一樣葬身井底。他不想讓任何人冒着危險來救他。或者和他一起死在井下。
就在六爺将柳條筐放到井下,将要跳入井底的一刹那,多良用盡全身的力氣,将鐵鍬的木把從那個小小的縫隙中穿了出來,搗向了即将坍塌的井壁。
伴着磚石轟隆隆的滾落,一個粗犷沙啞的男人聲音從井底傳到井的上面,傳到了四周的天空中:
“誰都不要下來——!”
井壁上的半面磚牆,“轟”的一聲瞬間全部砸向了井裡,砸向了井底下的多良……
為了保住其他人的性命,多良,竟用這樣的方式,斷了自己活命的路,把自己活埋在了井底!
短暫的寂靜後,人們迅速向着井邊圍攏過來:
“多良——多良——”
多良的爹娘還有老婆,掙紮着奔向井邊,被身邊的人死死地拉住了。
“俺的兒子,俺的多良,多良——”
“快救人,快救多良,快來人救我兒子啊!”多良的爹發瘋一樣地喊叫。
六爺對天大喊:
“天啊,咋不讓我砸井裡啊,多良,你還年輕啊!”
井都被磚頭快要填滿了,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就算現在多良還活着,等搬開井裡的石頭,挖到井底,也得一個時辰。那時,井底下的水,早就漫過了多良的頭頂。
沒有希望,那也得把井裡的石頭清理上來。必須得把多良給擡上來,哪怕是人不行了,也得讓他入土為安。給他家人一個交待。
六爺安排幾個人把多良的娘及老婆送回家裡去等消息。并找幾個人陪着她們。
留下多良的爹,處理後事。
六爺和多良的爹,連同其他年輕人一起流着眼淚清理井裡的磚塊石頭。半個時辰過後,井裡的破磚爛石已經清理出去一半了,站在井外面的人,稍微遠一點,就已經看不到井裡幹活的人了。
井壁邊上的泥土還在往下掉,大家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六爺活了六十多歲,曾經曆過很多生死的場面。唯有這一次,他一點也不懼怕死亡。他紅着眼睛,像一頭發瘋的公牛,倔強而快速地往外清理一筐又一筐的破爛磚石,手上和臉上,都被石頭刮破流出血來,他全然不顧。
人們一句話也不說,現場隻聽得到粗重的喘氣聲和搬運石頭擡筐子的聲音。他們隻希望快點把磚石清理出去,好把多良擡上來。
沉寂中,突然遠處傳來幾聲轟隆隆的聲音。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雷聲,要下雨了。可是,接二連三的轟隆隆的聲音讓大家意識到,是炮聲!果然,不一會,有老鄉跑過來說,城裡開戰了,馬車拉着大炮還有軍隊從東邊過來,快到上崗子村了!用不了一個時辰,就到咱下崗子村!
六爺聽了,立刻讓人把他從井底下拉了上來。
他把幾個管事的還有多良的爹叫到一起。商議說:現在多良就在井底,已經是必死無疑。軍隊正朝着村裡的方向開來。大家都聚在這裡,打起仗來會很危險。槍炮不長眼睛,到時候,丢幾條人命都不好說。我這一把年紀了,不怕死,我就在這裡慢慢挖,實在挖不動,我就在井下守着多良,你們大家逃命吧。
絕對不能讓六爺一個人留在這裡守着多良。多良的爹也不同意,說如果把六爺留在村裡,仗要是打起來的話,沒準兒會把命搭進去,那樣豈不又是一條人命?多良的爹說反正多良已經死了,不能讓其他人再丢了性命,大家還是一起逃吧。等仗打完了,再回來打撈多良的屍體,到時候再厚葬了他。
六爺堅決不從。最後被人強行架在馬車上,随着大家逃離了村子。
當天晚上,就有軍隊駐紮在村子裡。幾天後,轟隆隆的炮聲、槍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鄉親們在外村子都能聽得到。他們慶幸及時躲了出來,要是留在村子裡,說不定有多少人遭難呢。
仗從春天一直打到夏天。槍炮聲隔三岔五地就響一陣子。後來,有十來天沒聽到槍聲了。有膽子大的村民悄悄回到村子裡,發現軍隊已經撤走了。有好幾家的房子都塌了,整個村子毀損嚴重。鄉親們紛紛回到村子裡。雖然經曆戰火,家家都殘破得不成樣子,但必竟是自己的家,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他們還是都回到了自己的家——日子得繼續過啊。
不幾日,人們把家裡都歸置得差不多了,可以正常過日子了。
六爺把春天張羅掏井的那幾個老輩人召集起來,商議一番。
多良的屍體還在井裡泡着。他是為大家掏井被砸裡面丢了性命的。現在不打仗了,日子穩定下來,大家應該把他打撈上來,葬在山上,讓他入土為安才對。
他們來到井邊察看情況。井水已經沒過了坍塌在井裡的石頭,距離井面不到二米高。今天雨水足,地下水位很高。沒有辦法,隻能等到來年春季,枯雨季再打撈了。
第二年,全國解放了,我的家鄉也解放了。戰争徹底遠離了苦難的中國人。
村子裡家家戶戶都捐了錢。大家在六爺的帶領下,用了一天的時間,把多良的遺體打撈上來。也許是井底下陰涼,曆經一年的時間,遺體還是完整的。隻是有些發漲,但比大家想像的要好得多。
人們懷着沉重的心情,把他葬在了村子北面的山坡上。立了一塊石碑,并請村子裡董智之老先生寫了墓志刻在上面。
多良的父母和老婆也漸漸地從悲傷中走了出來。兩個兒子也都長大了一些。
在鄉親們的幫助下,他們免費進了村裡的小學校讀書。放了學,一有空,就幫助家裡幹活。他們從來不在母親和爺爺奶奶面前提起這件事。村子裡的人也都不願提起這件事。
就好像這件事,從來沒在村子裡發生過一樣。
自從這口井出了事以後,村子裡的人,吃水都到村子西頭的那口井裡去挑。盡管有些苦澀,便人們誰也不再提起那口讓多良喪了命的井。
秋天的時候,人們在村子的東頭重新選了一個地方,打了一口井。這口井裡的水,十分幹淨清澈。但是村民們都說,沒有原來那口井裡的水好喝。
因為那口井,已經珍藏在人們的心裡了。這世上沒有一口井可以替代它了。
那年多良的遺體打撈上來後,大家就把井給填平了,并在上面栽了一棵楊樹。現在楊樹已經成活,微風吹過,樹葉搖動,像跳着舞的蝴蝶。
如果不是本村人,沒有人會知道楊樹下面曾經是一口井,也沒人知道那口井下曾經發生的故事。但是,下崗子村的人,和他們的後代,永遠記得村子裡有一個人,他叫許多良;村子東頭的那棵楊樹下面,曾經是一口井,它叫甜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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